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籬下的她,看透了世態炎涼


寄人籬下的她,看透了世態炎涼



寄人籬下的她,看透了世態炎涼



本期故事關鍵詞:丁玲

這是丁玲人生中最初的一段時光。如果記憶有顏色,它一定是深灰的底色,瀰漫著苦澀的中藥味兒。丁玲當時並不知曉,自己即將永遠地失去父親。




慈父病故


湘西。沈從文筆下的人文烏托邦,一片淳樸寧靜之地。1904年,金秋之際,丁玲降生於距此不遠的臨澧。蜿蜒的澧水,從湘西一帶的崇山峻嶺中涓涓流出,潤澤停弦古渡南岸。距此大約十多里,便是丁玲的家——餘市鎮黑鬍子衝蔣家大屋。

新生命的降生,為蔣家添了幾分歡喜,幾分失落。歡喜的是,嬰孩粉雕玉琢,生得很美,小小的胳膊、腿腳,如蓮藕一般。然而,在重男輕女思想根深蒂固的時代背景下,家族更期望出生的是個男孩。由此,丁玲雖是女兒身,卻有一個男性化的名字:蔣偉,字冰之。

丁玲的祖父曾在朝為官。父親蔣保黔,號浴嵐,是一個天分很高的男人,自幼飽讀詩書,十五歲的時候,便考中秀才。蔣保黔雖天資超群,但終其一生,碌碌無名,並未取得顯著成就。他生性灑脫、熱情,無意於官場仕途,淡泊名利。家中餘財雖不多,蔣保黔卻不吝揮霍,流連酒宴遊樂,且不善理財。他喜愛駿馬,曾花重金買了一匹好馬。後來,這匹馬被一個朋友看中,蔣保黔就豪爽地將駿馬贈給了朋友,名曰:“神兵需人懂,寶刀配英雄。”

蔣保黔性情和善,對人對事都很包容。在丁玲模糊的印象中,父母之間從未有過爭執。蔣保黔也不是“嚴父”,不像一般父親,重視子女教育,且要求嚴苛。因而,丁玲自小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像一株藤蔓植物一樣自然生長著。

蔣保黔體弱多病,經常要看郎中開藥方。蔣家雖家底殷實,長此以往,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所幸蔣保黔生性灑脫,最不喜麻煩,便慢慢摸索著自己開藥方,憑藉過人的才智,不僅久病成醫,還開了一家藥鋪。日子久了,鄉親們生瘡害病,都找蔣保黔診治開方。蔣保黔心善,且處處為別人著想,無論酷暑黑夜,還是颳風下雨,幾乎隨叫隨到。

蔣保黔對中醫、中藥近乎痴迷。在他眼中,每一味中藥都獨具靈性,不同的中藥結合,又會產生不同的功效。人們常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時間久了,蔣保黔的醫術越來越高明,在十里八鄉間,小有名氣。蔣保黔醫德也很高,診治開方時,總是為病人著想。有時候,遇到家境貧寒的病人,蔣保黔常常將醫藥費減半,甚至為病人免費診治。提起蔣保黔,方圓百里的人們無不交口稱讚。

日子久了,請蔣保黔診病開方的人越來越多。在丁玲的記憶裡,常常出現這樣的畫面:飯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晚餐,母親在廚房忙碌著,外面天色陰沉,似乎要落雨了。父親卻在收拾藥箱,不顧母親勸阻,飯也來不及吃一口,便出門了。

若回憶有味道,丁玲最初的記憶一定是朦朧的、彌散著中藥味兒。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丁玲常常見到父親立在藥櫃前,一邊抓藥,一邊唸叨著:丁子香、七星草、八角楓、廣白、川羌、川芎、幹石斛、土木香、鬱金、沉香、青黛……丁玲從未聽說過這些中藥的名字,卻也能從中體會音韻的醇和、美好。或許,是父親對中藥的態度影響了年幼懵懂的丁玲。

閒暇時,蔣保黔也會教丁玲背背古詩。蔣保黔古文功底深厚,十五歲便考中了秀才,只是後來並未走仕途經濟之路,平生所學,荒疏大半。想到能親自教女兒唸誦詩文,不用請教書先生,也算不枉當年苦讀一場。

常有人說,母愛是天生的,父愛是後天形成的。蔣保黔對女兒的愛,確實如此。丁玲降生之前,蔣保黔也一度期盼能有個兒子,卻偏生了個女兒。好在蔣保黔生性灑脫,很快就想開了,甚至忘了自己曾經有過企盼兒子的念想。

