雙莢槐是在秋天開花的樹，葉是暗綠，花是明黃，開得最盛的枝椏伸進了二樓的窗戶。小元跑進這個房間，搬來椅子踩著，爬上窗臺摘下。一把明豔的花對著晴空看，好看極了。
“哎小孩，你幹嘛？”身後傳來個滄桑的聲音，像一把年久失修的管風琴。
小元回頭才發現，自己不小心進了萬壽局局長的房間。萬壽局局長是個八十多歲的老頭，身子精瘦，眼角下垂，額頭奇高，看著一派慈祥良善。他一人住一間病房，此刻正靠在床頭好整以暇地看著小元。
“我兒子在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喜歡這樣採花。”萬壽局局長說。
萬壽局局長看著正經，實為老不修。小元並不待見他，想著他講這話就是想跟自己這個八歲小孩套近乎，於是哼了一聲說：“我不信。”
“我曾經有一次重傷，在部隊醫院躺了一個月。當時我兒子就你這麼大，滿醫院跑，在牆根摘了野花放我床頭，叫我要健康長命百歲。”萬壽局局長解釋道，並且無奈地聳聳肩，“要是那時候能拍個照片留下來，你就信我了。”
他甚至還特意打電話給他兒子，問有沒有這事。他兒子說，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記不清了。萬壽局局長掛了電話，一臉執著，“我一定會證明這是真的。”
小元懶得掰扯雞毛蒜皮的小事，敷衍兩句表示信了。他回答了局長一開始的問題，“我採花是為了送給我爺爺，我想他長命百歲。”
萬壽局局長誇道：“好孫子。以後你順便也採一份給我如何？”
小元說：“誰是你孫子。我為什麼要採一份給你？”
局長大笑，又神秘兮兮地說：“住這病房的都是離休幹部，你知道我是什麼幹部麼？——我是萬壽局局長，專管壽命的。我會長命百歲，你給我送花，我也會讓你爺爺長命百歲。”
小元懷疑他在哄騙小孩，他從沒聽說過“萬壽局”這個單位，但萬一是真的呢？左右想想自己也不吃虧，於是答應了。
萬壽局局長和小元的爺爺一樣，是老幹部。到了年紀又生了病，於是住進這離休幹部病房。他們晚年待遇優厚，醫藥費全額報銷，每月都能拿高額離休金，這是國家對他們的感謝和照拂。
離休老人有名又有利，算是老年群體中風光的高收入人群。
但待遇再好也經不住風燭殘年，成日養在病房裡享受不到什麼樂子，還時不時發個病。
據說萬壽局局長病情跟過山車似的，上一刻還插著呼吸機癱在床上不能動換，下一刻就能摸著護士的手講笑話，好幾次要下病危通知書又愣是挺了過來。看這頑強的勁頭，似乎真的像是“萬壽局”局長。
小元給局長送了幾次花，也成了習慣。但醫院養的花不能隨便摘，有一次小元採了正門口剛開的萬壽菊，被綠化管理員逮住批評了一通。
小元爸爸叫小元以後別摘了，小元爺爺癱在床上沒法兒表達意見，但老不修的萬壽局局長仍然不依不饒要看花。最後局長和小元達成一致意見，不摘花了，改為拍花。
萬壽局局長把自己的手機給小元，讓小元出去拍了照拿回來給他看。局長的手機是局長兒子給的。
局長只有一個兒子，偶爾會來看望局長，給他帶營養品，擦身子，噓寒問暖。醫生講起病情，局長兒子都拿個筆記本殷殷地記，一點差錯也沒有。但孝子拼不過工作忙，他最多隻能留一部手機讓局長有事聯繫，照顧局長的任務基本都在陪護身上。
萬壽局局長除非一時興起，此外不常給兒子打電話。他精神的時候就愛吹牛，講他年輕時候的豐功偉績，講他晚年離休待遇好，講他兒子小時候給他摘花，講自己的人生觀，什麼“欲圖大事，不拘小節”；不精神的時候就和小元爺爺一樣癱著。
近來局長又發病，帶著呼吸機睡了好幾天，手機裡花花草草的照片積了好幾天沒看，但小元還是每天勤懇地出去替他拍。
小元其實不想再接觸局長了，雖然局長管著壽命，為了自家爺爺長壽他得供好了局長，但局長身上的味道實在不好聞，小元有些不能忍。
