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晚唐李商隱有一首七律《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的詮釋歷來眾說紛紜，也成為李商隱詩集中最神秘難解的作品。其中頸聯有一句“藍田日暖玉生煙”，到底是說的什麼呢？

其實，在中唐早就有一位詩人用來形容詩的美感：

“詩人之詞，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

原來“藍田日暖玉生煙”用的是比興之法，用來形容詩人的作品。珠有淚可以理解為詩中之性情，玉生煙可以理解為言外之意、朦朧的語境。有人分析，《錦瑟》詩置於玉溪生詩集卷首，其實是用來形容自己詩作的特點。

中唐的這位詩人名字叫做戴叔倫。

一、戴叔倫其人

辛文房的《唐才子傳》說，戴叔倫是貞元十六年的進士：

。叔倫，字幼公，潤州金壇人。師事蕭穎士為門生。賦性溫雅，善舉止，能清談，無賢不肖，相接盡心。工詩。貞元十六年陳權榜進士。《唐才子傳》

不過唐人權德輿為戴叔倫寫過《墓誌銘》，說其死於貞元五年（公元789年）前後，大約活了58歲。由此可見，他大約出生於731年左右。年輕時的戴叔倫跟隨名士蕭穎士學習，安史之亂時期，避地於江西鄱陽。

唐代宗初年，祖上兩代隱士的戴叔倫由劉晏舉薦擔任鹽鐵轉運使幕。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出為東陽縣令，建中四年入江西節度使李皋幕任判官。興元元年(784)守撫州刺史 ，貞元二年(786)辭官還鄉，四年復起家授容州(今廣西容縣)刺史兼御史中丞。故後人稱為戴容州。大約貞元五年（約789年前後），戴叔倫辭官歸隱，客死返鄉途中清遠峽（今四川成都北）。

宋朝樂史《廣卓異記》記載戴叔倫最高光的時刻，是在其晚年的中和節上：

貞元五年置中和節，德宗制詩，朝臣奉和，詔寫本賜戴叔倫於容州，天下美之。詩云：

中和變梅柳，萬匯生春光。中和紀月令，方與天地長。

耽樂豈不尚，懿茲時景良。庶遂亭育恩，同致寰海康。

君臣永終始，交泰符陰陽。曲沼水新碧，華池桃稍芳。

勝賞信多歡，戒之在無荒。”

《廣卓異記》

據說中和節就是在貞元五年下詔設立的，唐德宗下詔廢除正月晦日之節，以二月初一為中和節。第一次過節，皇帝寫了一首詩，專門“遣使者寵賜，世以為榮”，的確，對於臣子來說是莫大的榮耀。

貞元五年也是戴叔倫生命中的最後一年， 年初時接受了皇帝的賜詩，同一年，戴叔倫辭官：“上表請為道士，未幾卒（唐才子傳）。”

​二、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

1、戴叔倫化用蕭衍詩

戴叔倫的五律名篇是《除夜宿石頭驛》：

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

元朝詩人方回 《瀛奎律髓》說這首詩”此詩全不說景“。老街認為其實不能說全不寫景，首二聯是情景相融，但是全篇以抒情為主，寫景不足。不過方回還是有所褒揚：”意足辭潔“。

清屈復《唐詩成法》對此卻批評道：

三聯不開一筆，仍寫愁語，此所以不及諸大家。若寫石頭驛景，可稱合作。古詩“一年夜將盡，萬里人未歸”，此唯倒一字，精神意思頓爾不同，如李光弼將郭子儀之軍也。

屈復說戴叔倫所以不是大家，從這首詩看出。前面三聯都不知道宕開一筆寫景，加上尾聯通篇寫愁語。假如前三聯中，能夠有一聯寫景，效果會更好一些。

另外屈復對於戴叔倫化用梁武帝蕭衍的詩非常認可，原詩出自《子夜四時歌十六首 其十六》：

一年漏將盡，萬里人未歸。

屈復表揚說戴叔倫化用以後，雖然僅僅換了一下次序（漏、夜暫且不論），把原來的主謂結構的句式，變成了偏正名詞詞組。但是如李光弼帶領郭子儀的軍隊一樣，軍容整肅，精神振奮。