幼年時的丁玲,長相討巧,頗為可人。圓圓的臉蛋,紅蘋果一般,大眼睛撲閃著,童真而清澈。她在母親餘曼貞的裝扮下,像年畫兒裡走出來的女娃娃一樣,長得人見人愛。

看著女兒在屋中跑來跑去,是蔣保黔那時最平靜、快樂的時光。

蔣保黔常常一伸手,將丁玲撈起,放在自己膝上,父女二人便嬉笑起來。蔣保黔擠眉弄眼,逗女兒開心。丁玲“咯咯”地笑著,伸手去捉父親的鼻子,或拉扯耳朵。蔣保黔也從不見惱,父女二人戲耍夠了,還會一起聲情並茂地背誦古詩。

丁玲年幼無知,一派天真,對於口中唸誦的詩文,只是懵懂。然而,父親的教授卻成了丁玲最早的文學啟蒙。及至成年後,丁玲深厚的文化底蘊,筆下瑰麗多姿的想象,皆出於此。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不知從何時起,蔣保黔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常常咳個不停,以前還能勉強支撐著,在桌旁坐下來,給自己倒一盞茶。後來,他連下床走動的力氣都沒有了,整日臥病在床。

此時,丁玲還不到四歲,仍是混沌無知的年紀。但父親的一系列變化,使丁玲懵懵懂懂地感到,父親生病了。她還沒有生、老、病、死的概念,只是模糊地知道生病不是一件好事,鄉里有熟悉的長輩生病後,就再也沒見過。

念及此處,丁玲的內心忽然湧起一陣前所未有的茫然、無助、恐懼……

而那時,在幼小的丁玲的眼中,母親常常嘆息,暗自垂淚。

母親柔軟而溫暖的腹部日漸隆起,像一個小山丘。丁玲並不知道,母親已有身孕數月。

蔣保黔精神頭兒足時,餘曼貞便坐在床邊,拉過蔣保黔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安慰蔣保黔,這次或許能生個兒子。蔣保黔牽動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目光落在一旁玩耍的丁玲身上。蔣保黔將錢財、功名等身外之物都看得很淡,對傳宗接代這件事,也不甚上心。

後來,家裡常年瀰漫著熬中藥的氣味,奇苦無比。一碗碗湯藥灌下去,蔣保黔的身體卻不見好轉,他顴骨突出,整個人日漸消瘦。餘曼貞憂心如焚,遍請名醫,卻無濟於事。

幼小、敏感的丁玲感到家中時刻為一種無形的愁雲所籠罩,父親躺在榻上,身體輕飄飄的,似一片行將凋零的秋葉,彷彿一陣風過,便能吹跑。一次,丁玲跑過來,立在父親床前,睜大一雙懵懂的眼睛幾乎一眨不眨地望著父親。蔣保黔將頭偏向丁玲,望著女兒,露出有氣無力的微笑,輕輕抬起手臂,想摸一摸女兒紅蘋果般的臉蛋,手臂卻似千鈞重,顫抖著落在床上,再抬起,再落下……蔣保黔嘗試了二三次,終是徒然。這時,丁玲領會了父親的心思,伸出小手,握住父親的大手,又努力探身向前,將父親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蔣保黔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這是丁玲人生中最初的一段時光。如果記憶有顏色,它一定是深灰的底色,瀰漫著苦澀的中藥味兒。丁玲當時並不知曉,自己即將永遠地失去父親。



寡母不易

丁玲是幸運的,出生於殷實之家。祖父在朝為官,留下鉅額財產,又置下了擁有兩百間屋子的庭院。但丁玲又是不幸的,丁玲出生時,蔣家已經漸漸沒落。

然而,小小年紀的丁玲並不懂得這些。每日在闊朗的庭院裡玩耍,可以仰望如洗的碧空,可以撫摸高高的院牆。丁玲一度以為這就是整個世界,對一切都感到新鮮、好奇,卻不知周遭已經物是人非:伯父看破紅塵,上山做了和尚,從此以青燈古佛為伴,心中再無俗緣、雜念。好在“伯父”二字對丁玲而言,只是一個模糊、淺淡的概念。丁玲對伯父沒有印象,自然也談不上深情厚誼。丁玲的一個叔叔也沒有走正途,而是做了土匪。相比出世的伯父和桀驁的叔叔,丁玲的父親雖天資聰穎,且為人慷慨、灑脫,卻沾染了紈絝子弟的習氣。在丁玲隱約的兒時記憶中,父親常躺在床上吞雲吐霧。

