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明明是生病了,卻常常被當作“叛逆”

昨天(10月24日)上午,失聯兩天的暨南大學女生在珠江中被找到,此時她已遇難。

她生前患有抑鬱症,22日失聯當天,她的公眾號推了一篇定時發送的文章,文中說:“我的朋友們啊,對不起啊,我已經沒有力氣繼續了呀”,“我真的好喜歡小雛菊,……買一束花,去有水的地方,江也好,海灣也好,我會知道的。謝謝啦 。”

根據國家衛健委公佈的數據,我國17歲以下兒童青少年中,約3000萬人受到各種情緒障礙和行為問題困擾。心理障礙已成為青少年致病、致殘、致死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們明明是生病了,卻常常被當作是“叛逆”,從而錯過了療愈的機會。

我們曾經採訪抑鬱症療愈互助社群“渡過”創辦人張進,文中提到了一對參加渡過親子營的母女。

直至女兒休學,母親都以為是“青春逆反心理”,有一天,她看到女兒手上有小刀劃過的10道自殘傷疤。她說“我試著在我手上用小刀劃一道,但做不到……我真的意識到孩子不是叛逆,是病了。”

我們被這個細節深深刺痛,又採訪了親子營的主要發起人之一、長期關注青少年抑鬱症群體的鄒峰。本文根據鄒峰口述整理寫作而成。


他們明明是生病了,卻常常被當作“叛逆”



△鄒峰。文中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緣起: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因抑鬱症自殺

1988年,我第一次見識到抑鬱症的厲害。

那年夏天,我還在浙江大學生物醫學儀器專業上大五(我們專業是五年制),臨近畢業,整個寢室都在忙著應付畢業設計。睡我上鋪的兄弟出事了,他是北京人,家裡條件優渥,父母打算畢業後就送他去美國深造,學校已經聯繫好了,最難的托福考試,是他哥哥代考完成的。可以說,只要順利畢業,今後的人生就是一片光明坦途。

他成績還算不錯,但動手能力不行,那一年我們的畢業設計,是要用單板機編程,把字符發送到示波器上。他從拿到題目那天起就很抓狂,拖了兩個月,絲毫沒有進展。

臨近畢業前,有一天早上4點多,天剛矇矇亮,我隱約聽到上鋪傳來“嗝嗝嗝”的聲音,持續了好幾分鐘都沒有停。我有點奇怪,喊他的名字,一直沒有回應,爬上去想叫醒他,發現人已經昏迷了,怎麼拍都拍不醒。我馬上叫醒其他同學,把他送去了醫院。

醫生馬上判斷是服藥自殺,一邊洗胃救人,一邊讓我們回宿舍找找線索。果然,從他抽屜裡發現了5封遺書,有給父母的,給哥哥的,給高中班主任的,大致意思是說,自己沒法順利畢業,辜負了大家,以死謝罪。醫院給他開出的診斷結果是重度抑鬱症。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抑鬱症這個名詞。

被救回來以後,他配合著藥物治療,很快恢復了正常人的生活。美國沒去成,但也算找到了不錯的工作,在北京一家外企做銷售,收入在我們幾個朋友中是最高的。畢業後幾次聚會,他都是志得意滿,一點看不出曾經抑鬱的樣子。

就這麼過了兩年,就在我快要淡忘這件事的時候,他的死訊從北京傳來。一個和他交往甚密的同學告訴我們,這一次他死得很堅決,上吊的同時,打開了家裡的煤氣。臨死前,他特意給老父親打了個電話,通知來收屍。兩個老人趕到現場一看,雙雙暈厥,連火化都沒來。我們幾個同學替他辦完了後事。

後來,我聽說他一直惦記著去美國,託了好多關係都沒去成。最後他把希望寄託在一個黑中介身上,對方收到錢之後就跑得無影無蹤,這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在正常人看來,這種打擊並不算致命,頂多是被上當受騙嘛,誰還沒被騙過幾次呢。

但他腦子裡那個叫作 “抑鬱症”的魔鬼一跳出來,就輕而易舉地把他帶走了。

初涉:幫助了雲南山區一位16歲的孩子

從那以後,我或多或少地會留意抑鬱症的新聞,平時閒著也會找點書來看。每次看到電視裡有人因為抑鬱跳樓、自殺,我都會不自覺地浮現出上鋪的臉,頭皮一陣發麻,噁心想吐。

因為這一層關係,我開始關注抑鬱症這個群體。最開始,在QQ上找患者群,但往往在審核環節就被拒絕了。他們通常會問,“你得抑鬱症了嗎?”我說,“沒有”。“那你為什麼要加群?”“我想幫助你們。”然後,我都會被“嘣”地一腳踢開。