2、明朝人修改戴叔倫詩

這一篇中的警句就是頷聯：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關於這首詩也有一個改詩的故事，出自於[明] 謝榛 《四溟詩話 卷三》：

餘偕詩友週一之馬懷玉李子明，晚過徐比部汝思書齋，適唐詩一卷在幾，因而披閱，歷談聲律調格，以分正變。汝思曰："聞子能假古人之作為己稿，凡作有疵而不純者，一經點竄則渾成。子聊試筆力，成則人各一大白，否則三罰而勿辭。如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詩云：'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此晚唐入選者，可能搜其疵而正其格歟？"《四溟詩話 卷三》

這一段話的意思是，我（謝榛）和朋友們去拜訪徐汝思，徐說聽說你能夠化前人詩為自己的詩作，只要有瑕疵的詩，經過您的改動就自然渾成。那麼今天試試可以嗎？成功了，發我們一杯酒，不成功您自罰三杯如何？

例如戴叔倫的這首《除夜宿石頭驛》：'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

您能挑出毛病嗎？

予曰："觀此體輕氣薄如葉子金，非錠子金也。凡五言律，兩聯若綱目四條，辭不必詳，意不必貫，此皆上句生下句之意，八句意相聯屬，中無罅隙，何以含蓄？頷聯雖曲盡旅況，然兩句一意，合則味長，離則味短。晚唐人多此句法"遂勉更六句雲："燈火石頭驛，風煙揚子津。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明朝對清鏡，衰鬢又逢春。"舉座鼓掌笑曰："如此氣重體厚，非'錠子金'而何！" 《四溟詩話 卷三》

謝榛說，這首詩”體輕氣薄“就如同薄薄的金葉子，不是一錠金。五言律，中間二聯如四條綱目，上句生出下句之意，八句環環相扣，中間不可斷絕。這首詩的頷聯雖然寫盡了旅途的狀況，但是兩句合在一起表達了一個意思，合起來意味長，分開意味短。晚唐人常常用這種句法。

於是謝榛就改了六句，詩云：燈火石頭驛，風煙揚子津。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明朝對清鏡，衰鬢又逢春。

於是其他人鼓掌稱讚，認為謝榛這首詩厚重，是真正的錠子金。

從 謝榛 《四溟詩話 卷三》中看出，他認為戴叔倫的這首詩是有毛病的，但是其解釋卻含糊不好理解。不過從他改動的六句詩可以看出，首聯改為單純的寫景：燈火石頭驛，風煙揚子津。全用名詞的組合。頷聯不變。

頸聯用了上句用了比喻：萍梗，實對虛，對句用功名。這一聯注意，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是詩人寫法；萍梗浮南越，功名向西秦，是俗人寫法。尾聯又用了加了一個意象：清鏡，替換掉了”愁顏“，愁顏和衰鬢都是人的形象，有點重複。

其實謝榛改的這首詩最大的區別，改了第一聯，單純寫景不作愁語，而且全詩增改了不少新的意象。這正是屈復《唐詩成法》對戴叔倫的批評：

三聯不開一筆，仍寫愁語，此所以不及諸大家。若寫石頭驛景，可稱合作.