蔣保黔雖悉心調養了一段時間,身體仍每況愈下,剛過而立之年,便撒手人寰。年僅三歲半的丁玲,對生死的概念是懵懂的,只從大人們口中得知,父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丁玲看到母親每日以淚洗面,神情無比哀慟,隱隱覺得父親去的地方要走很遠的路,他要很久才能回來和家人團聚一次,心裡不由充滿憂戚。

蔣保黔去世時,丁玲的母親餘曼貞悲慟不已,她只有三十歲,年紀尚輕,便守了寡。餘曼貞很快生下一個男嬰。新生命的到來將餘曼貞心中的愁緒驅散了一些,她抱著襁褓中的嬰孩,心中又悲又喜。此番喜得麟兒,為蔣家延續了香火。可是,這孩子福衰祚薄,父子二人竟無緣見上一面。

母親常常哼著小調兒哄新生兒入睡,家中有了一些歡樂的氣氛。丁玲對弟弟也十分憐愛珍視。每當母親坐在高背椅子上,一手抱著弟弟,一手撩起衣襟餵奶,丁玲就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弟弟吃飽了,便迫不及待地張開手臂,想抱一抱這個粉嘟嘟的肉團兒。無奈嬰孩太小,禁不起大力揉搡摟抱。即使是成年人,餘曼貞也不肯輕易將孩子交到對方手裡,何況自己的女兒還是一個冒失鬼,若是一不小心失手,嬰孩掉到地上,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大部分時間,丁玲只能在母親的監督下,摸一摸弟弟的臉蛋。

餘曼貞一人拉扯兩個孩子,又是當爹,又是當媽,日子過得十分艱難。餘曼貞出身書香世家,兒時讀過私塾,寫詩作畫,樣樣精通,卻不是一個人情練達、善於操持家務的婦女。餘曼貞在嫁給蔣保黔後,幾乎從不過問家中經濟,即使丈夫揮霍無度,也不會規勸一句,完全是一個養在深宅大院、不問世事的悠閒少奶奶。她每日養花逗貓,看看閒書,偶爾與丈夫對弈一盤。天氣晴好時,便到花園裡盪鞦韆。

日子過得悠閒、安穩,但餘曼貞心中也是有大志向的。在一次與丈夫閒聊時,餘曼貞表示女人生在武則天掌權的時代是最幸福的,可以像男人一樣當官,做出一番事業。

餘曼貞還一度將自己的名字改為“蔣勝眉”,隨丈夫蔣保黔的姓氏,可見夫妻二人感情非常深厚。“勝眉”二字,可理解為“勝過鬚眉”,餘曼貞的心性、志向,由此可見一斑。

三十歲之前,餘曼貞不曾感受過生活的困苦。不想一朝丈夫撒手人寰,生活一落千丈。後來,丁玲在小說《母親》中,對母親當時面臨的窘境,進行了詳盡的刻畫,“在女人中,她是一個不愛說話的。生得並不怎樣好看,卻是端莊得很,又沉著,又大方,又和氣,使人可親,也使人可敬。她滿肚子都是悲苦,一半為死去的丈夫,大半還是為怎樣生活;有兩個小孩子,拖著她,家產完了,伯伯叔叔都像狼一樣的兇狠,爺爺們不做主,大家都在冷眼看她……靠人總不能。世界呢,又是一個勢力的世界,過慣了好日子,一朝坍下來,真受苦……”

家中經濟越發困難,餘曼貞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還要應對上門討債者,叔叔伯伯也幫襯不上。餘曼貞常常暗自垂淚,回想起丈夫在世時的時光,夫妻二人舉案齊眉。蔣保黔身上雖有一些紈絝習氣,但學識、修養均非常人可比,且在國外留過學,與出身書香之家的餘曼貞有很多共同話題,二人都不乏生活情趣。

花不常好,月難常圓。如今,夫唱婦隨的生活戛然而止,餘曼貞失去了倚靠,日子過得恓惶又無助。偶爾默默對著四壁出神,又被兒子的哭聲拉回現實,連忙咿咿哦哦哄兒子入睡。小小的嬰孩,在懷中蜷成一團,睡相嬌憨,宛如粉紅小豬。餘曼貞望著懷裡的兒子,眼裡打轉兒的淚水,也化作了笑意,心中生出無限愛憐,又有了撐下去的動力。

