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齊和老張頭各佔公園一角,擺露天卡拉 OK 攤

老齊和老張頭各佔公園一角,擺露天卡拉 OK 攤 | 北京故事

城中村、青年公寓、高檔小區。在王四營鄉,雖然它們只隔著一個交叉口或一條馬路,卻互無交集。

古塔公園是所有人唯一可能碰面的地方。公園佔地 55.7 公頃,除了南邊一座建於 1538 年的明代十方諸佛寶塔,還有荷花池、亭子、觀音像廣場、魚塘、羽毛球場和一家養老院。橫穿一趟得花一小時。從早到晚,公園內外的大小空地都可能因人的聚集而形成臨時廣場。

這些廣場就像按年齡層劃分的秘密娛樂基地。比如西門小樹林邊上的一個兒童公園。平時看去挺荒涼:一些五顏六色的塑料凳子散落在藍色金魚池邊上;門口站著一尊一人高的奧特曼,面對空氣攥緊拳頭;旋轉木馬上給塑料套罩著。但到了週末,這裡從早上九點起就給孩子的笑聲填滿。晚上,霓虹彩燈亮起,漂亮得像過年時的廟會。

老齐和老张头各占公园一角,摆露天卡拉 OK 摊 | 北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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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魚塘背後的一個林間空地。空地上有不少臨時搭建物:用來練習拳法的木樁,紅旗杆,用木條粗糙搭成的條凳,還有幾個石頭樁子。有三四個週末早晨,約莫九點,我都會遇到幾個剛打完羽毛球的大爺大媽圍坐在石頭樁子上說悄悄話。一條繩子栓在兩棵矮樹中間,充當臨時外套架。保溫杯和茶水杯零散圍繞在腳下。我一走近,悄悄話就停止了。大家各自拿起水杯,眯起眼喝茶。

工作日的早上,最容易遇見的則是養老院的老人們。從六七點起,亭子裡就有老人搖著扇子輕聲嘮嗑。觀音像的側面也聚集著一些老人。觀音約有七層樓高,金色,面向南面。東邊挨著一條被樹包圍的甬道,甬道在觀音像下凹進去,形成一個正方形空地,散落著幾方石凳。從 7 月初起,觀音像不知何因被拆除。一些工人們攀在她的肩上,從頭往下拆。這成了老人們的一項娛樂。他們每天從早起坐在輪椅上,背對甬道,沉默地看著觀音一步步失去頭冠、鼻子、嘴、脖頸和身軀。等身軀也看不到時,就略顯沮喪地轉身來,重新把甬道上慢跑、散步的人作為觀看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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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熱鬧的還是晚上。七月的晚上八點,天色剛暗下去,邊角空地就熱鬧起來:跳廣場舞的、唱卡拉 OK 的、打球的。音響聲和彩色迪斯科球的燈光構成一團團熱鬧,在八點至九點、人們飯後散步的高峰期達到高潮,一直持續到晚上十一點。

老齊和老張頭各佔據了公園西門和南門的一塊空地,擺露天卡拉 OK 攤,三首歌十塊錢。

老齊的設備簡陋些:一輛“蹦蹦”、一臺點歌機、一臺便攜式投影儀、一張白色幕布、兩個音響、一盞落地燈、幾十只塑料矮凳。老齊就住在王四營村裡頭。卡拉 OK 攤擺了三年,每個晴天的晚上七點,他把這些東西往“蹦蹦”裡一塞,載上 63 歲的母親,騎五分鐘就到了公園西門口。西門緊挨著高碑店路,既可以吸引打算進公園散步的人,也能招徠騎車路過的人,還有三四個花壇可充作觀眾席,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

母親把五顏六色的塑料矮凳散放在空地上,再找旁邊停車廠的保安幫忙,把電線接到保安亭裡。老齊則把車門打開,架上燈、幕布和投影儀,擺出音響,再掛上花一百元不到置辦的“朝陽老齊”的燈牌——他的快手賬號其實是“朝陽小齊”,但“懶得改了,意思也差不多”。陣勢就算拉開了。