2013年,國內開始有人試圖通過運營平臺來對接心理諮詢師和患者。我找到了一個叫做“壹心理”的平臺(現在已是擁有2000萬用戶的心理學平臺),加入了他們的QQ群。那個群裡,心理諮詢師、患者、家屬、工作人員會同時存在,我算是一個熱心志願者吧,比較活躍。

後來,群主看我還挺懂行的,就把我提拔成管理員。陸陸續續的,就會有人來和我私聊,傾訴他們的痛苦,我也會盡自己努力去開導他們。

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雲南山區裡的孩子,16歲,本來應該上高二了,成績也不錯,但因為情緒低落,三天兩頭不去上課,到醫院一診斷是抑鬱症,學校二話不說給他辦了休學手續。

聊天過程中,我才知道這件事情和他父親有關。他父親是當地一名法警,人很嚴厲,對他的要求也很高。平時為了不讓他跑出去玩,會用手銬把他銬在家裡學習。稍有反抗,就是拳腳相加。時間長了,這個小孩就覺得壓抑,對學習這件事產生了厭惡。而這個父親,身體也非常不好,40多歲,做過一次心臟支架手術。

我給這個孩子一個建議,說你爸爸之所以這麼嚴厲,是因為覺得你還小,沒有長大。你現在如果倒過來去關心他的身體,讓他覺得你長大了,懂事了,就不會把你看管得這麼緊,更不會打你了。

大概過了半個月,他在QQ上跟我報喜,說沒想到這個方法真的管用。他主動給父親洗了一次衣服,陪著去了兩趟醫院,把他爸感動得眼淚汪汪的,到處找人打聽是哪家高人給他兒子開了竅。沒過多久,他的抑鬱症也好了,重新回學校上了高二,是年級裡的尖子生。

這件事,給了我很大的正向激勵,也帶給我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我辭掉了原先在外企的工程師工作,自己幹起了點小買賣。這樣一來,我就能有更多的時間開導抑鬱症患者。

也是在那一年,通過朋友介紹,我認識了張進(“渡過”社群的創辦人),開始在“渡過”社群答疑解惑。

疑團:為什麼孩子們對生命的慾望那麼低

2018年,張進開始籌備“陪伴者計劃”,向我發出邀請。我思考再三,向他提出了一個建議:以“渡過”的名義舉辦親子活動營,作為“陪伴者計劃”的子項目。

這個提議,得到了張進的支持。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已經看得很清楚了——青少年被診斷為抑鬱症的數量越來越多,成了一個很棘手的社會問題。最直接的一個證據就是,加入“渡過”讀者群的家長數量井噴式增長。

後來我們索性專門創立了單獨的“渡過”家長群。到現在為止,讀者群總共有6個,但家長群已經擴展到了第14個,按照每個群上限500人來算,少說也有6000個家長。他們面臨最核心的問題就是:孩子不願上學了。

我們最初的想法是,開辦親子營,把孩子和家長都請過來,通過授課和心理疏導,緩解孩子的抑鬱情緒,讓他們重回校園。家長呢,也可以形成正確的理念,保證今後在生活中持續干預,發揮作用。但事實遠比我們想象的複雜。

2018年11月19日,第一期親子營在杭州青芝塢開辦,總共20個家庭。我印象很深,第一天下午的觀點分享,一個新疆的女孩子站起來,擼起袖子,邊展示手腕上的刀傷邊說,我覺得死是一個萬能公式,可以解決所有問題。我當時腦子嗡的一怔,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女孩已經嘗試自殺很多次了。她曾在杭州第七人民醫院(全稱浙江大學醫學院精神衛生中心,三級甲等精神病醫院。)接受住院治療,最誇張的一次,她在醫院裡蒐集了很多塑料袋,晚上在被窩裡把它們搓成繩子,一條一條接起來,試圖在衛生間裡上吊,最後是因為人太高了,腳沒法離開地,失敗了。

話筒一個個往下傳,不一會兒,又是一個青島的女孩子站起來,人很漂亮。拿起話筒第一句話,“我打算明年的這個時候,就用一下前面同學說的萬能公式。”她說這個話的時候,是很平靜的,臉上甚至還帶著點笑意。

我說,你能不能把話說得明白一點。她說,哎呀,就是明年這個時候,我準備自殺嘛,因為明年是我20歲生日。她說她原來有一個17歲計劃,就是17歲的時候自殺,因為決心不夠,一拖拖到了20歲。

