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川棉廠

小時候住在東門,家就在川棉廠馬路斜對面,掩映在高大茂盛的芭蕉樹旁的自來公司背後。那時候生活區和廠區周圍都還有林盤,田壩,荷塘,小橋流水,以及農民用竹杆搭建的豇豆林,遠遠的望去,川棉白天人來人往,夜晚燈火通明,再望遠些,遠處還有印染廠煤氣站矗立的一個巨大的大鐵球,有兩三層樓高的樣子,煞是壯觀。

聽大人講,成都總共有四大廠礦,川棉是與旁邊萬年場的420,雙橋子的鋼管廠被稱為東門上的三大廠礦,而另一個大廠礦是132,在西門黃田壩,當年好多家庭的父母都想把自己的子女送進川棉工作,那心情就像現在的人想當公務員差不多。川棉廠位於麻石橋旁二環路東三段,與另外兩大廠礦不僅相鄰,而且它們佈局也特別相似,都是以二環路為界限,馬路內是家屬宿舍生活區,馬路對面則是工廠廠區。如果從空中俯瞰,這三大廠礦猶如三匹高頭駿馬,在東郊工業區的大道上並駕齊驅,一路狂奔在那個火熱的年代。

三大廠礦各有特色,今天不作比較只是擺擺川棉廠。

少年時,川棉給我印象深刻的是戴白帽子,拴白圍腰的女工,戴上口罩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更添一份神秘感;其次就是燈光球場附近遇見的有著高高的個子,剪著運動式頭,在冬天披著軍大衣的“女籃”,常常讓我忍不住多看幾眼,特別崇拜。印象深刻的還有當時處處都有染廠著底板兒布衣服的工人,特別像後來的迷彩服。

當然,川棉最有名的還是女工多。

記憶中的川棉廠

正因為如此,在那個耍朋友難,交友難的年代,在川棉上班的男職工則有一種得天獨厚的優勢,不知被多少其他廠礦的男士豔羨!大凡在廠裡男工都多少曾經感受過這樣的優越感。出門跟其他陌生人聊天,往往都要故意“歐起”。比如旁人問。

“小夥子,你在哪兒上班啦?”“拉薩”,川棉的小夥子故意不屑的說。那麼遠啊?旁邊的人沒聽醒豁,吃了一驚。“哪兒遠嘛,就川棉廠,拉紗,架架車拉棉紗!”哦哦哦,旁邊的人笑了,安逸嘛,裡面女工多,你是萬花叢中一點紅,耍朋友不愁撒!哪兒像我們嘛,簡直就是在寸草不生的沙漠中。

說完,一臉的垂頭喪氣。

因為女工多,好多單身男士都把目光瞄到了川棉廠,有機會耍到一個川棉廠的女朋友,那二年生小夥子好珍惜哦,怕不安全,因為中夜班交接時間是半夜一點鐘,於是中夜班接送女工的小夥子們在廠南大門構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無論春夏秋冬,有的小夥子送來,有的多早來等。

一大幫小夥子在廠門口或站,或蹲,或坐自行車上,一邊抽菸,一邊對著廠區,望眼欲穿等待著自己的女朋友或老婆。等到了下班時間,好多女工也心疼老公或男朋友,澡都顧不上洗,匆匆忙忙跑出廠大門,各自找到自己的老公,跳到自行車後架,摟到腰桿,臉靠背上,“車一起動”,一溜煙就迫不及待奔向溫暖的家。除了女工多,川棉的宿舍區也大,借一句玩笑話,除了裡面沒有火葬場,啥子都有,食堂,澡堂,圖書館,招待所,醫院,商店,茶館,農貿菜市場,“保衛科”,蜂窩煤廠等等,一應俱全,完全就是一個小社會。對了,川棉還有一個療養院,但不在生活區,在如今洛帶古鎮那邊的萬興。

生活區裡一天到晚都很熱鬧的,上上下下的人一直川流不息(因有上下夜班的工人)。

跨過二環路來到廠區,又分為兩個大門,靠萬年場的是南大門,麻石橋那邊則是北大門。就這兩個大門之間,除了有自己的消防隊,救火車外,工廠又修建有子弟校,技校,還有幼兒園,電影院,燈光球場,球場旁邊還有綜合大樓:一樓食堂,二樓會議室,三樓圖書室,四樓是川棉廠有線電視臺,廣播室,廠報社,電話室。川棉廠之所以大,是因為它是集紡,織,印,染,成衣一體,全名為四川第一棉紡織印染廠,工廠有一萬多名工人,工廠裡面就有四個食堂,方便工人就近吃飯。食堂除了正常供餐外,下午還要拉饅頭在廠門口,以及附近宿舍區兜售,川棉的圓饅頭在當時還是很有名,頗受歡迎。