蔣保黔生病期間,家裡的經濟幾乎斷絕。餘曼貞四處為他求醫問藥,又花了很多錢。家中的經濟狀況,早已捉襟見肘。後來,餘曼貞形容當時的情形,說:“伊早已將附近田畝概抵當於人,僅留屋門前秧田一塊,並且還欠有賬。”

丈夫撒手人寰,留給餘曼貞的,只有大筆債務和年幼的孩子。日子在清貧、苦澀中,一天天捱過去。餘曼貞拉扯一雙兒女,雖然很辛苦,但眼見兒子和女兒一天天長大,且無病無災,心中也生出一絲踏實的成就感,想著丈夫若泉下有知,也會非常寬慰吧!

丁玲已不復幼時的懵懂,個子長高了一截,五官的輪廓更清晰了,越發顯露出一種雕琢之美。丁玲對自己嬌憨甜美的長相無知無覺,常常帶著年幼的弟弟在家門口玩耍。鄉鄰們見了,往往要對丁玲端詳、打量一番,有人還斷言丁玲長大後必定是一個長相秀美的姑娘。

寄人籬下

與丁玲同時代的女作家張愛玲曾寫道:“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張愛玲是看破世事人心的悲觀主義者。現實並不全然是頹敗、晦暗的,也有歷盡劫難後的柳暗花明。

1910年,辛亥革命前夕,封建勢力搖搖欲墜,丁玲的家鄉吹來了改革的春風。幾名曾於國外留學的青年,回到家鄉小城,興學辦報,傳播先進思想。有知識、有見地的年輕女性餘曼貞很快被改革的春風和留洋學子的熱情感染,彷彿於漫漫黑夜中,看到一絲曙光。

丁玲雖年幼,尚不諳世事,卻也能感受到母親的歡欣、悸動。小小年紀的丁玲隱隱感到,家中要有大事發生,她靜靜地期待著。

亂世之中,人如草芥。沒了丈夫的餘曼貞,如失去了主心骨,唯有自強自立,才能為自己和一雙兒女撐起一片天。餘曼貞再三思忖,周密權衡後,終於下定決心,變賣家當,帶著兒女回了孃家,決心從此走平等自立之路。

漫漫人生路,少不了陰霾、晦暗的時刻,卻也充滿生生不息的希望。一切都是嶄新的開始,餘曼貞對未來充滿期待和信心。

兒子一天天長大,從啼哭索乳的小兒,變成了歡樂跳脫的頑童。屋裡屋外,嬉戲憨耍,十分喜人。餘曼貞料理家務之餘,時常教兒子背詩認字。一日,餘曼貞忽然想到,兒子還沒有名字,於是遍翻典籍,思索良久,選了“宗大”二字,簡單明瞭,意蘊無窮。餘曼貞對此二字非常滿意。

家人起初不解,經餘曼貞解釋後,細細尋思,也覺此名甚妙。男兒心懷天地,當立大志,成大業。

彼時,餘曼貞一腔豪情,滿腹奇志。先前為女兒定名為“蔣偉”,也有希望女兒日後自強自立、不遜男兒的意思。

如同一女一子,湊成一個“好”字。丁玲和弟弟的名字,合成“偉大”一詞。父母取名之時,丁玲尚在襁褓,對名字沒有概念,於一片混沌之中,無聲地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如今,丁玲的審美意識已經萌芽,懂得穿漂亮衣服和鞋子,開始覬覦大人的胭脂水粉。及至成年,脫離了母親的勢力範圍後,丁玲終於遵循自己的內心和喜好,為自己起了“丁玲”這個筆名。從此,世人只知丁玲,不知曾有蔣偉。

一轉眼,丁玲也到了上學的年紀。這時,餘曼貞又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母女二人同時入常德女子師範求學。餘曼貞在師範班,七歲的丁玲在幼稚班。當時,這件事幾乎轟動了整個縣城。舊社會的婦女恪守三從四德,常年在家操持家務、相夫教子,等閒不拋頭露面。餘曼貞作為一個名門的年輕寡婦,背地裡更少不了議論和閒話。

雖有親戚族人的規勸和外面的風言風語,但餘曼貞立志要走一條嶄新的路,什麼都不能動搖餘曼貞的決心。開學那天,餘曼貞穿得整潔素淨,一件寶藍色的羊皮襖,一襲黑色百褶綢裙,姿態落落大方,頗有名門風範。丁玲也打扮一新,穿上了新衣服,心中無限歡喜,一面為母親驕傲,一面對未知的校園生活充滿期待。