我當時和張進面面相覷。作為一個曾經的抑鬱症患者,他也不理解為什麼現在的孩子對生命的慾望那麼低。現在看來,這也是青少年抑鬱症最可怕的地方。


他們明明是生病了,卻常常被當作“叛逆”



△鄒峰在親子營授課。

解答:孩子只是最無辜的犧牲品

隨著親子營活動的進行,這個問題的答案開始清晰起來。

我們發現,來參加活動的孩子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完美主義傾向。你去看他們寫的字,工工整整,找不到塗改痕跡,恨不得一個等號的兩筆都一樣長。而且這些孩子在厭學之前,大多都是尖子生,在經歷了成績突然下滑之後,內心痛苦得不到釋放,產生了抑鬱情緒,陷入惡性循環。

有個例子特別明顯。我們親子營有個小孩,上初中第一天就逃回家了。他的成績特別好,年級前十名的水平。結果初中第一堂英語課,外教老師說,我給你們念一段話,你們儘可能多地聽寫下來,能寫幾個詞就寫幾個詞。這個孩子就因為第一句話裡有兩個詞沒聽懂,一直在那兒糾結,最後直接崩潰,拎起書包回家了。

這種完美主義傾向,或多或少和我們的教育環境有關。從小,成績好的孩子就是優秀的,老師表揚,家長喜歡,這種評價機制會不斷在孩子的心裡被強化。這樣的孩子到了初中高中就很容易出問題,因為完美的標準越來越高,他自身的能力會有撐不住的一天。

我們碰到過這樣一個孩子,上課的時候和我互動,一二三四說得頭頭是道,邏輯能力表達能力都很強,放在學校裡肯定是個優等生。下課以後,我找了個機會單獨問他,為什麼不去上學。他說我作業完不成啊,一個預習作業我要做兩個小時。

他的媽媽也很著急,說以前可能對小孩的要求是高了點,考試考了99分,回來肯定先問他那1分是怎麼丟的。現在他們已經沒要求了,畢竟功課也更多更難了。但孩子調整不過來,考不到100分就渾身難受,最後難受到連學校都不敢去了。

另一種情況可能和家庭的原生環境關係更大一些。

第一期活動的時候,來了一個溫州龍港的男孩子。他也是小學時成績很好,到了初中不想上學,診斷出來是躁鬱症。他的父母都是老師,家教非常好,從來沒有給過他成績上的壓力。我們就很好奇,他的壓力源是從哪來的。

後來,他爸爸跟我們說起了這麼一件事。這孩子從小是農村的奶奶帶大的,因為教育理念有衝突,所以奶奶和媽媽之間的關係一直很緊張。6歲那年,奶奶帶著他在河邊洗衣服,他不小心掉到了水裡。被救起來之後,他跟奶奶說的第一句話是,這件事一定不要告訴媽媽。他怕這件事情會成為媽媽攻擊奶奶的導火索。

我們把這樣的孩子叫做小大人,情商很高,極度敏感,會察言觀色,討好型人格。他能明確感知到家長希望我怎麼樣,然後壓抑自己的天性,去努力完成家長的心願。這種情況,在關係緊張,矛盾衝突比較劇烈的家庭裡特別多見。最容易想象的一個場景就是,父母在那兒激烈爭吵,孩子放學回家,拿出一張100分的試卷,瞬間澆滅怒火,一家人開開心心地出去逛公園了。

可以這麼說,所有得了抑鬱症,不去上學的孩子,他們都沒有問題,問題一定出在家長、老師還有當下的教育體制裡,孩子只是那件最無辜的犧牲品。


他們明明是生病了,卻常常被當作“叛逆”



△青島親子營活動,拍攝的孩子是星空攝影高手。


療愈:說真話是親子營活動的核心

基於這樣的認知,我們把“表達”作為親子營活動的核心,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表達就是療愈”。要把內心積壓的情緒發洩出來,才有可能重塑新的認知。

所以,從第一屆親子營開始,我們就有一個固定的保留節目,叫控訴大會(後來改叫互訴大會)。把所有的孩子和家長叫到一起,讓他們一個個來發洩對家長的不滿。

我記得第一次辦這個活動是晚上9點,話筒轉了一圈沒有孩子敢說,最後是個小胖子鼓足勇氣站起來,拿到話筒第一句話:我是絕對不會原諒他們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然後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開始哭訴,自己怎麼被父母逼著學習,哪一次成績沒考好,他爸給他丟了床被子,讓他不要回來。