記憶中的川棉廠

在八十年代,工廠的勞動服務公司面向社會招工時,往往是上百人的招聘,以招女工為主,當時吸引了周圍不少的待業青年,甚至好多420,還有建設路各信箱單位的子弟也跑來報名,無不衝著當時川棉良好的待遇和福利而去。因為聽那些工廠的老工人講,夏天上班的工人還可以領冰糕吃,喝豆漿,綠豆湯,每年生日還能領到工廠蛋糕房做的生日蛋糕。

我姐那些年也做過川棉的臨時工,記得每個月都會領一瓶“廣柑汁”,拿回家每人衝一杯開水喝,那滋味稀罕得很,等喝完了,瓶子又洗乾淨留著裝清油炒菜。八十年代的川棉廠,川棉人像極了東門的朝霞,金色塗滿了每個角落,洋溢在人們的臉上,一切都是那麼美好,每個人都滿懷激情,朝氣蓬勃。清晨,太陽剛探出頭染亮天空,上早班的工人,像潮水一般,從城裡的四面八方湧向了川棉。

那時候,街道上車輛不多,騎自行車上班是很洋盤的一件事,但凡你看到三三兩兩,穿著各種色彩的裙子,扎著俏麗的髮型,沐浴著一抹金色,不住的按著車鈴鐺,嘴巴里不時帶出銀鈴般笑聲的人肯定是川棉的紗妹無疑。當時上班的人好多都還居住在“城裡”,因川棉有一萬多名工人,能申請到廠裡宿舍的人畢竟是少數。因此,在城裡趕去上班的路上,原本兩個好朋友結伴同行的路上,不多一會就這個街小巷碰到一個同事,下一個十字路口又碰到一個熟人,宛如小溪匯入河流,人越遇越多,大家並排騎行在馬路上,聊著家常,聊著車間的各種趣事,越聊越開心,揚著笑臉,腳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很快,四股人流開始湧向廠大門,城裡面的分別是萬年場和麻石橋騎車過來的,還有生活區兩個大門主要是步行的兩股人流。上班的高峰期,最忙碌的要數兩個大門口發停車牌的工人。人流混著車流一起湧向廠大門,發牌的工人“如臨大敵”,一般門口是兩個人胸前掛著一個裝著綠色車牌的工具包把守大門。來一個發一個,高峰期間,兩個發牌的工人使出左右開弓的招數,兩隻手抓一大把車牌,飛快的用大拇指一撥一個發在騎車人手中,遇到騎行不下車的男士,怕他們丟單手拿不穩,還會用一點力摁在騎車的小夥子手中(姑娘些一般秀氣,下車拿牌)。放好自行車進入廠區第二道鐵門,所有的人開始步行廠區馬路準備進入各自的車間。筆直的馬路正對著冉冉升起的太陽,迎著陽光,伴著廠廣播站播放的歌曲“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大家彷彿又走上了另外一個舞臺,有夫妻,有父子,有母女,有同學,這時好朋友,熟人就更多了,隔著人群招呼一聲,喊一下,衝上前挽著手大步向前,清晨的空氣很清新,不時飄來旁邊大約有兩百米一排的梔子花香,這可是川棉另一景,尤其夜晚,像鋪著一層潔白的雪,花香濃得四處飄浮,彌散,多多少少拂去了夜班女工的絲絲倦意。隨著前後人流越來越多,腳步很自然整齊劃一,頗有閱兵式的步調,一起齊刷刷的腳步聲“咚,咚,咚,咚”迴響在耳畔,在飄來的歌聲裡:光榮屬於八十年代的新一輩……漸漸的,走到廠區辦公大樓,工人們開始陸陸續續進入各自的車間。別看馬路上的女工裝扮很漂亮,進入車間,戴上白帽子,口罩,拴起白圍腰,你就再也分不出誰是誰了。

記憶中的川棉廠

話說織布車間裡機器發出的聲音“震耳欲聾”,好多外面來的人第一次進車間,一般待不上幾分鐘就想逃,就受不了,而這些女工上班進去就是八小時,還要來回的走,工人們真的非常辛苦。有時有事需要喊某個人,她們一般都用自己特殊的發聲方式,類似唱美聲女高音,從腦門發出“喔”拖長的聲調。有時同事之間也愛調皮一下,喊一聲“李婆孃ang或王婆孃ang”這個孃ang的發音也是腦門發出來的,在喧鬧的車間裡一喊一個準。車間裡的女工大多都心態陽光,性格樂觀,愛說愛笑。上班到了中午吃飯的間歇,有的去食堂打飯,有帶飯的一般直接去車間門口去取一大早放熱電廠接進廠的蒸汽管子取飯。(那時沒微波爐,女工直接把飯盒挨個挨個放在漏熱氣的地方熱飯菜)隨後大家都會把自己帶來的泡菜,蘿蔔乾,臘肉,熬鍋肉,互相品嚐,旁邊有同組的檢修工故意也端出剛剛打的單鍋小炒,喊某個自己心儀的女工“來吃我的肉嘛”!

