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建築師迷失在深圳:“別等我了,對不起,我的男人不是你。”

(很多時候主人翁的故事往往有悖於最初撰稿的方向,本文女建築師賀的講述就是如此。我本是衝著她剛剛獲獎的建築設計去的,但那天晚上,在乘坐“睇樓巴士”參觀完她設計的花園小區後回程的路上,空空的車廂裡我問出了第一個問題:“獲獎後您的第一個感覺是什麼?”賀好像很累,累得忘記了在言語上設防,她說:“我當時想……為此我失去了多好的一個男人。”話一出口她也愣了。然後她變得沉默,下了車後我們一起走進了一家咖啡廳,我知趣地沒有多說話。良久,她苦笑道:“這些舊事,一個人壓抑了好久,說一說也好……”一個32歲的女人就這麼開始給我講述了一段故事)

 女建築師迷失在深圳:“別等我了,對不起,我的男人不是你。”

一、除了絲綢之外,在深圳,一個女人的性格該由玻璃、鋼筋和花崗岩構成

01

這個時代,有時女人比男人更堅決。

我23歲,和兩個同學一起從華工畢業分配去了設計院。那兩個同學都是男生。在院裡,我們這班初來乍到的“小字輩”日子過得自然不會太舒服,跑前跑後倒也罷了,但一項我們3人費了好大力氣爭取到的設計項目毫無反抗能力地被人搶走了,那種感受真是又氣憤又無奈。年輕人最受不了的就是事業發展上受到壓制。我是個很“心高”的女人,那晚,兩個同學聚到我的宿舍來喝酒,從不知酒味的我也往“高橙”裡兌了一點“白”的。年輕氣盛,酒味入喉,豪氣頓起,都說這個單位不是人呆的地方,到處都是黴味和老人氣,明天——一起辭職,去闖深圳!酒多了人是要醉,那兩個男生後來都醉了,我的興奮卻恰到好處,熬夜整理簡歷,寫辭職報告。過了兩天,他們像都忘了酒中之言,倒是我這個女孩毅然決然地打上了辭職報告。我就不信離開這裡就闖不出一番天地。

走時,送我時那兩個男生都顯得有些慚愧,愈把我的此行襯出一種不能回頭的悲壯。回頭想想,一轉眼,工作、保險、住房、福利,所有的指望都沒有了,心裡的感覺真是空空的找不到一點依偎。幸好,人在23歲時還有勇氣。

02

這個剛發展的城市確實機遇很多,但很多機遇背後往往隱藏的只是陷阱與鐵壁。一開始,我在求職的路上摔打得好苦,我的驕傲又不能容忍自己再求家裡人幫助。幸好有一個男孩吳洛支持我——他是很賣力追我的男孩之一,華師學哲學的,畢業後就在一所中學平平淡淡地當著老師,他是個好人,很善於默默地愛一個人。

那天,我踟躇在深圳的街頭,已近於彈盡糧絕了。晚上9點後才能回借住的同學的宿舍。收到一條銀行短信,我愣了,接過才發現是吳洛轉給我的9000元,當時對我來講真不算少了,心裡卻猶豫該不該收下它。最後,我在回信裡說:我只能以朋友的名義暫借。

回答我的是下一次的轉賬和吳洛寬容的沉默。他每月4000多元的工資,加上家教的錢,倒有三分之二按月匯給了我。我知道這份情誼的厚重,但真的不能答應他什麼。吳洛是個清爽寧靜的男孩,但太平淡了——對於我。

很多這個商品社會的遊戲規則我是在到了深圳後才慢慢學會的。那是一個做小三的女孩(原來居然是武大中文系的學生)很“深刻”地對我說的:“除了絲綢之外,在深圳,一個女人的性格該由玻璃、鋼筋和花崗岩構成。這是這個新興城市的精髓——花崗岩的華冷,鋼筋的挺韌和玻璃的脆透。再披上一層絲綢的包裹,好了,這樣你就是個武裝到牙齒的女人了。要記住,這個城市從不拒絕絢麗,但它拒絕愛情。”

很長一段時間我把它當作至理名言,還在信裡寫給了吳洛看,大概也是暗示給他什麼。

 女建築師迷失在深圳:“別等我了,對不起,我的男人不是你。”

二、水泥里長得出玫瑰的嬌嫩嗎?