這個時候很有意思,你會發現別的孩子也慢慢敢說了。有個孩子接了他一句話,說你爸爸還算好的,給你一床被子,我爸爸就扔給我一件羽絨服。然後,周圍的孩子鬨堂大笑,對面的家長開始偷偷抹眼淚。

那次控訴大會算是我人生中的巔峰體驗了。因為他們講到生死,講到親情,講到責任,有的孩子控訴完了,對面的家長反駁了兩句,這邊其他孩子又站起來幫他說話。有的孩子跟家長之前都不說話了,那次說到最後,兩個人抱頭痛哭,冰釋前嫌。

有一個四川的孩子,190的大高個,父親是個列車長,平時工作中訓人訓慣了,在家裡也愛和兒子嘮叨。所以這個小孩和他媽媽關係很好,平時出門都要攙著媽媽,但和爸爸從來不說話。

那天發言的時候,他爸爸先說的,說哪怕我兒子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高興。我就趁著這個機會,把話筒遞到他兒子手上,我說你能不能把對爸爸不滿的地方講出來。他第一次的時候沒敢說。

後來快要結束的時候,我找著機會再問了他一次,“你對爸爸意見最大的是什麼?”“嘮叨。”“你爸爸說他現在可以改,你信不信?”“不信!”下面又是鬨堂大笑,他爸爸站在那兒,眼淚刷刷地往下流。

那天晚上一直聊到1點多,這些孩子都聊興奮了,氣氛出奇地好。我們常說,心理學就是鼓勵說真話的遊戲,我覺得那天晚上就是最好的註解。


他們明明是生病了,卻常常被當作“叛逆”



△親子營互訴大會,鼓勵說真話。

共勉:建議家長做兩件事

從去年年底開始,親子營已經連續舉辦了7屆。最讓我們高興的是,真的有一些孩子通過這個活動重返校園。

最近的一期親子營上,有個四川的孩子在開營儀式上發言。他已經來了三次了,自嘲是三朝元老。這次是帶著英語書來的,他說我是跟你們告別的,下面的人嘩嘩譁鼓掌。

他也是挺可憐的一個小孩,父親是某教育局的局長,從小就要求他考北大。後來,他父親因為經濟問題坐了牢。在牢裡還給他寫信,“爸爸這輩子已經毀了,你更加要努力考上北大,不要辜負我。”因為這封信,他高三那年瘋狂補習,成績反而沒上去,重壓之下,他心裡那根絃斷了。

他媽媽很相信我們,前兩次親子營結束以後,都會找到我們,希望我們能夠長期和孩子保持聯繫,時不時通個電話,做點心理建設。這個小孩也很聽話,吃藥、運動,恢復得很理想。最近,我聽說他已經正式復學,準備明年再戰高考。

坦白講,這樣的例子並不多見。最常見的是情況是,參加完我們的親子營,家長和孩子都信心滿滿要回去上課。但下一期的親子營上,我們又尷尬地見面了。

我有時候也會想,其實我們能做的都做了,孩子的抑鬱情緒得到緩解,親子關係得到緩和,一家人開開心心地離開,滿心期待迎接新生活,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後來想明白了,我們改變的是他們的情緒,但沒有改變他們的應對機制。這些孩子追求完美的特質已經成了他性格的一部分。這就有點像在臨床中,會用電擊療法治療抑鬱症,原理是,通過消除人的短期記憶,讓你忘記不開心的事。但如果他還是不知道遇到困難該如何應對,不知道可以拒絕,不敢求助,也不懂得妥協,那麼不開心還是會纏上他。

我們見過太多家長,幾乎每個人都在表達同一件事:我已經對他沒有要求了,我不需要他做那麼好了,能不能告訴我,怎麼才可以把他變回去。心理學告訴我們,這件事太難了。

一套花了十幾年養成的行為模式,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來校正,絕非一朝一夕。所以,我們親子營的目的,並不是改變孩子,而是改變家長,只有家長的腦子變了,才能在以後的生活中持續給孩子施加正面的影響。

我個人的意見,家長要做兩件事:退後一步,全力支持。

退後一步,指的是不要盯得那麼緊了,一次考試退步了,不要責怪,不要施壓。平時孩子想放鬆想玩,隨他去吧,控制好度就可以。

全力支持,指的是,孩子難過的時候,你要馬上頂上,你應該是個容器,接得住所有的壞情緒,千萬不要情緒比孩子還大,那他下次就不敢發洩了,很多抑鬱症都是憋出來的。

以上,與所有家長共勉。



毛曉瓊|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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