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面子

中國傳統文化塑造了中國人的許多精神特徵。在這些精神特徵中,愛面子居於極為重要的地位。魯迅說:“面子……是中國精神的綱領,只要抓住這個,就像二十四年前的拔住了辮子一樣,全身都跟著走動了。”(魯迅:《說面子》,《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第130頁。)渴望別人給面子,保住自己的面子,給他人面子,這在中國人是必須具備的意識,也可以說是中國人的集體潛意識,最基本的心理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保住已有的面子,進取更大的面子,這種意識支配著中國人的言行,差不多就是中國人生活意義的所在。項羽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縮印本,第315頁。)在中國人看來,人生的奮鬥目標無非是錦衣玉食、光宗耀祖。在中國,一個人的成功不僅使個人獲得成就感與滿足感,更意味著整個家族獲得榮耀與面子。

中國人的面子

中國人的許多詞彙都與“面子”有關,如:賣面子,丟面子、有面子、沒面子,給面子、留面子、要面子、看面子,體面、情面,等等,都是中國人日常生活和交際常用的詞彙。面子是一種強大的情感力量,支配著中國人的行為。林語堂說:面子能給男人或女人實質上的自豪感。它是空虛的,男人為它奮鬥,許多女人為它而死。它是無形的,只有顯示給大眾才能存在。它在空氣中生存,而人們卻聽不到它那倍受尊敬,堅實可靠的聲音。它不服從道理,卻服從習慣。它使官司延長,家庭破產,導致謀殺和自盡,也能使一個不義之徒因同鄉人的斥責而改邪歸正。它比任何其他世俗的財產都寶貴。它比命運和恩惠還有力量,比憲法更受人尊敬。它常能決定兵家之勝負而毀壞整個政府機構。中國人正是靠這種虛榮的東西活著。(林語堂:《吾國與吾民》,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3年,第178頁。)追求高官厚祿、光前裕後、封妻廕子,乃至青史留名,在我們這個無信仰而講實用的民族而言,庶幾就是信仰;而這信仰,除了直接的物質享受,其最大的動力便是“面子”。

然而,何為面子?要下個定義卻不容易。如果說它指一個人所持有的尊嚴(honour),那麼每個民族都有面子觀念,但我們中國人的面子觀念超乎對個人尊嚴的要求,有點異乎尋常,有些畸形。這使得中國人與其他民族對照時,“愛面子”成為中國“文化傳統”的一個突出特點,顯著的性格特徵。

作為一種普遍性的行為特徵,愛面子最突出的表現是“裝腔作勢”。“裝腔”與“作勢”有聯繫,又有區別,前者多為窮人愛面子的表徵,後者多為富人愛面子的行為方式。

中國人的面子

愛面子的窮人往往喜歡“裝腔”。《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六回《徹底尋根表明騙子 窮形極相畫出旗人》有一段頗傳神的描述:一個窮書生到燒餅鋪吃燒餅,本來肚子餓得咕咕叫,卻要裝作斯文的樣子,買一個燒餅裝作“正餐”之後的小吃,坐下來慢慢享用。燒餅吃完了,發現燒餅面上的芝麻粒有些掉落在桌上,內心極想撿起來吃掉,但又怕別人看見,遭人笑話,於是假作寫字狀,用手指蘸了唾液在桌面上劃來劃去,把桌面上的芝麻一粒粒沾入口中。後又發現幾粒芝麻掉到了桌縫裡,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假裝做詩而不得狀,以手撓頭良久,恍然悟出,猛拍桌面,將桌縫裡的芝麻全數震出,再做手指沾唾液書寫狀,將最後幾粒芝麻攝取完畢。(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3-24頁。)本來吃飯穿衣都是個人之事,吃什麼飯,穿何種衣,沒有必要在乎他人評論,但“面子”觀念之下,如此簡單的事情也不再簡單了。在中國社會,有人活動的場所,就天然地存在一個“面子場”,不容任何人無視它的存在。

“裝腔”的背後往往是自欺欺人。有個笑話說,某個村落裡有一戶窮人家,日子過得很不寬裕,但卻很要面子。為了顯示自己不比富人家過得差,想到一個辦法:花一點錢買一塊肥豬肉,掛在家裡,每天飯後用它在嘴上擦一擦,村裡人見他們嘴上泛著油光,以為他家飯菜的油水大,生活條件好,誇讚不已,於是這家人覺得很有面子。這是“打腫臉充胖子”,是靠裝腔贏得面子的極好的例證。

