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拍攝電影《中國機長》的過程裡,飾演二號位乘務員張秋悅的演員雅玫記得最深刻的細節,來自導演劉偉強。後者總在片場通過對講機對她說的兩句話是:「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在這種殘酷的督促下,她一面深感壓力之大,一面咬緊牙關扛住。
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雅玫
1
機遇——這是一個對演員雅玫來說頗為弔詭的話題。
從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畢業時,她的專業老師——年屆耄耋、素以嚴厲著稱的知名教授鈕心慈給她下了斷言:「雅玫,你畢業之後前幾年肯定沒有戲拍。」
為什麼?她很傷心很不甘也很委屈地問原因。
「因為你是大青衣的類型,站在那太『一大坨』了,別人不可能用你演女二、女三、女四,但是因為你剛畢業也沒有名氣,所以人家也不會用你演女主角。」
她聽罷三下五除二決定考研究生,就繼續跟著鈕老師學習,結果是被老師一言拒之門外,她告訴雅玫,再沒戲拍,你也要去拍,不能放棄自己。她懵懵懂懂恩師的意思,就這麼轉身投入滾滾洪流。
然後果然經歷了一段投石問路皆無門的境遇,無事可做的雅玫甚至偷偷揹著老師去裸考了一次研究生,成績竟然並不差——畢業之後3年,她就想幹脆退居幕後算了。之前老師曾說過,如果你要考研,就去考導演系。雅玫對攝影、拍片、剪輯都感興趣,也喜歡自己上手做視頻,幕後對她並非沒有吸引力。再加之,她的性格,其實不見得和這個行業的大勢那麼合得來。
就是在這個選擇躑躅的當口,懸疑推理網劇《十宗罪》忽然找上門來。雅玫說,據她所知,導演在千餘份演員資料裡將她挑出來,非要見她不可,她狐疑不決之時,有旁人「扇風」說與其搭檔的三個男主角是曾志偉、張翰、于小彤——「你一個新人,有什麼理由拒絕?」她的倔勁兒登時上來了,「我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的?」任性的言辭下面她內心真正的糾結是:「我還沒準備好,我沒辦法接受一步邁到別人要花很多時間才能達到的位置。」
陰差陽錯的,還是拍了《十宗罪》,「這是我特別大的一個轉折點」。機遇來了,是她的,又不是她的。那個戲之後,雅玫的處境更加尷尬:「我非常不明確自己的位置,接大電影,人家依舊不知道你是誰;接小作品,人家又不敢用你,說你都是演過大網劇女主角的人了……」
雅玫的職業道路並未純然拓寬。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並不都是甜的。
幾年之後,在《中國機長》的片場,逼仄狹窄的模擬機機艙裡,當她聽到導演劉偉強在對講機裡對她說「你只有最後一次機會了,雅玫」的時候,她忽而覺得這句話並不陌生——「這就是很多次我去面試角色的時候,心裡的感覺。」
常常,她都知道,一次面試就是她贏得一個角色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機會,所幸她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在古惑仔重新聚首的電影《黃金兄弟》裡,她被選中出演五個人的妹妹。這之後,五兄弟之一的鄭伊健又邀請她一起在《幻樂之城》裡合作唱演短片,她由此得以和劉偉強首度合作,接下來,便有了在《中國機長》中和導演的二度聯袂。
她現在終於有一點勇氣可以回過頭看看這一路始末了,也可以安下心來談論一些創作中的心思和過程,因為終於,「機遇」在經歷了一番交錯的亂打之後,終於把她拉回了一個正常的軌道里。
《中國機長》首映禮,雅玫畢恭畢敬地請恩師鈕心慈來,年過八十的老師看過之後很激動,說,你就是要拍這樣正能量的電影作品。首映禮兵荒馬亂,多的話她們師徒二人沒多說,雅玫送鈕心慈出門之後,轉身一瞬有點紅了眼眶。
2.
《中國機長》首映禮畢,在VIP休息室最角落的一張桌子邊,我見到雅玫,已經是晚上10點多,她從下午開始跑廳、接受採訪、配合宣傳,已經四、五個小時沒停歇,特意為儀式重新穿上的空乘制服的領口袖口此時到了深夜還是齊整的,她盤好的頭髮也是一樣規矩服帖。
我們正在商量之後的採訪安排,忽然一個瘦瘦的年輕男人衝到雅玫面前,舉著手機,央她拍張合影,雅玫有些為難,男人見勢趕緊自誇道,自己的短視頻賬號有十幾萬粉絲,「美女拍一個吧,拍一個!」
雅玫往後退了半步正色道:「好,那這樣吧,你能說出我叫什麼名字,我就和你拍。」男人一下子語塞。
「或者你能說出我在《中國機長》裡的名字,也可以。」
男人徹底沒話了。雅玫神色堅定地閉口,再不多說一個字。已經有保安過來,請走了這位陌生的失禮者。
一週以後,我重新談起這一幕。
為什麼你當時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反問他那些問題。
「第一,我們當時在工作,我不願意影響工作;第二,我很認定地知道他不知道我的名字。」出道5年了,雅玫心裡很有數,「知道我的人就真的是知道,不知道我的人就真的不知道。」她能一眼從來人的神色上分辨出來。「那如果你甚至不知道我演的角色是誰,我會覺得合影也沒有意義。」
在《中國機長》裡,她飾演二號位乘務員,在最終的演員名次表中,她的名字卻並未和角色中的職位排序完全一致。
「你做演員,如果整天想著這些和創作本身無關的事情,就什麼也別幹了。」
「委屈?有什麼可委屈的?委屈名字排位和戲份被剪掉了多少嗎?我更願意想,自己在這件事情裡得到了什麼,我得到的一點都不比我失去的少,那為什麼還要去難受呢?再說了,我有什麼不能失去的呢?」
十一期間,《中國機長》路演至成都,這是雅玫的家鄉。映後的電影主創見面會上,她站在角落的位置,在開始答媒體和觀眾提問之前,她主動把話筒遞了出去,「我知道他們不會問我問題。」結果是在那個環節的最後,一位記者站起來,說「雅玫,所有人都沒有問你問題,但是我一定要問你問題,作為一個成都女孩,你參與了這個電影,你有什麼感想嗎?」
她很感動,很感激,「還會有人注意到我,給我這樣的機會。」
她是個骨子裡習慣了往角落裡鑽的人。
電影宣傳活動期間,只要是有和張涵予、袁泉同臺的工作,她都堅持不穿高跟鞋,她知道自己本來個子高,就更不能再凸顯。「那樣會很突兀地站在那個地方,你到底要幹嘛呢?」
日常因為服裝、造型問題也沒少和團隊「打架」:「我為什麼非要露腿?我不要。有時候穿著那樣的衣服拍照我心裡都在想,為什麼我一定要穿成這樣?」
她知道自己的性格就是「沒有辦法融入這個圈子」,也有很多朋友說過她的性格,不夠圓滑,所以人多的時候,她總選擇直接去角落。「沒關係,如果能跟我相處的人就一定能接受我的性格,同理到角色裡,我能接受一個角色,我就一定能把它演好,願意用我的人,一定是看到了我的特點才會用我,而不是因為我的戲有了多少票房而用我,那樣的話,我會先選擇要不要跟你合作。」
3.