03

我終於在一家港資公司裡擁有了一個適合自己發展的位置,經濟上也相對穩定了。於是邀請吳洛來玩,以償還昔年欠他的情分。在火車站,接到穿著白襯衣很樸素的他,覺得他真的有些“內地氣”。我從來承認自己是個有些虛榮的女人,去世界之窗、民俗村、大鵬灣,看他遇到我花錢就有些露出怯愧的樣子,不由得就覺得他很小家子氣。在他來之前我還曾設想自己會不會有些喜歡他,但那種本就很淡的心情在彼此見面後就散了,在大鵬灣我把當年欠他的錢轉給他,他的神情就像被火鉗燙了一下。但他真是個有涵養的男人,默默地就把錢收下了。

回到深圳他才對我說他想在這邊找工作,我問:“那邊你不是乾得很好嗎?”他只輕輕搖搖頭。我不好說什麼,只好帶他去找一個朋友商量借住。吳洛是那種很清淡但在利益場上讓人一看就知道日後沒多大“用”處的男人,朋友果然顯得面有難色。我也不是一個愛求人的,臉不由就漲紅了,倒是吳洛很寬容地說:“那我另想辦法吧。”

下了樓,我還對剛才的受拒懊惱,對吳洛說:“你看,深圳就是這麼個很實際的城市,你的性格,我看還是老家合適些。”

他不說話,半天——直到這時才定定對我說:“我已經把工作辭了。”口氣平淡得像只是在陳述一個平淡的事實,然後他微微側過臉,瘦削的頰上忽然有些暈紅,低聲地說:“我只想離你近些,再近些。”不等我反應,他提起他的行李就上了公共汽車,回頭一笑:“放心,我會解決自己住的問題的,住下後我會call你。”便轉過身隨著巴士在我的視線裡消失了。望著他那穿著有些發舊的白襯衣的後影,我才第一次讀懂這個平靜男孩一直隱藏在深處的勇氣和傲氣。他不是個因別人的一次拒絕而退縮的男人。但他追求的幸福和我太不同了。

 女建築師迷失在深圳:“別等我了,對不起,我的男人不是你。”

04

工作上的競爭壓力很大,而我的競爭主要來源於男性,他們都是一些鬥志旺盛、不贏不休的大食肉動物,我當然不敢稍有鬆懈。坦白而慚愧地講:當時我的想法是絕對不會找個沒有事業基礎只有所謂青春愛情的男孩讓別人笑話的,何況我又是個自強主義者,所有的一切都想憑自己去掙,為什麼一定找個註定不會有什麼發展的男人做拖累呢?真的,有時虛榮也是一種不由自主——在一個有著鐵定的遊戲規則、成功與失敗得分標準的白領圈內,你不由自主地會按章行事以免授人以笑柄,讓人有隙可乘。我用理智告訴自己——你愛的不見得是你能擁有的,要和吳洛保持距離,不管他多讓你感動,要珍惜你自己。

那段時間我在做工程監理,整天在繁雜的現場工地泡著,深一腳、淺一腳、泥一臉、土一臉,也真不容易。每天,振動棒與水泥、圖紙、規格、標號塞滿了我的頭腦,也沒有時間去想別的。吳洛已去橫崗一所成人學校當了老師。有一次他來看我,我正抓著一把準備看漿的水泥攤開在手掌間看標號,見他來,對他說:“水泥裡能長出玫瑰的嬌嫩嗎?”潛臺詞是拒絕——不,它只長得出一個自立自足的事業女人。她可能不需要愛,只需要光環,哪怕為此獨身。

但我錯了——水泥裡也長得出玫瑰——它是邪惡的。

三、請為你的資歷出賣一次自己

05

我同時陷入了“兩段”戀情。

那段時間,我調到了總部,直接在香港老闆眼皮下幹活,香港老闆姓詹,40多歲年紀,很成熟很自信的樣子。他和港資的各投資商、地產商、開發商都關係良好,為他們承接監理和設計。那時某公司正在布吉要上一個數億元投資的大型項目,是住宅小區,我們公司在爭取做這個項目的建築設計。我很想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涉足於這項建築設計。老闆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在這單生意的整個談判過程中,都沒拉下我。我很感激,但也隱隱覺察到了別的意思。

就在那一天——談判進入最後階段的時候——我們回到招標住的酒店,老闆很有風度地為我倒了杯洋酒,用他一貫不疾不徐,但很自信的口氣說:“賀小姐,如果我們這次中標成功了,我想讓你掛帥負責這項設計項目。”

我停住正在品味的酒,愣了。雖然我很自信而自傲,但這麼大的一個項目,我一個資歷這麼淺的女孩怎麼可能被選中?他笑一笑:“我不愛說笑話,你知道。”然後一轉話題:“太餓了,咱們去吃飯怎麼樣?”