話說出來一下惹得鬨堂大笑,被佔了便宜的女工也不惱,只是反唇相譏“哪個吃你的肉哦,老臘肉嚼不動”。

又是一陣笑聲。

記憶中的川棉廠

看到上班時間還有一會,幾個女工互相努嘴遞眼神,突然一起上前抓住剛才的檢修工並大聲歡快的吼叫“來,盅他娃的對窩”。七八個女工一湧而上,抓的抓手,抬的抬腳,很快擺出“五馬分屍”狀,異口同聲的喊:一二三,盅哦。話說那檢修工人瘦是一個“幹星兒”,腹部肌肉極好,任她們幾個女工如何用力都保持著屁股不沾地,反到把幾個女同事累得氣喘吁吁,笑得眼流花兒滾,眼看上班時間要到,乾脆一起鬆手把“幹星兒”丟地上,一鬨而散。車間裡的女工雖然經常“修理”身邊這些稀有如國寶般的男同事,但大家感情卻好得很。

那些年工廠效益好,各班各組都存有“小金庫”,只要一開春,各小組都要組織春遊,廠南大門每天都停有附近農家樂的中巴車,大家坐車上窗邊,互相邀請她們有好感的檢修工或者電工,並拿出車間女工巧舌如簧的本事:師傅跟我們去耍,我們小組的單身多!另外一邊車上的女工也不甘示弱,都想把自己喜歡的師傅們“圍到”,希望以後工作中有機器壞了,師傅們跑快點來修,多掙點計件工資,因此,不惜吹牛說大話,笑眯眯的說:師傅,來我們組耍,我們這邊乖妹妹多哦。師傅們些其實早就心中有數,看出哪些是單身,哪些已經是娃娃的媽,只是客氣望著這幫少婦們回笑說,你們這邊乖妹妹多,可惜都還在上幼兒園。哈哈哈哈……雙方都會心的爆出一串串笑聲。

記憶中的川棉廠

俗話說得好,好女人是一座學校。川棉的女工多,身處在她們身邊的男同事也常常被美薰陶,受益匪淺。雖然工作環境惡劣,但愛乾淨,愛好,從來沒有輸給其他工廠的男士。於是,我們常常可以看到,下班的時候,男士洗澡大多都是統一標配:一張毛巾,一個香皂,一瓶洗髮水。發展到後來流行燙頭,好多男士還要再加瓶“蜂花”護髮素。好多外面的男士羨慕川棉廠的男人,天天都可以在花叢中飛來飛去,有的甚至託關係偷偷混進工廠洗眼睛。進來之後卻像劉姥姥進大觀園,車間門口處處都有站一排練習“打結”的年輕妹子,這邊看看,那邊望望。因為廠裡是女工的世界,有女人在車間上下沒人注意,可一旦來了一個新面孔的小夥子,好多工作中的女工一個二個都會自然的抬頭打量,女工本來就多,那幾十雙目光唰,唰,唰的在臉上,身上掃來掃去,這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得起,好多小夥子都會被盯得面紅耳赤,手腳不聽使喚,分分鐘鍾就敗下,落荒而逃了事。那時工人們上班在車間裡揮汗如雨,雖然辛苦,可工作的熱情依然高漲。到了夏天,下午時間,車間值班長就會去廠冰糕房領牛奶冰糕,然後送到車間工人手中。晚上的時候,又會拉來豆漿和綠豆湯派發。

平時企業的文娛活動也豐富多彩。女工有車間模特走秀,廠隊模特秀,班組還有合唱比賽,歌詠比賽,演講比賽,體育運動會等。晚上又有廠辦舞會,樂隊伴奏全都是車間職工愛好者組成。而男工則有車間舉辦的象棋賽,乒乓球賽,游泳比賽等等。

記憶中的川棉廠

有段時間,工廠還開始實行每年一次旅遊假,每個人有五天。那段時間在成都周邊旅遊,到處都是川棉職工的影子,無論是上天台山,青城山還是其他地方,只要看到二熟二熟的臉妹兒,上前打個招呼一問,果然是川棉的得嘛!於是很快攀談甚歡,結伴一路……斗轉星移,時光飛逝,好的時光再回眸,已經是匆匆幾十年前的往事。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記憶,有酸有甜,也有苦和樂,川棉的興衰也是東郊工業區的一個縮影,風風雨雨,起起伏伏……那些曾經、那些故事又怎講得完?

人生的路雖然只能向前,可是回首它的八十年代,那是一段輕輕揚起臉,向著光,就算閉上眼睛也不會迷茫的一段時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