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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未来」是流行于科幻界的一种概念，因为与现实更骨肉相连，所以近未来科幻作品一般不过多对科技进行展示，而是深入刻画人的灵魂世界。日本导演岸善幸2017年电影《啊，荒野》（前篇）（豆瓣8.3分），就是一部近未来电影。片中唯一的科技是一台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无人机，其它内容都与现时此刻无缝接轨，那么，它有必要将时间设定在2021年吗？

有。2017至2021，现实与电影，借助这四年时间差，《啊，荒野》将两种完全不同的价值神乎其技地融合在了一起。第一种：四年之后，日本新宿的社会还是如此萎靡，新宿居民仍然丧出天际；第二种：针对这种丧，大家都在努力发明新的挣扎方式。而这两种价值，最终指向的，是一个统一主题：无论在哪个年代，人都有自己的精神现实，生活必须贴近这种精神现实。

《啊，荒野》海报之一

表现在这部电影中，就是「堕落」与「挣扎」，换种更亲切的说法，「丧」与「燃」，所以《啊，荒野》是一部「丧燃丧燃」的电影。

所谓「丧」，就是为了身体或灵魂的一时舒坦，而不顾这种舒坦背后潜在的慢性伤害。比如片中原自卫官二等陆尉二木建夫，在被西北大学防自杀小队安排住进临时安置点后，他却与这个简陋、肮脏的安置点彻底融合在了一起：不用在意血压，随意生活，酒也可以随便喝，「真是天堂啊，太好了」！

而所谓「燃」，就是用身体或灵魂的痛，为生活找到一种力量支撑，即使可能失败。比如拳击手兼理发师的推子建二在日记中写下：在拳击的世界里，拥有最多恨意的人，将被授予冠军的荣誉。所以，恨吧，恨吧，恨吧，恨吧。

恨并不是一种健康的感情，但它是一种力量。

「丧燃」是某类日本电影的独特气质。2014年武正晴导演、安藤樱主演的《百元之恋》，就是一部很「丧燃」的电影。无独有偶，两部作品都通过拳击这一运动边丧边燃，拳击选手的身姿、汗水、唇边眼角的伤口与血，甚至它们台下的训练，都是怯懦与力量的融合，所以《啊，荒野》自然应与《百元之恋》进行比较，但《啊，荒野》丰富得多。《百元之恋》将影片的力量死咬在女主角一子的拳击事业上，力量集中地表达了这样一句话，「好想赢，就算赢一次也好」，从而完成了一次堪称完美的「日式励志」。但《啊，荒野》的野心，绝对不是励志这么简单，所以它并非「男版《百元之恋》」。

《百元之恋》剧照

这部电影中，如果对应具体的载体，可以这样理解：自杀代表「丧」，拳击代表「燃」，而粗暴的欲望，则是「丧」和「燃」的综合体。当然，它们彼此之间也有意义上的交叉。

01

《啊，荒野》中最猥琐的人物，是西北大学防自杀协会代表川崎敬三。川崎敬三的弟弟使用无人机自杀，使川崎敬三开始热衷于对自杀的研究。日本高比例的轻生人群为他的研究提供了沃土。在研究过程中，他对自杀本身体现出过热的激情，而对轻生者的生命施以疏离与冷漠，这种「冷热交替」，正是他的猥琐根源。而由他牵引出的日本自杀群像，则呈现出整个日本社会一种无可奈何的病态，这种病态，与日本的「经济征兵制」（在贫困的地区人们非自愿，因经济原因只能选择入伍，应该是影片的批判性虚构）等关联紧密。

影片借自杀协会的社会征集，选取了四名具有典型意义的配角人物：

连续落榜生乔本、苦于长期看护生活的主妇川上、引发核泄漏事故的东都电力客服中心部长福岛、原自卫官二等陆尉二木建夫。

协会征集使用的镜头也很有味道：条块式的长方形，非常狭窄的画幅，似乎喻示轻生者的人生十分逼仄。其中，福岛在接受采访时，直接说：「要死吗？在这？今天就死！」然后他在新宿街道躺成大字。这令人联想起许多新闻报道中提及的，日本工薪族男性经常醉倒在街头，所以这正是对现实的模仿。

电影中的躺尸镜头

网易新闻中的日本工薪族

这些人物被防自杀协会安排到临时安置点，直到影片行将结束，川崎敬三为他们准备了一场「自杀狂欢」，所谓「防止自杀不是要去了解人的内心，而是要了解迎来死亡瞬间的心理」、「告别孤独而无意义的自杀，而将自杀深刻烙印在观众心中」，通过直播方式制造一次「审判式的自杀」！

其中三人都符合川崎敬三的理解，只有最后一位，颠覆了他对死亡的认知。在直播观看人数的疯涨中，川崎敬三这种自我颠覆迎来了最血腥的结局。在这里，提出「生命不分轻重」的轻生者熬出了温暖鸡汤，而自诩热爱生命的领导者却走向「丧」的极端。

由此，川崎敬三堪称全片最「丧」的人物，因为自杀根本不是「丧」的终极形态，灵魂的根基脆弱才是。

02

关于拳击的电影佳作，无一不燃。2011年肖恩·利维《铁甲钢拳》，赢了，燃；《百元之恋》，输了，燃；2011年加文·欧康诺《勇士》，无论谁赢谁输，都燃；这部《啊，荒野》（前篇），同时包含两种状态，拳手新宿新次的赢，以及推子建二的输，赢自不必说，即使建二的输，甚至他在擂台上抱头闭眼以求自保的状态，都是燃的，因为同《百元之恋》的一子一样，他不再被动接受生活的拳击，而是反抗，与生活对打，这是一种力量。