飯桌上,我還在對老闆剛才的話進行周密思索,他卻像轉了興趣,望著窗外的夜意興闌珊地說:“哎,都說生意人過得熱鬧,其實過了40歲後,讓人感到的只有寂寞。”

都是聰明人,聽他這一句試探,我就已明白了——前一段和這一段話之間的聯繫。詹老闆果然最後說:“賀小姐,設計掛帥的事你好好考慮,三天後給我一個答覆。”

06

三天後,談判已經成功了,我們取得了設計資格。我去見詹老闆,走進門的那一刻,我都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答覆。畢竟,誘惑太大了,而我如此年輕,如此渴望成功。可進去後,看到詹老闆已經有些禿頂的頭,我抗拒的勇氣又回來了。他卻不容我說話,搶先說:“賀小姐,你先聽我說,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也是一個足夠自信自立的女人,這個世界上,金錢可能收買得了別人,但收買不了你。但我想,‘成功’就不同了,事業的成功對於你這樣的女子肯定有相當不同的意義。

作為過來人,我可以告訴你,每一份成功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包括抓住成功的契機。——我總該不是個很令人討厭的人吧?而且我知道剋制與守密——你想想,掛帥一項大型地產投資的樓宇設計工作,對你的簡歷作用該有多大,會是一件多麼厚重引人注目的一塊資歷。商場上,很多女人都是這樣做的,她們不是出賣自己給哪個人,而是以一種經歷交換另一種經歷——不要忙著回答我‘不’,你將同時收穫事業與人生的兩種‘經歷’,我不會傻到用金錢像收買金絲雀那樣收買你,我只是太寂寞,又很欣賞你,希望彼此為對方提供各自需要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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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頭一次面對這麼文質彬彬的關於“肉體”的交換的交談(賀女士說出這個詞時痛苦地閉上了眼,但她又足夠堅強地說了下去——那些她認為必須直面的事實,即使是錯誤的事實)。我渴望成功的年輕的心太希冀那一份資歷和“經歷”了,它最終會給我帶來在事業上的翱翔與自由(賀女士痛苦地閉上眼),我被催眠似的接受了,催眠我的不是詹老闆,是“事業”和虛榮。

不知為什麼,那晚後我給吳洛掛了一個長得不能再長的電話,在我的客房。無論怎麼精明的計算,騙過了良心也安慰不了自己啊!總是一場屈辱!我最後是在自己的客房裡抱著電話哭著睡著的。吳洛在那頭自始至終默默聽著,沒有像別的男人那樣馬上豎起自尊的刺以鄙夷的心態罵我一頓。

08

詹第二天一早就回香港了,這個安排我早知道,但我沒想到一早上會看見吳洛。幾乎從沒這樣的,他的臉有些蒼白,胡茬似乎一夜長了出來,他在我反應過來前一把擁住了我,輕輕撫著我的頭髮。說:“小笨女,這個世界上光怪陸離的虛榮是抓不完的,你真的為了成就就要放棄那麼多嗎?”靠在他那充滿青春氣息的肩膀上,我才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愛他!但我那一刻最需要的是受傷後用“不在乎”偽裝出一份自尊,我掙脫出來,強笑著說:“這下看透我了吧?洛,我沒你那麼超脫,我不是為錢出賣自己,但我肯把自己賣給一份經歷。現在是什麼時代了?我要在這個城市建起屬於自己的樓宇!什麼代價我都會在所不惜。”然後我又笑,我看見自己的笑聲跌進吳洛痛苦的眼神裡,這個已愛我數年不曾得到些許回報的男孩居然不打我一個耳光轉身離去,只是輕輕地說:“我不怪你——因為你是痛苦的——總有一天你會為這一切痛苦的——我要守著你,守到你良心發現那一天——因為——我懂你。”

我的眼淚流了出來,第一次在思想上看懂了自己的淺薄與吳洛的深邃。他以一種哲人般的愛的口氣守候我,還說:——因為、我懂你。他懂得我今日的求索與幼時經受的巨大的痛苦,還有鄰居的岐視與父母的離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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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樓梯是對電梯的一種反動

