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用“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來形容多變的用兵思想,其實“無常勢,無常形”也可以形容概念。任何一種概念都是開放性的,會隨著其所指代的現象變化而改變自己的內涵,或是刪減多餘的意義,或是增加涵蓋的範疇。
帝國作為一種歷史概念,也會隨著時間和空間而變化,公元200年的羅馬帝國與公元1600年的西班牙帝國就不同,18世紀的大英帝國與19世紀的美國也不盡相同。僅從近現代來說,帝國的表現形式就發生了一次顯而易見的嬗變,帝國在兌現自己的霸權時,由野蠻殖民的“掠奪者”變成了價值輸出的“演說家”。
帝國為何物
帝國這個詞由來已久,遠有漢帝國、古羅馬帝國,至中古時代有神聖羅馬帝國,近代有大英帝國等等,這些國家統統被稱為帝國,雖然共享一個概念,但它們並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複製品”,實際上各自有其特點。沒人能否認帝國之間的差異,同時也沒人能否認帝國的共性,一般來說,所有帝國的共性體現在它們目標的一致:霸佔別國的人力、物力、財力,用以實現自己的繁榮。劍橋英語字典對帝國(empire)的定義正好概括了帝國的特徵:被一個人(皇帝)、一個政府或一個國家支配的數個國家(a group of countries ruled by a single person、government or country.)
古代帝國限於各種原因,無法脫離陸地建立霸權,而近代世界性帝國的興起,則源於海權時代的來臨。歐洲海洋型國家率先擺脫傳統陸上帝國的桎梏,憑藉先進的海上力量,到“新世界”去榨取落後文明的天然資源和人力,開啟了全球化。在這個過程中,歐洲各國狂飆突進,通過競爭與配合,順利支配了全球所有“非西方地區” (non-western countries)。
等到塵埃落定,勢力範圍劃分完成,老牌帝國們坐下來,開始制定全球遊戲規則。在“新的規則”的影響下,非西方世界連審美、衣著、飲食也要模仿蠻橫的帝國。帝國與殖民地的尊卑關係,以及心理勢差從此確立。
近代帝國與野蠻殖民
帝國與殖民地之間的關係充滿了不平等,殖民地不僅失去了土地所有權、精神自主性,還被迫坐在“最不得利”者的位置。為了說明帝國主義創造的不平等世界體系,歷史學者薩米爾·阿明(Samir Amin)與伊曼紐爾·華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發明了世界體系(World system)。他們認為從近代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來看,自16世紀西歐的商業化開始,如英、法和荷蘭等先進國家需要進口東歐落後國家的農產品,就產生了所謂“核心—邊陲”(core and periphery)的交換關係。
日後當西歐國家歷經啟蒙、工業革命,將殖民的勢力滲透進幾乎所有非西方世界時,這種“核心—邊陲”關係依舊存在。“核心—邊陲”關係有多種呈現方式,為了實現經濟挾持、政治控制,將落後地區變為自己的殖民地,納入帝國的版圖,這是早期帝國經營國家的方式,也是最典型的“帝國式”做法。
大英帝國作為近代帝國主義的代表,憑藉著強大的軍事、經濟、金融和文化影響力,以掠奪者的姿態,一手端著毛瑟槍,一手喊著“文明”,肆無忌憚地對無主之地或有主之地進行野蠻殖民。耐人尋味的是,當殖民主義退出歷史舞臺,大英帝國常常回想自己昔日的榮光,不斷誇大殖民的好處,這種“反潮流”的做法,不僅沒有受到殖民地的駁斥,不少殖民地反而會崇拜它,將自己的被殖民歷史視為接軌文明世界的有益嘗試。
不過,英國曆史學家埃裡克·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表示,大英盛世(Pax Britannica)從未“真心實意”地為殖民地造福,從來沒有給殖民地創造任何和平和穩定。將文明或宗教傳播到矇昧地區的所謂“征服者的善意”,只是帝國在擴張時的修辭。當然,大英帝國作為近代帝國的典型,擁有十分豐富的帝國經驗,它在殖民時形成的狡猾作風和強悍態度,最終通過殖民北美傳給了邁入現代的美國。
帝國概念的嬗變
美國最早作為大英帝國的殖民地,自1776年脫離英國獨立以後,一直在推動自身的改革。所謂“便國不法古,治世不一道”,英國的殖民做法並非一定就是對的。美國憑藉對英國殖民體系的熟悉,在自己強大之後,設計了一套“改進”的殖民策略,塑造了帝國的現代形態。