中國人的面子

“裝腔”造就了悖謬的虛榮。魯迅講過一個笑話:“一個紳士有錢有勢,我假定他叫四大人罷,人們都以能夠和他攀談為榮。有一個專愛誇耀的小癟三,一天高興的告訴別人道:‘四大人和我講過話了!’人問他‘說什麼呢?’答道:‘我站在他門口,四大人出來了,對我說:滾開去!’”與大人物沾一點邊都覺得活得有了面子,頓生無限光彩,哪怕被罵也是增了面子,得了榮耀。魯迅評論說:“當然,這是笑話,是形容這人的‘不要臉’,但在他本人,是以為‘有面子’的,如此的人一多,也就真成為‘有面子’了。別的許多人,不是四大人連‘滾開去’也不對他說麼?”(魯迅:《說面子》,《魯迅全集》第6卷,第132頁。)的確,在現實生活中,此類事例頗為不少。如有的人遭了上司訓斥,卻常常以為有面子,不無得意地對同事說:“今天又被老闆罵了一頓!”自豪的神情寫在臉上,分明在告訴別人,自己很得領導的賞識,是受重視、有面子的角色,否則為何許多人想捱罵都沒有份呢。一個僱工在獲悉僱主對自己不滿意而有意解僱自己的時候,採取的行動便是早先一步提出辭呈,以免留下被人解僱的名聲,落得沒有面子。如此一來便保留了自己的面子,可以對他人說是自己辭了人家的職。

窮人得意時最看重面子。一個窮光蛋苦心經營,吃盡苦頭,終於時來運轉,成了有權力的人,或者忽然交了好運,飛黃騰達起來,自然是春風得意,滿臉透著滿足的神情,這時對面子的渴望是最強烈的。劉邦擊滅項羽,做了皇帝以後,原來那幫與他一起摸爬滾打打天下的窮哥們,並不把他當作神聖的真龍天子,還是慣於在大殿上飲酒爭功,拔劍擊柱,大呼小叫,這讓他自然覺得很沒有面子。待到“事十主皆面諛得親貴”的叔孫通“徵魯諸生,共起朝儀”,文武大臣在新建成的長樂宮依照禮儀齊刷刷向皇帝叩頭,山呼萬歲時,劉邦終於有了十足的威風與面子,不由自主地發出內心的感慨:“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司馬遷:《史記·叔孫通傳》,第2723頁。)

中國人的面子

歷史上的皇帝對臣下的處置,很多是與面子相關的。明太祖朱元璋之所以大肆屠戮功臣,是因為他要確立皇帝的權威,而與他生死與共的夥伴過於熟悉他昔日的窮酸相,難以很快轉過神來,以神聖視之。“兔死狗烹”的悲劇大多發生在窮人出身的皇帝那裡,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皇帝急於樹立權威,而部屬不能及時給予面子的結果。相對而言,建立大唐王朝的李淵父子當上皇帝以後,之所以沒有大規模地殺戮功臣,是因為唐國公登上皇帝寶座之前,已經確立了權威與等級秩序,眾人早已習慣於給他們足夠的面子。

窮小子發達後,最怕碰到先前的熟人,翻出他的窮酸老底,扯出他往昔的潦倒窮困,毀了來之不易的面子。這時的舊相識前去攀舊情,在自己以為是得了面子,其實是自討苦吃。陳勝、吳廣當年為人傭耕時與人盟約“苟富貴,勿相忘”,昔日的傭伴聽說他做了王,前來投靠。由於少時交好,知根知底,自然少了些客套,缺乏官場上須臾不可少的尊卑意識,“顓妄言,輕威”,很使陳勝失威風,掃了臉面,結果被陳勝殺死。(陳勝王凡六月。已為王,王陳。其故人嘗與庸耕者聞之,之陳,扣宮門曰:“吾欲見涉。”宮門令欲縛之。自辯數,乃置,不肯為通。陳王出,遮道而呼涉。陳王聞之,乃召見,載與俱歸。入宮,見殿屋帷帳,客曰:“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楚人謂多為夥,故天下傳之,夥涉為王,由陳涉始。客出入愈益發舒,言陳王故情。或說陳王曰:“客愚無知,顓妄言,輕威。”陳王斬之。諸陳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司馬遷:《史記·陳涉世家》,第1960頁。)