09

那段時間,似乎只有見到吳洛才會讓我感到一種清潔。其實我主要是急於工作,與詹的會面一個月不到一兩次,他也是個很剋制的人,要打理很多生意。讓我最吃驚的是,十幾天後,在我們公司的大樓裡,我頭一次愕然地見到了吳洛,他穿了套清潔工人的服裝站在那裡——他居然來做清掃!——我快步走進辦公室,關起門眼淚止不住地流,才明白他的那一句話:我要守著你。

我不知道那段時間吳洛心底痛苦的程度,我自私地忽視了這些——那時我真年輕,太像一個沒心沒肺飛蛾投火沒頭沒腦尋覓所謂成就的愚人。我至少還有工作來淹沒自己,重複的痛苦是讓人麻木的,畢竟詹一個月只出現那麼一兩次,何況工作那麼繁累。吳洛卻一圈瘦似一圈。他在用行動頑強地試圖說服我,告訴我在追尋的並不是幸福,擁有的甚至不能算做生活。他對我說了一句很有哲學味道的話:樓梯是對電梯的一種反動,他情願做一個走樓梯的人。坐電梯的人看似輕鬆,其實他們在各樓層間只是匆匆滑過,在公文中穿行,滑過真實也滑過生活,而走著樓梯的人提著菜、抱著小孩、拎著奶瓶卻是在數著人生的踏實。

 女建築師迷失在深圳:“別等我了,對不起,我的男人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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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很累,下班已是深夜,特意從七樓走樓梯下去,走著走著憂從中來,只想坐在那兒好好想一想,想想這樓梯、想想吳洛的話,也想想吳洛,想想自己的一切是不是錯了。可坐下後,卻就這麼睡著了。醒來時感到吳洛像在吻我,吻我的頭髮,我聽他輕輕地說:“總有一天我要把你領回來的,賀,我不在乎你的經歷,我知道你這種追求的深層苦痛,但我要昭示給你另一種生活。”他的話像一種自我的約誓,如此純真而美好,我不配啊。我的淚流了下來,不敢抬頭,怕看他那張讓我愧對的臉。那個夜晚,是我一生度過的最溫柔也最傷感的夜。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那個項目我做得不錯,恭維和羨慕接踵而來,足以讓一個女人發暈。在以後應接不暇的酒會與社交中,我有些其樂陶陶了,甚至覺得這麼活下去也很好。項目已近結束,我知道自己是怎麼傷了吳洛的心的,那晚,我坐著奔馳從外面回來,上了電梯取一個文件夾,下樓時看見吳洛還在值班清掃。我酒意微醺地歉然地對這個男孩說:“傻子,別等我了,對不起,我要的男人不是你,沒聽人說過那句話嗎——我寧可在奔馳上哭,也不坐在自行車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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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洛咬著嘴唇,那牙印下的蒼白此後不止一次地刺痛我,他輕輕放下工具,第一次如此陌生地看著我,我還從沒見過他這麼受挫的神情。然後他轉身走了。我是從那一霎間感到後悔的。回到自己房間,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抽打自己的臉,衝到浴室裡用涼水瘋狂地衝自己。但我知道——那個真正對我好、為我忍辱為我受傷的男人真的走了,我真恨自己!第二天,果然沒有了吳洛,我這個自詡堅硬的女人從那一夜開始學會了悲傷、學會了流淚。淚水確實可以衝去一個人心靈的汙垢,但衝淨了以後剩下的只有絕望。我完成了項目,以後果斷地拒絕了詹,拒絕了他的挽留,去北京苦讀考研去了。只可惜沒法再找到吳洛,告訴他:是你、是我愛的人最終守候了我的一份清白,一份自尊,一場新生。我不配——但你對得起自己的愛,誓言與生命。

 女建築師迷失在深圳:“別等我了,對不起,我的男人不是你。”

(賀女士的淚終於流了下來,兩行,淺淺的,淚乾了後是一種永恆的含著痛苦的清澈。她沉默著,最後她說,3年讀完研後,她重入建築業,懂得了自己、懂得了事業、懂得了生命。她對自己獲得的那個獎現在一點都不看重,她只願設計出真有生活感的樓宇盛載人間真情。她自己的生活也變得異常簡單,雖然有不錯的經濟來源,但她無房無車,也不想要這些。她說她已打聽到了吳洛的下落,卻不敢去驚擾他——她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跪在當初曾那麼愛她護她的男孩面前,在他手心用淚水寫下兩個字,“思念”。然後說:“這個城市可能永遠沒有適合我的樓層,但是你走過的樓梯卻讓我如此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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