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桂:“中國非漢語語言之父”

趙元任曾是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之一,被譽為“中國現代語言學之父”,其鼎鼎大名廣為國人所知,但與其同時代的另一位著名語言學家李方桂,則是中國在國外專修語言學第一人,是國際語言學界公認的印第安語、漢語、藏語、侗臺語的權威學者,其精通古代德語、法語、古拉丁語、希臘文、梵文、哥特文、古波斯文、古英文、古保加利亞文等語言,被譽為“中國非漢語語言之父”,但其名及學術成就,國人卻鮮為人知。

李方桂:“中國非漢語語言之父”

李方桂

李方桂曾與趙元任同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並且都是1948年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他們後半生的經歷也頗為相似,都曾活躍在美國一些著名大學的講壇上。

李方桂(1902—1987)山西昔陽人,1902年8月20日出生於廣州,其父親李光宇是光緒六年進士,當時正在廣東肇陽羅道臺任上,而祖父李希蓮是咸豐十年進士,父子二人都是進士出身,一時成為當地佳話。

李方桂母親何兆英是左都御史(正二品)何乃瀅的長女,精於繪畫,曾是慈禧太后的代筆女官之一,29歲時作為續絃嫁給了49歲的李光宇為妻,夫妻育有三子一女,李方桂是家中幼子,自幼絕頂聰穎。

辛亥革命之後,李光宇被迫攜家人迴歸故里,途徑保定府時被劫,為官多年積攢的家財全被劫掠,只有藏在李方桂身上的部分首飾得以倖存,何兆英為了使兒女們受到良好的教育,決定帶二子一女回北京孃家,在與李光宇平分僅有的家財之後,從此夫妻分道揚鑣,而李光宇則回鄉定居,並開辦了一所“女子初級小學校”。

李方桂此前接受的是私塾教育,而父母就是啟蒙老師,到了北京之後,何兆英竟遭到孃家的冷遇,但這位堅強的女性卻憑著自己的堅韌和剛強,用向孃家打字具借來的2000銀元,購買了房產並以租金維持生活,含辛茹苦地教育子女成才。

李方桂曾入北京高等師範學校附屬小學、中學接受現代教育,1921年考入清華學校醫學預科,1924年考取了公費生前往美國留學,入密歇根大學攻讀醫科,因學習拉丁語和德語等語言課程,進而興趣轉向語言學並改讀語言學系,成為中國人在國外第一個攻讀語言學專業的人,其導師是人類語言學家愛德華·薩丕爾教授,師從導師學習和研究印第安語,調查印第安人的四五種語言,搶救瀕臨滅絕的語種。

李方桂:“中國非漢語語言之父”

《上古音研究》

李方桂於1926年獲得密歇根大學語言學學士學位之後,又轉入芝加哥大學繼續攻讀語言學,師從結構主義語言學開山鼻祖倫納德·布龍菲爾德大師研究語言學,僅用一年時間就獲得碩士學位,其碩士論文是《薩爾西語的動詞詞幹研究》,1928年又獲得博士學位,而博士論文是《馬朵爾——一種阿塔巴斯堪語》,李方桂從1924年赴美留學至1928年獲得芝加哥大學博士學位,僅用四年時間就連續獲得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雖然不能稱之為奇蹟,卻也引起相當範圍內的轟動,人們不得不對這位年僅26歲的語言學博士刮目相看,其後還在哈佛大學做了一年博士後研究,致力於梵語的學習和研究。

1929年李方桂乘“不列顛皇后號”郵輪迴國,在趙元任推薦之下,被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聘為專任研究員,與陳寅恪、趙元任、李濟等“大腕”一起從事歷史語言研究工作,這三人當年可都是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導師。

當時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剛從廣州遷至北平,專任研究員是中國學術地位最高的職務,而李方桂在大陸時期也一直沒有離開這個學術崗位,而能夠有資格進入中央研究院工作的人,可以到任何一所大學擔任教授。

李方桂:“中國非漢語語言之父”

《中國音韻學研究》

李方桂勤奮忘我的工作,他遍歷中國南方區域,從事田野調查,對漢語、傣語、狀語、藏語進行調查和研究,同時也對上古漢語和古藏文進行深入研究,還與趙元任、羅常培共同翻譯了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的法文著作《中國音韻學研究》,該書在國際語言學界影響極大,中譯本的出版發行也標誌著中國現代音韻學史的開端。