在富人和強人而言,愛面子往往表現為喜歡“作勢”。皇帝的威勢無出其右,所以是天下面子最大的人,也是最喜歡“作勢”的人。在皇帝而言,面子與威勢是一回事。帝王們活著時享受金碧輝煌的宮殿,死後的陵墓綿延百里。“皇家氣派”也就是皇家的面子。當年秦始皇出遊,前呼後擁,威風凜凜,惹得劉邦好生羨慕,喟嘆道:大丈夫生當如此!(司馬遷:《史記·高祖本紀》,第344頁。)何為“如此”?簡單地說,臺前的“如此”就是皇帝的威風與面子,臺後的“如此”則純粹是獸慾——玉帛、女人、威福,即物慾、性慾、權欲——的滿足。在中國社會,最豪華的建築永遠是官府衙門與官員的府邸,原因無他,都是維持官員“如此”臉面的需要,是支撐官位面子的需要。項羽的“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之論,除了窮人的裝腔,更多的是暴發之人的“作勢”。

中國人的面子

在處理與異族的關係上,天朝上國尤其要維持面子。所以,在等於帝王將相家譜的所謂正史中,外族與中國的交往都被說成是“慕化”之下的“朝貢”,而天朝的回贈則是居高臨下的“賜予”。隋煬帝為了讓西域人相信天朝富庶,令商人盛飾市容,廣積珍貨,穿著華服,甚至連賣菜人都以龍鬚席鋪地陳列蔬菜;令店家延西域人入酒肆醉飽,不取分文酬償;又令市上樹木以絲帛纏飾,以致胡人疑問,何以不給赤身露體之人衣服,卻用來纏樹。明代鄭和下西洋至今讓許多人引以自豪,其實也是好大喜功積習作祟的面子工程,對外族的所謂“厚往薄來”的封賜,其目的即“示中國富強”。此種面子心理至清代更顯示其畸形。魯迅提到一件事:前清的時候,“洋人到總理衙門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嚇,嚇得大官們滿口答應,但臨走時,卻被從邊門送出去。不給他走正門,就是他沒有面子;他既然沒有面子,自然就是中國有了面子,也就是佔了上風了。”(魯迅:《說面子》,《魯迅全集》第6卷,第130頁。)明明是吏治腐敗無能之下的民窮國弊,喪權辱國,卻硬端著漢唐盛世、天朝上國的架子,玩弄些小聰明,自欺欺人地維護在國民面前的“面子”,於是表面上的要面子就變成了內在的不要臉。

富貴者為得面子而“作勢”,可以不顧及榮譽與法律。一位朝廷要員的醜公子去逛妓院而被拒絕,他會感到自己失了面子,受了羞辱,為了挽回面子,他會帶一班警察返回去,逮捕那個妓女,搗毀妓院。他以這種方式行事,並不以此為恥,相反,在自己與一些人眼裡,是為自己爭回了“面子”。如今的官員子弟開車撞了人,不是自我反省,賠禮賠償,反而氣壯如牛地吼出“我爹是李剛”,這在他的感覺裡是獲得了威勢與面子,其實是活脫脫地不要臉。

中國人的面子

臉與面在外國語言裡是同一個意思,但在中國文化裡卻不同。富貴之人愛面子而不要臉才能活得滋潤,如果愛面子且要臉,則註定要走上絕路。當年項羽率領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最後竟落得無一人生還;項羽自刎於烏江,臨死之前想得最多的,不是如何捲土重來,東山再起,而是自己的面子:“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第336頁。) 項羽一生愛面子,從他堅持“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為面子而顯擺,到他于山窮水盡之際仍一力維持面子,寧死而不知權變,顯示出他是有底線的英雄,而不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政客。這種英雄本色贏得了後人的讚賞。李清照詩曰:“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相較之下,劉邦是不要臉的典型。從年輕時的“好酒與色”;赴呂公賀宴,身無分文而厚顏謊稱“賀錢萬”,坐上首席;鴻門宴上受項羽百般羞辱,被迫低聲下氣應答而渾不在意;面對項羽執其父欲烹之的恫嚇,嬉皮笑臉地以“吾翁即若翁,必欲烹爾翁,而幸分我一杯羹”的無賴做派應對,這一系列的行為說明他不僅是一個無賴,更是一個既不要面子也不要臉的政客。作為政客,此人明白一個道理:為奪取大位,忍要忍到無恥,狠要狠到無情;只有不要臉面方可無敵於天下,最終得到天下,得到夢寐以求的人生最大的面子,否則,在權力角逐中就會落得死無葬身之地。憑著這套“厚黑學”,他坐上了並且坐穩了皇帝的寶座。