美國的歷史,是以盎格魯—撒克遜人為主的歐洲移民登陸北美,並在大西洋沿岸建立了13個殖民地開始。在19世紀結束前,由於歐洲忙著互相攻伐,美國獲得了向北美西部拓展的機會。美國向西部的擴張,意圖將他們口中的“邊境”(frontier)或“荒野”(wilderness)納入版圖,但實際上,那些土地是印地安人的故鄉,只不過印地安人沒有土地所有權的概念。吞併北美西部,實際上就是帝國主義的行為,是美國向帝國邁進的首次嘗試。
在完成了對西部的整合後,19世紀的美國將目光轉向了中南美洲,帝國的野心開始顯露。美國自建國以來,由於和歐洲國家之間糾纏不清的曖昧關係,促使喬治·華盛頓總統在1796年的國情諮文中提出“臨別贈言”,確立了往後一百多年外交上的孤立主義傾向。而到了19世紀,孤立主義無法滿足美國渴望成為帝國的野心,適逢拿破崙失敗後歐洲陷入動盪。
1823年,門羅總統提出了“門羅主義”,將美洲劃為了美國的勢力範圍,警告歐洲勢力不要跨過大西洋。門羅主義的提出,一方面使美國正式成為了大國遊戲的玩家,另一方面也成功地讓中南美洲的新興共和國家擺脫了歐洲的糾纏。自此美國就將中南美洲當做了自己的“帝國疆域”,雖然沒有佔領這些國家,但通過各種手段控制其經濟和政治,無異於掌握了這些國家的“命門”,建立了一張“隱形”的殖民“網絡”。
1898年的美西戰爭終結了美國百年來“孤立主義”的外交傳統。由於古巴反抗西班牙的統治,美國主動捲入其中,並在戰後從西班牙手中取得了波多黎各、關島和菲律賓等海外土地。美西戰爭以美國的勝利而告終,象徵著舊帝國的衰落,以及新帝國的崛起。美國正式接替西班牙,成為了新一代的帝國的代表。
但也就是在此時,美國國內為了是否佔領菲律賓而掀起了激烈的討論,無數美國人捫心自問:美國是不是帝國,佔領菲律賓是不是帝國主義的行為?以馬薩諸塞州參議員喬治·弗里斯比·霍爾(George Frisbie Hoar)為首的新教徒等認為,佔領菲律賓有違美國的傳統,並且沒有考慮菲律賓人民的意願。言下之意,美國對菲律賓的佔領不合情不合理,是赤裸裸的帝國主義行為。畢竟19世紀時,市民社會早已經興起,市民價值觀大行其道,人類具有權利已經逐步成為了一種共識。反其道行之,只會招致巨大的批評。
另一位參議員亨利·洛奇(Henry Lodge)則提出,美國對菲律賓的控制,是為了讓菲律賓人接受文明。亨利·洛奇的“利他主義”言論與大英帝國秉持地“征服者的善意”如出一轍,但二者又有區別。大英帝國作為近代帝國的代表,用直接控制土地的野蠻殖民方式,壓榨原材料和人力財力,而美國作為現代帝國,改變了“吃相難看”的赤裸裸掠奪方式,改以間接殖民的方法。雖然擁有菲律賓的“生殺大權”,但也協助當地成立自治政府,並以美國政府為原型,設計出菲律賓的三權分立政府與憲法,不斷宣傳“民主、自由”,彷彿一位演說家,苦口婆心地教會當地人如何成為一個“現代人”。
美國並非真的懷有“征服者的善意”,對於菲律賓的殖民根本不是為了使那裡成為“文明世界”,而是希望將菲律賓當做基地,以此進入亞洲,不僅染指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市場,也藉以扼殺日本佔領菲律賓的野心。建立一個殖民地,豐富了自己的錢袋,削弱了潛在敵人,獲得了被殖民者的尊重,可謂一石三鳥。自此,美國在拓展海外勢力時,以“價值輸出”為殺手鐧,將自身利益與被殖民者利益捆綁起來,用以保障帝國的殖民體系長久而穩定。
帝國的轉型
帝國,作為歷史的產物,自大航海時代開始,就被賦予了新的概念。得益於技術的發展和眼界的開闊,近代帝國獲得了比古代帝國更大的征服空間,控制了更大更多的土地,但與古代帝國的治理方法相比,實在沒有多少進步,仍然以直接控制的野蠻殖民為主。英國作為近代帝國的典型,雖然在離開殖民地時,仍保留著體面的身份,但它仍然無法擺脫“前現代”的掠奪者烙印。
19世紀時,美國作為從近代轉向現代的新型帝國,摒棄了英國的諸多落後做法,即便肩上挎著步槍,也要努力地讓手上舉著的“自由、民主”旗幟更加醒目。美國的轉變,不是發善心,而是市民社會的形成,使得直接控制土地的殖民方法變得成本太高,為了實現“使自己得利”的殖民初衷,美國不得不將殖民的形式從野蠻掠奪變成了價值輸出。從英國和美國的身上,我們看到了帝國從“掠奪者”變成“演說家”的過程,近現代帝國的概念也由此清晰了起來。
參考文獻:
《締造大英帝國:從史前時代到北美十三州獨立》詹姆斯·特拉斯洛·亞當斯
《美國史》俾耳德、巴格力
《世界帝國史:權力與差異政治》簡·伯班克
《生態帝國主義:歐洲的生物擴張,900-1900》阿爾弗雷德·克羅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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