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紙:偷不走的祕密

早在1877年,英國人就到安徽涇縣打探宣紙的製作機密,卻沒有成功。時至今日,宣紙工藝流程早已經不是“秘密”了。1949年後,國家為擴大宣紙產量,鼓勵雲南、浙江、江西等地的手工紙製作者,到涇縣學徒。儘管涇縣宣紙藝人傾囊而授,但真正懂紙的行家,若要購買正宗宣紙,依然會選擇去安徽涇縣。可以毫不誇張的說,涇縣之外,無宣紙。

宣紙:偷不走的秘密

涇縣地處皖南山區,全縣地貌用四個字來概括,就是“二起一伏”——“二起”,指東西兩部的山地丘陵,“一伏”則是中部的河谷平原。“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莊園”,多山少田,古來便是皖南人篳路藍縷的困頓所在,而涇縣的群山漫野,卻孕育著宣紙製造最關鍵的兩個要素——青檀樹和沙田稻草。

青檀,一種我國特有的落葉喬木,在長城以南的19個省份都有生長。但絕大部分地區的青檀樹,樹皮都不能用來製作宣紙。唯有種植在氣候溫潤丘陵上的青檀樹,才符合表皮纖維細密規整、成漿率高等必備條件。巧的是,涇縣140餘座大小山峰,恰恰多為這種丘陵。

而境內東西丘陵之間的河谷平原,又為製作宣紙的青檀樹皮,提供了必不可缺的搭檔——沙田稻草。這種在水源充沛、含沙量高的水田裡種植的水稻莖稈,具有成漿率高、不易腐爛、易於提煉白度的造紙優勢。

可能有人會問,同屬皖南山區,涇縣與周邊縣市的物產,真的存在絕對差異嗎?倒也未必。實際操作中,宣紙原材料的選擇,其實並不限於涇縣,而是覆蓋了周邊相鄰的一些地區。比如旌德、宣州的沙田稻草,石臺、青陽、貴池的青檀皮。不過,這些原料是分三六九等的。像旌德的稻草和貴池的青植皮就屬於優等,而距涇縣不遠的“銅都”銅陵,連當地出產的青檀皮都自帶有色金屬,故而行業內有“不要銅陵皮”的說法。

“紙之製造,首在於料。”看似平常的稻草和青檀樹皮,竟為宣紙工藝的“外遷”,種下了第一道屏障。

宣紙:偷不走的秘密

制宣無法外傳,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工藝“戰線”拉得太長。從樹皮、稻草,變成可以出售的宣紙,要過108道關。許多步驟必須仰賴涇縣特有的水土、氣候條件,在擇地的同時,兼顧擇時。

每年霜降到次年驚蟄,是青檀皮的收穫季節。這時,青植已停止生長,汁液內斂,表皮最“厚”。農戶將長了三年的青檀枝條砍下來,這每三年一次的砍枝,使得涇縣的青檀樹個個低矮租壯。而稻草的收集則在秋收後完成,斬去草頭、草樁,扒掉枯葉,只留純粹的莖稈。

加工青檀皮和沙田稻草,需要經過數月的醃漚、蒸煮和清洗,對水的需求量很大。但涇縣人從不擔心這一點,因為此地溪壑縱橫,竟有146條大小河流可保駕護航。

水邊即是山。洗過的皮料和草料,要挑到山上平鋪曬乾。涇縣人稱這種山坡曬場為“曬灘”。遠遠望去,就像是被貼上了一塊塊黃白相間的“膏藥”。

曬灘是很有講究的,山坡需背陰向陽,傾斜度在30°到60°之間,清除掉表面的植被後,再用大小不一的山石鋪墊。之所以要強調“大小不一”,是為了形成凹凸和空隙。

原料第一次上山時,大多是黑黃色的,等曬到顏色發白,就會被挑運下山,再次經歷漬灰、醃漚、蒸煮、清洗、晾曬的過程。如此反覆三次,耗時一年,青檀皮與稻草終於在陽光雨露中實現蛻變,升級為合格的“燎皮”、“燎草”,只剩下純粹的皮、草纖維料。

而且,經過這樣的處理,宣紙原料中已經沒有了一絲一毫的有機成分,蛀蟲不愛吃,也就延長了紙張的壽命。人們常說宣紙“紙壽千年”,久藏不壞。而“長壽之謎”的答案,就藏在這看似原始的露天曬場裡。外人想照搬照抄,也無濟於事。

宣紙:偷不走的秘密

無論是古法還是現代工藝,造紙原料纖維提純後,還需經過打漿處理,以提高纖維的柔軟度和可塑性。現代造紙製漿設備是一組機械,而宣紙製漿,每一道工序都離不開人力。

首先用到的是傳統的平板木碓。工人剔除掉皮中的雜質後,便將它們放在木碓上舂打,以分散皮料中的纖維,重新組合成“皮餅”。

由於青檀皮纖維比較長,在後期製作中,會出現自然捲曲的現象,不僅影響紙張的美觀,還會降低使用效果。因此,舂打過後,操作工會把一塊塊“皮餅”摞在一起,騎在“皮餅”堆上,用一把長長的鍘刀斜切下去。這道工序叫做“切皮”。