1932年8月21日,李方桂與徐櫻在北平北海公園結婚,主婚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胡適,徐櫻是北洋皖系儒將徐樹錚之女,徐樹錚秀才出身,是一位文武全才之人,曾擔任過北洋政府國務院秘書長,也曾是段祺瑞最值得信賴的幕僚,後被馮玉祥派人暗殺。

李方桂:“中國非漢語語言之父”

李方桂與徐櫻合影

1910年出生於日本的徐櫻,不但家學淵源,其本人還擅崑曲、長書畫、精烹調,與李方桂共同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素有“神仙眷侶”之美譽,徐櫻在李方桂去世不久,曾撰寫了一部《方桂與我五十五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徐櫻於1993年春不幸遭遇車禍去世。

李方桂:“中國非漢語語言之父”

《方桂與我五十五年》

李方桂曾於1933年到泰國首都曼谷學習研究泰語,1934年到廣西調查侗臺語,並曾先後赴雲南、貴州等地調查臺語方言,相繼撰寫了《龍州土語》、《武鳴土語》等學術專著。

1937年7月,耶魯大學聘請李方桂為客座講授且任期三年,但傅斯年只給了兩年的假期,李方桂帶領家人於1937年10月抵達耶魯大學講學,並在兩年期滿之後,又攜家人返回正處於戰爭中的祖國。

李方桂:“中國非漢語語言之父”

李方桂夫婦

當時國內正處於抗戰最艱難的時期,李方桂在這樣的危局之中回到祖國,其決心和勇氣確實難能可貴,體現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他們一家人追隨史語所在大西南輾轉流徙,最終在四川南溪縣古鎮李莊安頓下來。

抗日戰爭時期的李莊不但在中國鼎鼎大名,而且在世界上也具有一定的知名度,當年從國外寄往李莊的信函,只要寫上“中國、四川、李莊”,即可被準確送達,堪稱世界郵政史上的奇蹟,而李莊也儼然成為繼重慶、昆明之後又一個學術重鎮,中央研究院的歷史語言研究所、社會科學研究所、人類學研究所、中央博物院、中國營造學社及同濟大學等許多學術機構都曾在李莊安營紮寨。

李方桂:“中國非漢語語言之父”

戰時李莊的史語所

李方桂曾多次到西南少數民族聚集區進行了異常艱苦的田野調查工作,取得了許多豐碩的研究成果,但其工作條件之艱苦及戰時日常生活之原始,也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徐櫻在回憶李莊時期的生活時說:“他每次外出回來,總是給我帶來大禮物:跳蚤、臭蟲、蝨子。”徐櫻要用小刀把李方桂的衣服裡面的蝨子連母帶子一起刮掉,並放在鍋中煮沸滅殺,這樣的場景對於中國百姓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但對於海歸知識分子確實是一種考驗。

李方桂痴迷於語言學研究,對於語言學術之外的事情不感興趣,當時中央研究院正準備籌設民族學研究所,擬請李方桂出任所長,多次被其婉拒,他的理由是:“第一流的人才應當搞研究;第二流應該做教師;第三流才去做所長。”

李方桂:“中國非漢語語言之父”

左起:傅斯年、梁思永、李濟、李方桂

李方桂曾於三十年代獲得國立中央研究院“楊銓獎”,這是人文科學領域最高獎項,當時自然科學領域是“丁文江獎”,這兩個獎是中華民國時期最重要的學術獎,楊銓即楊杏佛,他與丁文江都是當時傑出的學者,前者被軍統暗殺,而後者死於煤氣中毒。

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燕京大學被迫停辦,後於1942年10月在成都覆校,設文、理、法三個學院14個系,由梅貽琦之弟梅貽寶出任代理校長,梅貽寶與李方桂是老同學,他親赴李莊聘請李方桂出任燕京大學教授,李方桂在徵得傅斯年同意之後,欣然攜全家前往位於成都華西壩的燕京大學。