不過局長很快挺了過來。又過了一個月，局長恢復得不錯，甚至比以往更強健。他要求陪護推著輪椅帶他下樓，他要親自拿手機拍花，這便沒小元什麼事了——秋天能拍的花能有多少？
也就雙莢槐、萬壽菊等等，萬壽局局長一人就可以包辦。小元更多時候都陪在自家爺爺身邊，他希望爺爺能早日清醒，能多跟自己說說話。
但是爺爺的病總也不見好，爺爺幾個子女輪番照顧著，孝心可鑑但不頂什麼用。
小元還是想送花給爺爺。他摘了幾朵雙莢槐花放爺爺床頭，卻嫌花冠太小。於是他又悄悄溜下樓去，尋找萬壽菊。
這一天是週末，醫院很熱鬧。有老人在旁人攙扶下練習走道，有老人坐著輪椅舉著手機拍花花草草。醫院門口一個優雅的中年女人打電話說：“請的陪護怎麼還沒到？人品一定要過關，要照顧好老人……”；雙莢槐下一個中年男人打電話說：“他現在是家裡收入最高的人……”
離休幹部的病院吵吵鬧鬧，但熱鬧是他們的。小元專注地看著一株明黃的萬壽菊，趁綠化管理員不注意，便火速掐下一朵，捧著花往住院大樓跑，甩著一頭一臉興奮的汗。
那一點明黃色在冷調的醫院走廊裡上下跳動，像一輪小太陽，也像火。小元希望所有生病的老爺爺老奶奶還有局長，都能像明黃色的花兒一樣，生命頑強，早日健康。
然而老人垂暮，油盡燈枯，那一點明黃的小火點不著。爺爺病情照舊，萬壽局局長倒又病危了，本來這兩天都能下樓拍攝花花草草，這一病危起來卻比以往都重。
局長的兒子、兒媳、孫子都焦灼地陪在局長身邊，不時出來一個人詢問醫生病情，醫生總是嘆氣或者搖頭。局長兒子握著局長的手大哭，說：“爸，您一定要挺住，我們不能沒有您……”
局長真的又挺住了，他誇兒子兒媳孝順，誇孫子懂事，又說要換個更漂亮的護工，還是以前那個不正經的樣子。但無論什麼無厘頭要求，局長兒子都一一應下，最後看局長病情終於穩定了，他們才依依不捨走了。
小元在門口探頭探腦，走了進去，看著局長面色灰黃臉頰凹陷的頹敗樣子，小心翼翼地問：“萬壽局局長，您快不行了嗎？”
局長瞥他一眼，“嗯”了一聲。
“可是您不是萬壽局局長嗎？您應該要長命百歲的。”
局長有氣無力地說：“你還不知道？離休幹部病院其實就是‘萬壽局’，而不是醫院——我不是要去死，我這老幹部只是要退休啦。”
這下小元確信局長說的“萬壽局”是在騙小孩兒了，他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說：“那還算什麼‘萬壽’啊。”
局長笑道：“之所以叫‘萬壽’，是因為這兒所有的晚輩都像你一樣，希望老人長命百歲啊。”
小元卻下意識搖頭：“不，我和他們不一樣。”語罷，他卻想不通哪裡不一樣。
“你忘了我說過什麼？‘欲圖大事，不拘小節’，結果一樣就行。”萬壽局局長說完，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小元怕他就這樣死了，急忙另起話題：“可是您還沒有跟我證明您兒子摘花那件事呢——您還不能走！”
萬壽局局長挑了挑眉，睜開眼瞧著小元猶豫片刻。
“我能證明。”局長一臉神秘，從枕頭底下摸出他的手機，點開了花花草草的照片。
其中有一張照片，是一箇中年男人站在雙莢槐樹下低垂著眼睛打電話，他的另一隻手上是剛從樹上摘下的雙莢槐花。構圖很美，秋日的晴空，開著明黃色花的樹，樹下打電話的男人，都和諧地結合在一起。
小元覺得這個中年男人有些眼熟。
“他小時候採花給我，我是證明不了了，但三歲看老嘛。我兒子已經五六十歲的人了，還有采花的習慣呢。”局長笑眯眯地說。
但是這張照片的重點，似乎並不在採花上。小元擰著眉頭冥思苦想，想起來了。
自己前幾天去樓下偷摘萬壽菊時，看見過這個中年男人。當時男人站在雙莢槐下一邊摘花，一邊說：“他現在是家裡收入最高的人，離休金每月兩萬，當然要撐住，否則家裡損失多大……”