丁玲尚不解憂戚,不知世事疾苦,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每日隨老師學習新知識,聰明又認真,很受老師們喜愛。學習之餘,丁玲和同齡的孩子一起玩耍,每天都過得非常快活。餘曼貞也結識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女伴,在學習文化知識的同時,接受著新思想的薰陶。

常德女子師範為餘曼貞母女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座象牙塔隔絕了外界的愚昧、麻木和飛短流長,為母女二人營造了一片充實、快樂的新天地。

然而,一到放學的時候,這扇全新世界的大門便在兩人身後轟然關閉了。接踵而來的,是現實的艱辛和無奈。餘曼貞帶著一雙兒女回到孃家後,處境是尷尬的。孤兒寡母,寄人籬下,凡是都要小心、恭謹。舅舅是一家之主,家規非常嚴格。丁玲和母親、弟弟常常與家裡的奶媽、丫頭和長工在一起。丁玲從母親的長吁短嘆中,似乎明白了什麼。寄人籬下的生活,使敏感的丁玲養成了自尊、自強的性格。

餘曼貞雖有滿腔奇志,卻身無所長,又帶著兩個孩子,一旦脫離了孃家,勢必難以在社會上立足。對於當時的處境,餘曼貞無力改變,只能暫時安頓下來,一面寄望於和孃家人和平相處,一面暗暗發憤圖強,每日挑燈攻讀,希望早日羽翼豐滿,飛向自由的新世界。

在專注自己學業的同時,餘曼貞每天還要照顧年幼的兒子,督促女兒學習。餘曼貞對一雙兒女要求嚴格,從不驕縱溺愛,時常教丁玲讀《古文觀止》《論語》《孟子》等。在母親言傳身教的影響下,小小年紀的丁玲,進步飛快,很多古文都能倒背如流。

相比聰明又活潑、健康的丁玲,弟弟似乎遺傳了父親的體質,身嬌體弱,一直多病。餘曼貞幾乎為此操碎了心,流盡了淚。在丁玲的印象中,母親常常抱著啼哭不止的弟弟,輕輕地拍撫著,溫柔地哄著,一直到深夜,弟弟安靜了,睡著了,母親才能歇一歇。不知從何時起,丁玲又聞到了熟悉的中藥的味道,她的心裡不由生出幾分感傷。



九姨警予

在女子師範讀書期間,餘曼貞結識了六名志同道合者,她們結拜為姐妹,立下鏗鏘誓言:“姐妹七人,誓同心願,振奮女子志氣,勵志讀書,男女平等,圖強獲勝,以達教育救國之目的……”

此七人中,有一人名為向警予,後來成為著名無產階級革命家,早期婦女運動的領導人之一 。向警予與餘曼貞相識時,年紀尚輕,不足二十歲,卻德才兼備,心懷奇志。餘曼貞對向警予非常欣賞,二人關係十分親密。

向警予在家中排行第九,又被稱為“九兒”。因此,餘曼貞讓兩個孩子叫向警予九姨。丁玲非常喜歡這個相貌端莊清秀,性格爽朗大方的九姨。丁玲的弟弟尚年幼,且體弱多病,向警予便常常單獨帶丁玲出去玩,偶爾給丁玲買一些零食糖果,也會興致勃勃地給丁玲講大道理。從向警予身上,丁玲感受到了一種清新、開放的氣息。向警予也是對丁玲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影響最大的人之一。

1911年,風雲激盪,時局變幻。隨著辛亥革命的到來,民主共和的理念被傳播,社會變革的步伐被推動。與所有有識之士一樣,餘曼貞和向警予的內心是激動、興奮和緊張的。激動、興奮的是,腐朽政權的瓦解,新世界的建立,已是大勢所趨,民心所向;緊張的是,“各國變法,無不流血而成”,在這場革命中,不知要有多少有識之士拋頭顱,灑熱血。

曙光乍現之際,餘曼貞和向警予幾乎日日夜夜企盼著,喜悅與憂慮交織。七歲的丁玲,也被母親和九姨的情緒感染。沒過多久,便傳來一個噩耗,一個親戚在起義中犧牲了。餘曼貞神色哀慼,換上一襲黑衣,丁玲也穿上了素淨的衣服,和母親等人一起為親戚舉哀。