李方桂一家人的生活要好於李莊,但又面臨著子女入學問題,當時住地附近最好的中小學是金陵大學附中和附小,但卻只招收本校教職工子弟,徐櫻毛遂自薦到金陵大學附中當老師,教授3個班的英文和5個班的美術,同時又在四川大學兼職,夫婦二人有了豐厚的薪水,生活才逐漸安穩下來,並把雙方的老母親接到成都贍養。

李方桂:“中國非漢語語言之父”

李方桂全家福

徐櫻還經常組織崑曲沙龍,大家每週聚集一次,李方桂也因此學會了吹笛子,並經常與在燕京大學執教的陳寅恪、吳宓、蕭公權寫詩唱和,忙得不也樂乎,被稱為燕京大學的“四大名旦”。

1946年,中研院史語所從李莊復員回南京,正在這時李方桂收到了哈佛大學的邀請涵,聘請李方桂擔任為期兩年的客座教授,李方桂由此攜全家再一次踏上了赴美講學的旅程,李方桂能夠得先後到耶魯大學和哈佛大學的青睞,由此可以看出他在國際學術界的影響力。

1948年,李方桂當選為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當選院士中只有李方桂和趙元任是語言學家,1949年以後李方桂又相繼在夏威夷大學和華盛頓大學擔任語言學教授,1950年當選美國語言學會副會長,並從1952年起一直擔任《美國語言學國際雜誌》副主編,這標誌著他的學術成就已經突破國界,在世界語言學領域佔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1972年5月6日李方桂被母校密歇根大學授予名譽文學博士學位,已是古稀之年他也在這一年辦理了退休手續,1973年又到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和講學,參加了中央研究院院士會議,開始調查臺灣邵語、阿美語,並被臺灣大學聘為客座教授,還擔任了臺灣《中國語言學報》副主編,1976年被香港中文大學授予名譽博士學位,1977年發表了《比較臺語手冊》,這是他積40多年的研究成果。

李方桂:“中國非漢語語言之父”

《比較臺語手冊》

1978年8月,李方桂夫婦和女兒李林德回到了闊別三十餘年的祖國大陸,受到了熱情的歡迎和接待,並在中央民族學院作了《中國語言學》的學術演講,會見了在北京的親朋故舊,遊覽了西安、南京、上海、蘇州、杭州、廣州等城市,親身感受到了祖國的熱情和溫暖。

1980年,李方桂擔任了臺灣“國際漢學會議”秘書長,1985年榮獲泰國朱拉隆功大學榮譽獎牌,1986年10月託人捎話給家鄉人,他準備在1987年9月回山西昔陽掃墓祭祖,但遺憾的是尚未成行就住進了醫院,1987年8月21日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紅木城與世長辭,終未能實現其回鄉祭祖的人生願望。

李方桂:“中國非漢語語言之父”

李方桂(左二)與趙元任(右二)等人合影

李方桂逝世之後,美國媒體曾這樣報道:“中國的四位世界級語言大師羅常培、林語堂、趙元任相繼逝世之後,碩果僅存的‘少數民族語言之父’李方桂的去世,代表了人文科學領域語言學時代的歷史結束,薪盡火傳期待大師再現,只能寄希望於後來者了。”華盛頓大學教授喬治·泰勒說:“我們只要想起方桂那沉靜而寬厚的風範,內心就激盪不已,他是一位世界級公民,世界級學者!是國際學術合作力量的一座燈塔!是一位人格高尚的人!”

為了紀念李方桂在世界語言學領域所做出的傑出貢獻,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華盛頓大學等一些著名學者,曾於2003年發起成立了“紀念李方桂先生中國語言學研究會”,編輯出版《中國語言學集刊》,併為研究漢語和漢語研究有關的非漢語調查設立“田野調查獎”,每年獎勵1至2名優秀學者,頒發證書和獎金。

李方桂不僅僅是屬於中國,他更是屬於全世界,但比較遺憾的是,中國讀者甚至是中國學者,對於李方桂的學術造詣和學術成就,還是瞭解的不多,更缺乏深刻的認識。

李方桂:“中國非漢語語言之父”

《李方桂先生口述史》

《李方桂先生口述史》是李方桂晚年留下的一部口述歷史的記錄,這部具有傳記性質的作品,生動地記述了李方桂的生平經歷和學術事業,也是瞭解中國現代語言學和世界語言學發展脈絡的一把鑰匙,更是瞭解中國近現代歷史的一個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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