原來那人就是萬壽局局長的兒子。
當時局長也在樓下，坐著輪椅四處溜達拍花。他見著他兒子了，但兒子沒有見著他。他悄悄拍下了兒子摘雙莢槐花的樣子。
只是不知道，他除去拍下兒子摘花的照片，有沒有聽見兒子說的話呢？兒子一手確實在摘花，但另一手卻在講電話呀。
小元是個誠實的孩子，他打算說出自己的所見所聞。
萬壽局局長示意他噤聲，轉而道：“我兒子採花的照片，是我手機裡的秘密，很珍貴，只給你看，其他人都不給看。——總之這下你相信他會採花了吧？”
明明以前醫生護士其他老爺爺都在的時候，他會大談戰後光榮負傷兒子摘花慰他的事蹟，還說小元和他兒子小時候很像，現在卻怎麼成了秘密？小元覺得費解。
局長說：“你要替我保守秘密，作為交換，這手機送你吧，我也用不上了。”
小元離開局長病房後，感覺想明白了什麼，又感覺沒有。
萬壽局局長一連臥床幾日，大多數時候都在昏迷，小元去看了他兩次，最後因為他身上的味道太臭，便不再去了。
後來在局長兒子的哭號聲中，局長終於沒挺住，原本過山車一樣的心跳一條線走直。萬壽局局長這就退休了。
局長遺體送回家的那天，小元蹲在一株萬壽菊前，他趁綠化管理員不注意，摘下便跑進了住院大樓。明黃色的大花冠搖搖晃晃，小元眼裡的淚也搖搖晃晃。他一直跑到自家爺爺病房門口。
卻恰好撞見長輩們在走廊上壓著聲音商量事情。小元爸爸，小元姑姑，小元大伯：
“拿老爺子離休金去請陪護，等於砸水裡。剛走那大爺就是被陪護虐待死的，飯也不給好好吃，也不給翻身擦身，背上全是褥瘡，那叫一個臭……”
“還是幾家人老老實實分工照顧吧，爸的離休金平分。就算有一口氣也得吊著，總歸得活著，活著每個月就有進賬，活著比什麼都強……”
“你這說的什麼話。不管怎樣，我們是為了咱爸好。當子女的就希望老人能長命百歲……”
病房裡，小元爺爺癱在床上呻吟著哪兒痛，但聲音太弱，外頭人不注意便聽不見。這位年輕時立下赫赫戰功的大英雄老幹部，此刻成了一把骨頭，神智也不清醒。
小元覺得爺爺沙啞的嘶吼聽起來很可怕，他不敢走進去。現在的爺爺像個惡鬼，不像他和藹可親的爺爺。
小元爺爺會在長滿花草的院子裡，坐著藤椅，泡一壺熱茶，給小元講自己的革命故事，講國慶節的閱兵，講養護花草的心得。
小元想起來，上一次爺爺同自己說話還是一個月前。爺爺癱在病床上，舌頭不利索但聲音溫和，他說：“小元，你給爺爺帶點亮色的花看看，這病房裡太暗了。”
於是一個月來，小元摘了很多花，他摘了伸進局長病房裡的雙莢槐，摘了花壇裡的萬壽菊，秋天醫院裡寥寥幾類花，他都摘了個遍，以求爺爺長命百歲。
全家人的希望都是一樣的，都希望爺爺長命百歲。大人們商量著對策，而小元知道自己才八歲，是爺爺最小的兒子的最小的兒子，他能做的只是摘些花兒。
小元沿著走廊跑了。他經過了好幾個病房，裡頭有一些老人氣喘得像牛也像涸轍的魚，有一些已經人事不省，在家人授意下切開氣管連上機器續命，業已臥床數月。
小元一路跑到住院大樓門口，抬頭是秋日高爽的晴空，低頭是手中明黃的萬壽菊。他把花兒扔進了垃圾箱。
他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看著晴空下的人們來來往往。前些日子摘雙莢槐花的男人抹著眼淚，一路緊跟他父親被抬送的遺體，經過的人安慰他“你父親走得很安詳”。
小元捏緊懷裡一部手機，在心裡悄悄地說：
萬壽局局長，您老走了，就別管事兒了吧——恐怕好些人也都指著退休呢。作為交換，我會給您保守那個秘密。
雖然好像也沒什麼意義。（作品名：《萬壽局》,作者：核融爐。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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