在《中國機長》的劇組裡,雅玫遇到了另外一個和她一樣,總喜歡往角落裡呆的人,便是劇中飾演乘務長的袁泉。戲裡,乘務長是二號位乘務員的師父,戲外,雅玫也這麼稱呼袁泉,言必稱「師父」,改不了口了。
有一場戲,最終未被剪進正片裡。是飛機安全落地後開艙門,袁泉和雅玫合作執行這個操作,鏡頭當時沒有拍兩個人的正臉。雅玫為袁泉念操作指令,袁泉執行。雅玫記得當時自己每一句口令都是哽咽著說的。「那個時候,整個飛機裡的乘客和機組人員已經經歷了一場生死,我們打開的是生命之門,非常沉重,門推開了,意味著我們平安了。」她站在袁泉身後,看著她開門的背影,「我看到她的手在抖,那一瞬間我們之間的默契,我感受到了。她也沒有要求我一定要很快地念指令,我們兩個人都很自然地去做了那個選擇。」
電影是順拍的,拍到這裡,其實已近尾聲,雅玫和袁泉的默契,已經在之前幾個月的職業訓練和拍攝過程中累積至深厚了。
她們二人出自同一所戲劇學院,接受的是同一系統的創作方式的訓練。「我們常常在採風的時候去『打擾』那些原型和訓練師,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是我們都知道,只有這樣做才能讓自己最接近角色。」
拍戲期間,雅玫只要沒有事,就一定要坐在機艙裡,「我也不知道我在幹嘛,反正我就去坐著,我覺得只有將自己裡浸泡在這個規定情景裡面才能熟悉這個環境。」
她和袁泉兩個人都有用筆在本子上記筆記的習慣,吃飯也都不約而同選擇遠離人群的位置,甚至連要用不同味道的香水來幫助自己靠近角色這樣的小習慣都一樣。
一度,在前艙狹窄的空間裡,有很多戲需要兩個人配合,每個人在每一刻都有自己的任務,且有不少要交叉互檢的工作,為了保證不會彼此干擾,打到手臂或者有撞到,所有細節都要反覆排演。
雅玫會謙讓袁泉,「當她發現我在謙讓她的時候,她也會謙讓回來,這個就會變成一個對手和對手之間的一種情感。」
飛機起飛前,機組一隊人馬走過航站樓的鏡頭,導演給的提示是要大家走「cat walk」,那是演員們第一次在航站樓裡拍戲,大家都很激動,一個個拉著自己的箱子,想象著怎麼走可以更帥,袁泉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走過去和雅玫說,「你一定要記住你的職業感」。
「後來我想,師父為什麼要說我?難道我走得太貓步了嗎?我下意識就想,我要再控制一點。」
拍攝乘客下機那場戲之前,雅玫緊張,不知道站在機艙口到底要對乘客們說些什麼再最合理,一時間覺得不會演了,只剩下哭。也是袁泉,在她身邊轉過頭,悄悄耳語了一句:「你要剋制。」一針見血。
知遇良師之幸,雅玫深諳。
截至發稿,《中國機長》的累計票房已超過22億。雅玫對數字不甚敏感,卻也歡欣。只是她知道,數字是可以輕易被超越的東西,真正能夠被記住的應該是我們在2019年拍攝了一步民航奇蹟題材的電影,致敬了真實的事件和事件中的英雄。
「我在接拍一個戲的時候,會更多思考人物、角色是不是真的有價值被流傳下去。」
慶功的煙火漸漸消散於夜空之際,雅玫想冷卻下來停一停,她需要安靜一陣子,收斂心性,再問問自己到底要做什麼。她是個散漫的姑娘,但並不代表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一個人可以一直任性下去的前提,勢必是要對每時每刻的自己有充分的瞭解。一時的火或不火不能左右你的人生,你的路,只有自己去走。
「怎麼繼續任性下去,就是我現在的人生課題。因為現在這個階段,順服是最簡單的,任性是很難的。」
雅玫的日常隨手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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