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姓氏圖騰”!旅遊景區賣的都是21世紀的偽傳統

筆者曾到過不少上古史主題的旅遊景點,其中新鄭黃帝故里、黃陵黃帝陵、西安半坡博物館等幾個景點裡都有“姓氏圖騰”的紀念品賣,不少旅客圍著觀看、諮詢、購買,似乎這也是尋根認祖的一部分。其實這些所謂“姓氏圖騰”,不過是美術學者王大有於2001年創作,系今年才剛成年的00後,比絕大部分中國人都年輕。這樣的“姓氏圖騰”,只有見仁見智的藝術價值,很難說有多少歷史文化價值。

通過王大有的《尋根萬年中華:中華百家姓圖騰始原》一書,可以看到所謂的“姓氏圖騰”。這些“姓氏圖騰”或有一定根據,比如姜姓的圖騰就是一隻羊,來自甲骨文“羌”字的美化;比如周姓的圖騰,就是一個“田”一個“子”和一隻鳥,取義大概就是《大雅·生民》中大鳥用翅膀覆蓋后稷的傳說;而黃姓的圖騰,則是一隻烏龜,這就讓人不理解了,黃姓和烏龜有什麼關係呢?

其實,這完全是一個流傳多手的誤會。黃姓與烏龜的聯繫,大概來自《國語·周語下》的一句話“我姬氏出自天黿”。郭沫若先生曾結合商代青銅器甲寅父癸角和父戊方鼎、西周獻侯鼎,認為其中的一個圖形文字就是“黿”,代表商周時期的一個天黿族。天黿即軒轅,也就是黃帝,所以這句話說的就是姬姓周人出自黃帝。郭老還認為“天黿”這種族徽“蓋所謂‘圖騰’之音變也”,對後世的研究起到很大影響。

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姓氏圖騰”!旅遊景區賣的都是21世紀的偽傳統

事實上,郭老對文獻是有誤讀的。這段話是周景王與伶州鳩的對話,講的實際上是星象對應的分野。“我姬氏出自天黿,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牽牛焉,則我皇妣大姜之侄陵之後,逄公之所憑神也”,天黿星的分野對應的是地下的齊國,而姜姓是周人的母系,所以說“我姬氏出自天黿”。商周金文的“天黿”,劉桓先生釋為“天黽”,與周人並無關係。可見,“天黿”並非周人的父系集團,以此圖案作為周人的族徽甚至上溯到黃帝證據不足。

王大有的另一個錯誤在於,認為黃氏出自黃帝,所以才發明出黃姓的“圖騰”是烏龜。其實黃氏更多出自黃國、楚國黃邑,以地得名,今天河南潢川有黃國故城博物館。而黃帝之“黃”乃五行中央之黃,與姓氏之黃毫無關係。王大有“姓氏圖騰”之臆想性,可見一斑。當然,最大的問題是,所謂“姓氏圖騰”的說法都是站不住腳的。姓氏是周代以後的產物,而“圖騰”不過是近代歐美人類學家提出的一種理論。

前文我們提到,姓氏制度來源於周代,文獻中記載的黃帝以姬水為姬姓、帝舜賜后稷為姬姓均不可靠,屬於戰國人對古姓來源的解釋。隨著19世紀末西方社會學理論傳入中國,學者又傾向以“圖騰說”來解釋姓氏的起源。最早是呂振羽先生提出中國今天的姓氏馬、牛、羊、豬、梅、李、桃、花、山、水、雲、風等等都有姓氏遺蹟,而後來的學者則進一步指出古姓與圖騰的對應,如董家遵先生認為姬姓的圖騰是麒,黃文山先生又認為姬姓的圖騰是鱷。

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姓氏圖騰”!旅遊景區賣的都是21世紀的偽傳統

不僅如此,“圖騰”標籤還被嚴重泛化,以至於只要是某群體符號就以“圖騰”視之。如《左傳》說“黃帝氏以雲紀,故為雲師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就說黃帝以云為圖騰、炎帝以火為圖騰;《詩經·商頌·玄鳥》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就說商朝以玄鳥為圖騰。現在最廣為流傳的中華民族“龍圖騰”,其實“龍的傳人”不過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產物,筆者在《我們自稱為“龍的傳人”,實際上只是近幾十年來的發明》一文有辨析。

那麼,“圖騰”本義到底是什麼,與姓氏又有何關係呢?

圖騰(totem)一詞的提出始於1791年,這是一個印第安語,本義為“他的親族”。1869—1870年,麥克倫南在《動物與植物崇拜》一文中,提出了著名的圖騰制=拜物教+外婚制+母系繼嗣的公式。之後,弗雷澤1887年在《圖騰主義》以及1910年的《圖騰制與外婚》二書中,指出初民不知道父親在受孕過程的角色,而認為有一個“圖騰”神靈起作用。比較經典的解釋,是1914年裡弗斯《美拉尼西亞社會史》,指出圖騰制應該符合三種因素:姓族聯結、親屬關係和飲食禁忌。

不過,早在1910年就有人對圖騰理論提出質疑。到1962年,列維斯特勞斯在《圖騰主義的終結》,指出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圖騰信仰,只不過是人們出於各種原因和目的,在人類和物類之間建立某種聯繫。至20世紀下半葉,圖騰制在西方人類學界基本已經無人問津。施愛東先生指出:“圖騰概念的興起和氾濫,是西方早期人類學者種族優越感的一種表現……圖騰主義在許多西方人的觀念中往往代表著原始、野蠻、愚昧、落後”。

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姓氏圖騰”!旅遊景區賣的都是21世紀的偽傳統

可以發現,所謂的圖騰制度,實際上是西方早期人類學的一種過期理論。僅從19世紀的圖騰理論看,文獻記錄的姓氏等符號也不符合圖騰標準。圖騰的本義是“他的親族”,但周人發明的“姬”姓本義是女性神靈和人牲,“姜”姓本義是羊。沒有聽說姬姓以“姬”為親族,也沒聽說姜姓以“羊”為親族,至於“外婚制”“母系社會”“圖騰禁忌”這些關鍵詞,學者更是選擇性失明,只能含糊以“圖騰制度的遺存”定義。

但問題是,首先要證明存在圖騰制度,才能推斷這些是圖騰遺存;而不能先假設圖騰制度存在,然後再以這些符號作為證據。這是近現代學者經常犯的一個錯誤,往往認為人類社會是單線發展,而把過時的西方民族學理論生搬硬套上古史。即使中國上古存在所謂“圖騰”,但商周已經是發達的文明社會,“圖騰”距離姓氏見諸文獻已長達上千年之久,不存在完整明晰的發展脈絡。總之,“姓氏圖騰”完全是一種經不起歷史考證的偽傳統文化。

(本文為林屋公子《周朝八百年》系列010)


作者林屋公子,文史作家,主攻先秦秦漢史。出版著作《先秦古國志》《先秦古國志之吳越春秋》《山海經全畫集》三種,作品散見於《國家人文歷史》、《百家講壇》、《北京晚報》、網易歷史頻道等紙刊媒體。感謝閱讀,歡迎關注!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