美国电影《勇士》剧照

赢，是火焰燃烧后的灰烬，去赢的力量，才是火焰本身。

燃的终极形态，就是这种力量。

在影片中，「自杀」分篇激发的是一种批判力量，而「拳击」分篇激发的则是生活本身的力量。两位拳击手的「燃」自不必说，与拳击手有关的人，如前面所说，也在开发自己人生中的挣扎方式。

拳击馆经纪人堀口为了请教练，不但打了一份工，还兼职做牛郎，职业很「丧」，但职业的目的却很「燃」。

新宿新次的女友曾根芳子，一方面通过与嫖客发生性关系，实施偷窃行为，一方面又在一家拉面店上班，拉面店的工作，就是维持她正常生活的「力量」，正如新次所说：如果没有那个地方（拉面店）的话，你就会不断堕落吧？

而也正是在说出这句话的同一场景，新次对芳子做了一次「庸俗」的表白：

我一想到你平时是怎么生活的，就会非常难过，我不想你在离我很遥远的地方。

（芳子：是吗？那你的家乡在哪？）

烦死了，我可是拿出勇气在跟你这么说。

在全篇都被自杀、拳击、鲜血、输赢笼罩的情况下，这次表白具有相当纯净的力量，「勇气」一词更成为全片最「燃」的地方，因为这里已经不是「想去赢的力量」，而是「想去未来的力量」。

于是，两个人开始碰撞。

03

这里的碰撞很温柔。但在《啊，荒野》的交合戏中，几乎都是极其粗暴的碰撞。主演菅田将晖（昵称：苏打）的相关戏份，就具有一种近乎「原始」的力量。

另一对有相关戏份的，是防自杀协会代表川崎敬三与协会会员西口惠子。惠子表现出一种日本女性特有的温婉、含蓄，但川崎敬三对待性如同他对待自杀一样：对性本身保持一种激情，对女性却表现出疏离、冷漠，甚至隐隐约约的利用。

片中还有一位「情欲角色」，拳击馆社长宫本。宫本可能是一位阳痿患者，所以需要壮阳药，但他的秘书以副作用明显为由，每次只给宫本半片药。一次，宫本在某废墟自渎，被新次发现，宫本说了一句台词，似乎可以精确反应出日本社会的伦理观：（我虽然变态，但）我又没给别人添麻烦。

所以，《啊，荒野》试图从各方面刻画日本社会的真实状态，它天马行空，却又犹如「生活流」影片一般拥有最普通、平凡的视角，而性也不过是这些视角之一，所以不难理解，在这部电影中，为何会有那么多的爱情戏。因为影片只是将性作为生活的必要部分进行展示。不仅展示性本身，也展示性的力量，以及这种力量对生活其它方面的影响。

性再怎么羞于启齿，它也会水到渠成。《啊，荒野》完全抛弃它羞于启齿的一面，只保留它水到渠成的一面。

而这些关于性的戏份，成色很丰富，爱情、欲望、主动进攻、被动承受，甚至乏力中的挣扎，也是「丧中带燃，燃中带丧」。因为性作为生活的必要部分，无法摆脱生活的「地心引力」。

04

除了对主题的挖掘，导演也运用了一些具有创作自觉性的拍摄与剪辑方式。比如，片中有不少人物面部的特写镜头，但这些特写镜头的角度都比较奇崛，或者展示人物脸上红而腻的油光，或者刻画血色掩盖下的强劲眼神，从而精准传达人物生活状态或瞬间情绪。

而影片的剪辑有一个明显特点：每次由角色提及他人的死，便会突如其来一个那人死亡的镜头，比如海浪冲击着一具校服女尸，当海浪退下，这个镜头又瞬间消失。本来，这种镜头可以被台词包含，但它们还是转瞬即逝地出现，这不但不突兀，反而令人对影片要营造的「记忆断点」产生认同感：我们在生活中，若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最核心的片段是否会如过眼前？

说到底，这种剪辑还是在还原观众对生活的感受，只是已经抵达十分幽微的境界。

即使观众无法明白理解，但仍会产生隐约的共鸣。

关于这种带有创作自觉性的艺术处理，有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艺术性被完整地表达出来，导演的意图能被资深观众捕捉；第二个层次，艺术性完整之余，情感性被精准地传达出来，普通观众能通过这种艺术处理体味到足够清晰的共鸣。大多数情况，第二个层次会消弭掉创作痕迹，而使作品浑然天成。

从段奕宏主演的《暴雪将至》中举两个例子。

一个镜头是：保卫科长余国伟在暴雨中追逐杀人凶手，暴雨的白和建筑、工厂设备的黑都是冷的，但炼钢的大火却艳丽而高温，这里的「冷与热，暗与亮」，资深观众一眼就能看出它一定喻示着什么，从而感到一种「创作」的震动，但普通观众根本无法从这里得到任何情感共鸣，因为它就只是一种影片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的创作设计而已。

另一个镜头是：余国伟和燕子站靠在铁轨上方的石栏处，暴雨、天空、南方工业小镇，甚至余国伟，都是灰暗的，只有燕子的大衣和雨伞，鲜艳，但也不明媚，这种色调的对比，当然逃不过资深观众的眼睛，而普通观众，或许也能感受到这其中有某种意图存在，甚至他们能将这种意图分析出来（燕子自己对未来仍抱希望，而燕子又成为余国伟的希望），但恐怕他们仍然无法获取共鸣。

第一个镜头试图立足于90年代的时代本身，但它只是一个苍白的设计，第二个镜头传达了一种经验，但这经验与大多数观众的经验都不相符。

而在《啊，荒野》中，被海浪冲击的尸体，虽然这个画面并不常见，但它通过与前后镜头的关联，捕捉到大部分观众的记忆特征，所以就算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但它仍然能达成一种危险的共鸣。

这种共鸣，对于一部电影来讲，是十分珍贵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