這是丁玲人生中第二次經歷死亡。父親去世時,丁玲尚年幼,對一切懵懵懂懂。如今,她對死亡有了更深的認知。

1912年,餘曼貞和向警予考上了湖南省第一女子師範,丁玲也隨母親一起去上學。然而,只讀了一年,餘曼貞便拿不出學費了。家道早已中落,丈夫去世後,餘曼貞變賣家產得來的錢財,已經所剩無幾。多年來,孤兒寡母的吃穿用度,外加學費,是一筆很大的開銷,餘曼貞幾乎沒有任何進項,日子過得很窘迫。餘曼貞心性好強,不願向人借錢求助,且生逢亂世,人人只能自保,親朋故舊也並不寬裕。餘曼貞再三思忖後,毅然決定退學。

對餘曼貞的決定,向警予相勸良久。在向警予心中,餘曼貞有膽有識,且文化底蘊深厚,若中斷學業,著實可惜。但餘曼貞並未聽從向警予的勸解,此番決意退學,也是出於為女兒考慮。餘曼貞希望能儘快找一份工作,這樣才能供女兒繼續讀書。

對母親所做出的犧牲,丁玲心中非常感動,在學業上也更加刻苦,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回報母親的一番良苦用心。餘曼貞很快找了一份小學教員的工作,多年所學,也算有了發揮的舞臺。只是工作地在桃源,母女二人不得不分離,丁玲獨自留在長沙讀書,成為班上年齡最小、成績最好的寄宿生。

除了寒暑假與母親相聚,丁玲最開心的,便是九姨來看她。向警予非常疼愛聰明又獨立的丁玲,常帶著一些小零食來找丁玲,一見面,就捧出一捧炒得香脆的花生,或往丁玲嘴裡塞一塊糕。向警予和餘曼貞一樣,都不是溺愛孩子的大人,常常不等丁玲吃完,便問起功課。好在丁玲經常考第一名,令向警予十分欣慰。向警予也經常將一些外界的大事講給丁玲聽,丁玲似懂非懂。在九姨的影響下,丁玲的心智日漸成熟,在價值觀和認知上,比同齡的孩子要早熟很多。

光陰飛逝,日月如梭。轉眼便是三年過去了。丁玲長高了,長大了,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其間,餘曼貞也因工作突出,成為常德女子小學的學監,在教書育人的道路上,走得坦順、穩健。一想到還有那麼多女孩子因為經濟、偏見等種種原因無法讀書,餘曼貞便滿腹憂慮。她自身的經歷證明,時代在變,女孩子應該讀書識字,才能撐起半邊天,才能在改變自身命運的同時,更好地為社會做貢獻。

歷經數年錘鍊、積澱,餘曼貞創辦了儉德女子小學。考慮到一些特別貧困的家庭,餘曼貞發起“工讀互助團”,貧困生上學不用交學費,還會額外得到一些補助。如此一來,大大提高了女子接受教育的積極性。這些善舉令餘曼貞在當地很受人們尊敬,在孃家的地位也得到顯著提升,一家人其樂融融。

丁玲已長成靈動明媚的少女,不再如兒時一般憨耍嬉鬧,常常一頭扎進舅舅的書房裡。正是在這一時期,丁玲廣泛接觸了林紓翻譯的外國小說及各種刊物。丁玲在書房裡,往往能待上一整天,她如飢似渴地閱讀著。

天氣晴好,草長鶯飛。春日最適宜放風箏,丁玲偶爾也會帶著弟弟到外面放風箏。碧空如洗,直上雲霄的一線,末端繫著風箏,有時是一隻蝴蝶,有時是一隻蒼鷹。丁玲和弟弟望著風箏越飛越高,內心無比快活。因為弟弟一直身體羸弱,丁玲和母親對弟弟格外疼愛、照顧。看到弟弟開心,丁玲更是打心眼兒裡高興。

閒暇時,丁玲也會想念九姨。每年寒暑假的時候,向警予都會來常德小住一段時間,與餘曼貞和丁玲暢談歡聚,帶來外界的新聞軼事,為丁玲打開一扇認識世界的窗戶。丁玲也隱隱知道,九姨做的都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在長達數年的光陰中,丁玲便是通過九姨來看世界的。


-END-


選自 | 《丁玲傳:歷盡磨難,一生燦爛》

作者 | 張曉立

配圖 | 《黃金時代》劇照

寄人籬下的她,看透了世態炎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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