一開始沒什麼人。老齊就自己先唱一首,韓磊的《等待》,中氣十足:“明知輝煌/過後是暗淡/仍期待著把一切從頭來過。”他今年 40 了,有點發福,但打扮得挺潮:梳著發尖上揚的寸頭,穿著黑色 T 恤、五分運動褲和一雙耐克球鞋。老齊在國企工作,覺得上班沒什麼意思,至少沒唱歌有意思,“去就是打打卡”。去年他參加過中國好聲音的初選。初選有五輪:初賽、複賽、復活賽、半決賽、決賽。決賽獲勝者可以上電視臺。老齊通過了兩輪。他覺得是自己歌選錯了,“選了李健的《鴻雁》,我還是更適合唱韓磊的歌”,但也沒太懊惱,“就圖一樂”。

老齊一開口,陸陸續續就有人來圍觀。有的坐在小凳上,有的靠在花壇邊,有的就跨在車上看。晚風清涼,樹葉沙沙響,彩色迪斯科球的燈光打在地上和人臉上。

什麼人也都有:遛狗的年輕情侶、騎著三輪電動車拉著孩子和老婆來的中年男人、把背心 T 恤一致捲成“北京比基尼”露出肚皮的幾個壯漢,以及臨時停在路邊休息、歪著腦袋靠在胳膊肘上刷手機的外賣員。有唱得好的,大家就頗有默契地鼓鼓掌;唱得跑調的、高音太尖的、忘詞的,觀眾們也不以為意,各發各的呆,各聊各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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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八點,有熟客來了。一位熟客是個和老齊差不多打扮的中年人。“好久沒見您啦”,老齊打了個招呼。兩人一塊抽了會兒煙,合唱了兩首歌——李代沫的《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和《當愛已成往事》。另一對熟客是住在南花園村的老姐妹。兩人年近五十,穿得鮮豔,一個一身紅色花裙,一個拿黑色頭巾裹了個頗有異域風情的造型。老姐妹點了三十塊錢的歌,大部分是央視綜藝《星光大道》參賽者的歌,比如《紅山果》。唱到副歌“100 年你要陪著我時”,兩人拉起手相視一笑,觀眾裡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老姐妹兩個攤都去。她們覺得老齊和老張頭的攤各有利弊:老齊這邊新歌多,年輕人多,音響效果好,但是地方小:老張頭那邊都是老歌,聽歌的人年紀大,但是音響聲大,地方也大。

小張也這麼覺得。他雖然也是熟客,但扮演的角色有些不同。因為唱得好,和老齊或老張頭也都熟,他唱歌不用掏錢。除了盡興,一部分也是為了幫忙招徠觀眾。

湖北人小張住在距古塔公園兩公里的方家村,在觀眾中算是年輕的,今年 34 歲。2007 年從華中師範大學經貿專業後,他在武漢工作了幾年,兼職做婚禮歌手,一場能賺兩百。聽說婚禮主持一場能賺八百,他就辭了工作到北京,打算在中國傳媒大學進修主持專業。雖然這個心願最終沒能實現,但他還是留在了北京,輾轉做了幾份 HR 和企業培訓師相關的工作,現在則辭職在家寫網絡小說——原本的構想是一部“歷史武俠小說”,經朋友建議,出於點擊量的考慮,又改成了“帶有穿越和言情因素、把金庸的十幾部小說情節糅合到一起的兩百萬字的長篇武俠”。

小張唯一堅持的愛好就是唱歌。“我原來挺害羞的,因為練唱歌才變得大膽起來。騎車唱、爬山唱,在湖邊唱。”他和老齊一起參加過去年的中國好聲音,比老齊多進了一輪。他說起“初選黑幕”,又說起一位相識的曾經紅火、如今在新加坡漂泊的歌手,“運氣太重要了”。他試過音頻直播唱歌,兩小時只賺了五十塊錢,有點懊惱自己不會推廣。有個同樣在廣場上認識的姐姐唱得雖然不太好,但在快手上已經有四萬粉絲了,“這個量已經足夠賺挺多錢了”。

露天卡拉 OK 攤可能是對他來說唯一不靠運氣、而具有確定性的地方。只要他一開場,觀眾都會予以熱烈的掌聲,會有不相識的人大叫:“唱得太好了”。還可以有某種特權:這天,雖然九點才來到老張頭的攤,前面排了十幾首歌,但他只要和老張頭點個頭,就能插進一首李健的《貝加爾湖畔》,悠揚地唱起來。觀眾不僅不會惱怒,還會起身鼓掌叫好。在這個高峰時刻聚集 100 多人的地方,他就是最受矚目的明星。