中國人的面子觀念,涉及中國人的一種人生態度:無論何種身份的人,都有作為“人”所需要的基本的面子需要維護,尤其是在熟人的圈子裡,這種面子觀念就更顯突出。在這個層次上,面子差不多與人的基本尊嚴是相同的。

英國傳教士麥高溫(?-1922)於1860年來華,先後在上海、廈門傳教,在中國生活了50年,幾乎與每個階層的中國人都打過交道,對中國社會可謂瞭解至深。他以一種異質文化觀對中國文化傳統中好面子的習俗做過觀察,對滲透於整個社會生活的“面子”觀念有著深刻的洞察與理解。他認為,中國人的重要習慣是,總是把面子同人類生活之外的許多東西相聯繫,謹慎小心而不使有失尊嚴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以致在眾人面前丟了“面子”;中國人不單自己要面子,還講究顧及他人的面子。他講了自身經歷的一個故事:某地的信徒要趕走一個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傳教士,悄悄地到他的上司那裡去告狀,而在他們得知這個傳教士將被調到別處去以後,卻又公開做出種種姿態挽留其人,從而給他一個面子,好讓他體面地滾蛋。麥高溫認為這體現了中國人“古怪奇妙的思想”;但他又說,熱衷於“面子”也表現了中國人的幽默和善良,因為他們不僅要保全自己的面子,而且往往顧及他人的面子。因為每個人都有面子意識,所以珍視自己面子、顧及他人的面子,就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人事準則。(麥高溫著,朱濤、倪靜譯:《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89-292頁。)這種人事準則在各民族的文化中或多或少都存在,是一種普世的人性觀念。

中國人的面子

然而,中國人的面子觀所展現的是一種獨特“文化現象”。中國人面子觀念的特色是它的異乎尋常的普遍性與高強度,它幾乎是人人、時時、處處具備的強烈意識。面子觀念支配下的中國人的行為,呈現為一種非自然的遊戲。20世紀初,一個美國人寫道,要了解中國人“面子”的含義,就必須注意這樣一個事實:作為一個民族,中國人具有一種強烈的做戲的本能,稍微遇到一些情況,他們便立即進入角色,完全模仿戲裡的樣子,打躬作揖,跪拜叩頭,口中唸唸有詞……中國人的問題永遠不是事實問題,而是形式問題。總之,面子是理解中國人的一系列複雜問題的關鍵所在。如果說中國人特性中還有許多暗鎖未被我們打開,那麼‘面子’便是打開這些暗鎖的金鑰匙。(明恩溥著,李向晨、成江譯:《中國人的文明與陋習》,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3頁。)中國人的面子行為,在本質是“普遍的做戲”。但這種做戲行為,“卻比真的做戲還要壞”,因為它具有普遍性與持久性,而“真的做戲,是隻有一時,戲子做完戲,也就恢復為平常狀態的。”(魯迅:《宣傳與做戲》,《魯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第345頁。)

中國人之所以普遍而持久地“做戲”,實在是因為中國社會就是一個大戲臺。在這個“家國一體”的大戲臺上,演戲的環境與氛圍使每個人必須撇開本真的自我,充當社會倫理規範要求的角色。經過正統意識進行的長期的“規訓”,每個人都本能地訓練出一套行為規範,下意識地按照所謂“社會規範”進入角色表演。違背了角色意味著失去面子:高貴者不能如低賤者一樣行事,而低賤者也不能冒充高貴者一樣作為;行為不得體便意味著失去面子。皇帝行為不當,就會被譏為“望之不似人君”,小人物模仿或冒充高貴者行事,輕者被譏為不知深淺,不懂規矩,重者則被視為心懷異志,犯上作亂,圖謀不軌。對每個人而言,失了面子的結果便是“下不了臺”。