不過賀裳在《載酒園詩話》中對謝榛提出了批評：

首聯寫客舍蕭條之景，次聯嗚咽自不待言，第三聯不勝俯仰盛衰之感，恰與“哀鬢”、“逢春”緊相呼應，可謂深得性情之分。（《四溟詩話》）反謂“五言律兩聯若綱目四條，辭不必詳，意不必貫，八句意相聯屬，中無罅隙，何以含蓄？”遂改為“燈火石頭驛，風煙揚子津。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明朝對青鏡，衰鬢又逢春。”只圖對仗整齊，堆垛排擠，有詞無意，何能動人？真所謂膠離朱之目也。

賀裳認為戴叔倫詩首聯已經寫景了：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特意寫出其蕭條，所以頷聯寫嗚咽之語。並且批評謝榛一通亂改，只圖對仗工整。而且還堆砌一些無用的意象：有詞無意。這四個字應該特指第一聯。

膠離朱之目，出自莊子《胠篋》，粘住了離朱的眼睛，大意是：你眼瞎了嗎？感覺口氣有點像網上的噴子。

您覺得賀裳、謝榛兩個人，誰說的有道理呢？

三、戴叔倫五言律詩

唐朝詩人姚合曾經編有一本《極玄集》，這本詩集都是選的五言詩，所取王維至戴叔倫21人之詩，其中戴叔倫有6首五律入選。

1、吳眀府自逺而來留宿

出門逢故友，衣服滿塵埃。歲月不可問，山川何處來。綺城容弊宅，散職寄靈臺。自此留君醉，相歡得幾回。

這首詩又名《盧新吳航忽遠至留宿弊居》，看來這位吳眀府的名字叫做吳航。

歲月不可聞，仄仄仄仄仄，這是大拗的句法，對句”山川何處來“中的第三字用平聲救拗：何。

靈臺：《後漢書·第五倫傳》"少子 頡 嗣……卒官" 李賢注引《三輔決錄注》:" 頡 字 子陵 …… 客止 靈臺 中，或十日不炊。"靈臺表示居處僻陋。

2、除夜宿石頭驛

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

這首五律上面介紹過。

3、客夜與故人偶集

天秋月又滿，城闕夜千重。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裡逢。風枝驚暗鵲，露草覆寒蛩。羈旅長堪醉，相留畏曉鍾。

第一句是唐律中常見的三仄尾：天秋月又滿。司空曙有詩云：“乍見翻疑夢”，與此詩中的頷聯同意。

4、送友人東歸

萬里楊柳色，出關送故人。輕煙拂流水，落日照行塵。積夢江湖闊，憶家兄弟貧。徘徊灞亭上，不語自傷春。

首句是拗句：萬里楊柳色，仄仄平仄仄，對句沒有救拗：出關送故人，”送“沒有用平聲，而且本句孤平。

5、別友人

擾擾倦行役，相逢陳蔡間。如何百年內，不見一人閒。對酒惜餘景，問程愁亂山。秋風萬里道，又出穆陵關。

清朝吳喬撰《圍爐詩話》評價說：

戴叔倫“如何百年內，不見一人閒”，宋詩也。

宋人以議論為詩，吳喬認為這句是後來宋詩的特色。

6、《廣陵送趙主簿自蜀歸絳州寧覲》

將歸汾水上，遠省錦城來。已泛西江盡，仍隨北雁回。暮雲征馬速，曉月故關開。漸向庭闈近，留君醉一杯。

首聯說將歸汾水，這是目的地，錦城來，表示出發地。題目說廣陵送趙主簿，應該是中途在廣陵遇到戴叔倫。

寧覲返鄉省親之意，所以尾聯寫到：漸向庭闈近，庭闈是內舍的意思，這裡指父母居住處。

趙主簿從成都出發，看來是坐船到了揚州（廣陵），然後再北上山西絳州（今天的新絳縣 ）。不知道是不是沿著大運河依然走水路，這個彎繞的夠大。　

​結束語

戴叔倫的詩感情更加真摯深沉，愁苦太多； 謝榛詩首聯氣象開闊，超然冷靜。可能是一個人寫自己的真實感受，一個人在想象中造境，因此會有不同的認識和表現。

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詩境狹小，情緒也太悲苦，我個人更喜歡謝榛的”風煙揚子津“ 。

結束時湊個熱鬧，也用”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作一首《除夜宿石頭驛》：

秦淮為異客，獨酌倍思親。殘月烏衣巷，青燈老病身。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明日催歸棹，乘風處處春。

@老街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