蒸煮、清洗、舂打、切割,這些動作看起來平常無奇,但煮到什麼程度?該打多少下?切多寬合適?這裡面的學問,都是涇縣宣紙匠人幾百年經驗累積的結晶。

青檀皮和稻草最終會走向“聯姻”。皮為紙的骨幹,草為紙的肌肉。皮多則紙堅韌,稱“淨皮”;草多則紙柔軟,稱“棉料”。一般來說,繪畫用特種淨皮,寫書法則用棉料。宣紙工人會根據紙張品種的不同,完成不同比例的搭配、混合。

在混漿現場,四個打漿工人要分別站在水池四邊,一人持一棍,唱著勞動號子,攪拌池中的皮料與草料漿。池內浪花飛濺,皮料與草料纖維,在旋轉跳躍中“合體”,這將大大提高宣紙的強度。

宣紙:偷不走的秘密

怎麼才能讓遊離的紙漿聚合成一張紙?這考驗的是撈紙師博的手藝。表面上看,師傅們只需拾起一個長方形的框子(抄紙器)在紙槽裡,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再一提,一揭,一張紙就成了。貌似簡單隨意,卻是宣紙製作中最難的工種。因為紙的厚薄、大小、紋理都取決於此,一旦成型,無從更改。

通常小幅面的宣紙(八尺以下),由兩人配合,完成撈紙。主角叫“掌簾”,配角叫“抬簾”。二人分立於紙槽兩頭,撈紙時,先從一側下水,待水自反方向漫過整個紙簾後,再從上水處倒出。水倒淨了,再由另一側下水。如此左右往返,一張溼潤的宣紙便有了雛形。

整個過程前後持續十幾秒,掌簾、抬簾二人動作必須整齊劃一,嚴格按照技術口訣操作——“抬簾的要活,掌簾的要穩”、“頭遍水靠邊,二遍水破心”、”頭遍水要響,二遍水要平”、“梢手牽浪,額手掌盤”……

外人看來,這些行話如同晦澀難懂的天書。就連剛入門的新手,恐怕也不得要領。但撈紙的規範動作,本來就很難用準確而通俗的語言一一解釋,師傅們必須跟著有經驗的前輩,手把手試練。

簾床出水後,將由掌簾師傅提走,把吸附於紙簾上的溼紙頁“反扣”在之前撈出的紙堆上,再將紙簾傳回給抬簾工。掌簾放紙的間隙,抬簾也不能閒著。他得記錄溼紙張數,並不時根據掌簾的要求,向紙槽內加入一種叫“紙藥”的東西。

紙藥,其實是一種植物粘液,這種造紙“添加劑”出現的時代頗早。宋代人周密在《癸辛雜識》中已經總結了紙藥的神奇之處:“無則佔粘不可以揭。”

做宣紙用的紙藥,其實是楊桃藤,即獼猴桃藤。經驗表明,一兩年生的楊桃藤杆含有豐富的髓汁,把它混在紙漿裡,有助於纖維分散、懸浮,並可作為阻濾劑,使水在抄紙時不至過濾太快,通過控制紙漿沉澱的速度,就可以達到控制紙張厚薄的效果。

關於紙藥,在涇縣當地還流傳著一個故事。那是在紙藥出現以前,宣紙工每撈出一張溼紙,就必須立即烘乾,否則摞在一起,便會粘連成塊。這樣做既費工又費力,卻別無他法。

某日,一個鶴髮童顏的老者出現在紙槽邊,一邊搭訕,一邊將手中柺杖伸進紙槽攪拌。正在抄撈的紙,竟立馬光潔勻稱起來,幾張溼紙疊成堆,也能被輕易揭開。眾人歡呼雀躍,老者卻不知所終,只留柺杖還在原地。於是,人們便拿著柺杖,到山上尋找同等材料,最終發現了與之類似的獼猴桃藤。自此,徑縣宣紙業就開始使用獼猴桃藤做紙藥。

溼宣紙被一張張堆疊成帖,借用畫家吳冠中先生的比喻,它們就像“一筐筐白色的糕,也像一箱箱大塊的豆腐”。接下來,這塊“豆腐”便會移步曬紙車間。

只見操作工用左手中指對準紙帖上方的一角,捻下去,一張溼紙便開始了“脫離母體”的旅程。繼而,他左手一捏,右手裡的松毛絲刷子一託,便將一張半透明的溼紙,貼到了背後的“火牆”上。火牆是中空的,內部燒火。

操作工用刷子上下一揮,左右一抹,再無需其他動作,這張紙的邊邊角角就已服服貼貼地粘在了火牆上。宣紙的平整度,靠的就是這幾副刷子。

很早以前,“有兩把刷子”便是涇縣人誇讚對方有能耐的說法,不知何時,此說流佈全國,但誰能想到,它竟然是從做宣紙的曬紙師傅那兒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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