在中國社會提供的人人無可逃避的大戲臺上,構成其舞臺背景的是其傳統社會結構。中國傳統社會結構所具有的最大特點有二:一是禮法制度的持久不變;二是家族制度的牢不可破。禮法制度與家族制度的存在,是理解中國傳統“面子文化”的關鍵:只要這兩種制度存在,人們就要按照其要求行事,面子觀念就不會消歇。

禮法制度是每個人必須遵守的行為規範。政治倫理中的君臣尊卑貴賤、人倫關係中的長幼秩序、職業分工中的士農工商,處處存在著等級劃分,處在不同等級中的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地位與相應的行為方式。維護自己等級的基本行為方式,意味著維護自身的面子;向高等級遞進或與之產生某種聯繫,是一種榮耀,意味著體面,即獲得面子;反之,行為方式不符合自己的身份,或同化於下層等級,則意味著有失身份,丟了面子。所謂面子,其實質就是一種等級身份的象徵,失了身份也就失了面子,因此面子才被人如此重視,被極力加以維護。

中國人的面子

錢鍾書論“吃飯”中的面子問題,說:“把飯給有飯吃的人吃,那是請飯;自己有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那是賞面子。……反過來說,把飯給予沒飯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無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賞面子就一變而為丟臉。”(錢鍾書:《吃飯》,《錢鍾書作品集》,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84頁。) “吃飯”之事看似簡單,但涉及的人際關係,則相當複雜,它所涉及的問題在實質上是等級制度。請有飯吃的人吃飯,是希望吃者給予面子。有飯吃而去吃請,在吃請者一面,是賞了請吃者面子,在請吃者是得了吃請者的面子——這通常是社會等級中高等級對低等級的面子;有飯可吃者主動將飯給予無飯可吃者,顯示的則是施與者的慷慨,得到的是隨社會讚賞而來的面子——這是富貴者對低賤者的面子;無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在大多情況下都是“丟面子”,但這是窮人對富人的“丟面子”,對同類人卻不見得都是“丟面子”,比如說,一個乞丐到一位權貴家乞食而得人賜飯,在乞丐而言,不僅不是丟臉行為,可能成為炫耀的資本,在同類人眼裡往往成為值得羨慕的有面子的事。請吃與吃請,有面子還是丟臉,其中的關鍵,是等級制度決定的身份地位。

從家族制度講,傳統社會中的個人始終割不斷與家族的臍帶,而只是作為家族中一員而存在,所以獲得或丟失面子,都不僅僅是個人之事,毋寧說是整個家族的大事。中國人的面子觀念裡,個人的面子往往與家族不可分割地糾纏在一起。一個人仕途上的成功與失敗,事業上的繁榮與衰頹,不僅事關個人的面子,也關乎家族的全體成員的面子。這種觀念即使在核心家庭佔據主導地位的當今社會,仍然有其餘響。一個人購買何種汽車,本來是一件與他人無關的事,但對一些人來說,則還有一個面子問題。他至少要考慮,何種品牌、款式和顏色,不能太過廉價,否則不僅開回家中家人覺得寒磣,臉面無光,即使開到幼兒園接孩子,孩子也覺得沒有面子,被小朋友嘲笑。

禮法制度與家族制度是建立現代國家的絕大障礙,面子觀念既與此兩種制度相關聯,則必與現代國家各種制度相牴牾。林語堂說:“在每個人失掉他的面子以前,中國將難以成其為真正的民主國家。平民無論怎麼樣,總沒有多大面子。問題是到什麼時候官僚階級才肯放棄他們的面子?等到街巷鬧市之間消失了面子,我們才有安全的交通;等到法庭上面消失了面子,我們才有公平的裁判……”(林語堂:《吾國與吾民》,第180頁。)同樣,我們可以說,在法律面前,強人與富人沒有了面子,沒有了抖威風的習慣與機會,國家與民族的法律才會獲得名副其實的尊嚴、有面子,否則,法治之聲喊得再高,也只是一種虛假的姿態,也只能是有其名而無其實,一幅不能充飢的畫餅。(張緒山,2017-8,刊於《史學月刊》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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