他還在這裡結識過少有的幾個投緣的朋友。那是一位相仿年紀的房地產中介,有點結巴,嗓音好,但跑調。小張耐心地帶他在湖邊和攤子上練了一年。歌還是沒練成,但中介去年幹了筆大單,賺了幾十萬,南下去海南撈金了。兩人還有聯繫,“估摸他過得不太好,有次車加油還找得找我借 200 塊。但我相信他,就衝他結巴還敢幹銷售的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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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頭是看到老齊的攤才有了擺攤的念頭。他在公園南門的古塔下找到塊更大空地,擺出四臺音響、更大的幕布、更大的點歌臺,還兼售冰凍礦泉水。老張頭不怎麼說話,穿一條花睡褲和一件花襯衫,腰包在胸前斜挎著,站著一根根抽菸。和老熟人打招呼或告別,就說聲“來啦”,或者“走啦”,配合著把菸頭丟地上踩滅的動作。偶爾笑起來,臉上橫平豎直的皺紋都不自然地變作曲線。一條老態龍鍾的金毛攤在一旁,即便伴奏聲震天響也不為所動,只偶爾改換趴著的姿勢。

雲南人小昝是老張頭的常客。她快五十了,身材瘦小,扎著細細的馬尾辮,喜歡唱古風的流行歌曲。這天五點從王府井下了班,她匆匆買了盒涼拌口條,連家也沒回就跑到古塔下,連點了《殤雪》、《傷河》、《站著等你三千年》。“大哥大姐聽著覺得好了請給點掌聲。”演唱前她總是轉過身子先對觀眾鞠個躬,有種明星表演的架勢。她在全民 K 歌上還有 2000 多粉絲,”可惜我沒怎麼經營,現在掉到只剩 1000 多個。“

小昝年輕時嫁到河北,老公留在老家照顧 15 歲還在上初中的兒子,她和女兒則在北京打工。女兒已嫁了人,住在香河;小昝則住在南花園村裡的康輝老年公寓,月租便宜,十幾平方米不到千元。雖然性格算得上開朗,但她在北京沒什麼朋友。倒不是喜歡獨來獨往,主要是工作以保潔為主,要麼在辦公樓打掃、160 元一天,要麼是去人家裡、每小時 50 元。“哪兒有活去哪裡,滿北京城跑。遠的活早上四點就得爬起來。”因此也沒時間社交。

但看得出,她是個熱心腸。聽說我住的 30 平米公寓月租要 3000 元,她皺皺眉頭,拍著我的手腕說:“也太貴了。回頭我幫你問問我住的地方還有沒有空房間。”我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沒過三天,某日晚上八點,小昝發來一條信息,說問好了,還剩一間 1200 平米的。“但我沒時間陪你去了,現在在大望路地鐵上,剛從賽特奧萊回來。你自己去看看!還不錯。”

老張頭的攤是小昝唯一投入精力社交的地方。她在這附近認識了一個“老姐姐”。“老姐姐”還送她了一件繡著金鳳凰的紅色旗袍。旗袍據說花了 999 元購入,原本是為參加一箇中老年旗袍大賽準備的,但遇上兒子高考,“老姐姐”焦慮吃得多發了福,穿不下了。小昝穿上則剛好合身。她上週六剛套著這件紅旗袍,在湖邊的亭子裡錄了首歌,發到抖音賬號上。

除了唱歌,小昝還喜歡拍照,拍自己工作過的地方——從高層辦公樓望出去的望京天際線、某間格調優雅的咖啡廳,或者經過的地鐵線轉乘標識——五號線、一號線、十三號線。每結束一個活,她也會站在樓前自拍一張,標上地點發到抖音裡:美國大使館新聞文化交流處、賽特奧萊、奧林匹克體育中心、網信大廈。“我是個很重感情、喜歡自由的人”,她解釋道。

晚上九點四十,三個老相識帶著幾瓶啤酒和兩盒毛豆來找老張頭閒聊。他們叫老張頭“老哥哥”。小昝也跟著叫,掏出還沒動筷子的涼拌口條拿出來,擺在一群人中央,也加入了乾杯的行列。老金毛這時晃悠悠站了起來,倒不是討肉吃,只親熱地把腦袋往新來的人懷裡蹭。小張也被拉了進來——“你可唱得太好了,專業的,和別人都不一樣。下次帶著我唱。”他們說。

幾個素不相識的人掏出手機,交換起微信號和全民 K 歌賬號來。酒瓶在空中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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