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論文發表花8年:不發表,等於零


一篇論文發表花8年:不發表,等於零

吃(混)學術飯的,沒有人不知道“Publish or Perish”。直譯是不發表,就死亡。李連江教授譯作“不發表,就出局”,強調發表在學術界謀生存的重要性。我斗膽作個新譯:不發表,等於零。這是因為,至少從對社會有所貢獻的角度上看,研究需要全部完成才算數。發表了,才是100%。否則,就算工作做了99.99%,最後沒有發表,也還是零。不發表和發表,是0和1的差別。一壺水燒到60、80、90度,不管花了多少燃料,還是反覆燒了多少次,沒有燒開,就不是開水。

一篇論文發表花8年:不發表,等於零

▲ 李連江著:《不發表 就出局》,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問題在於,如何把已經做了30%、50%、70%、乃至90%的研究發表,或者說在更重要、更有影響力的刊物上發表。博士生們也許對這一點理解不深。讀博士,能否畢業不是看發表,而是看論文能否達標。這容易造成一個錯覺,就是論文寫完就行了,不一定需要發表。論文寫完,作者自己當然有收穫。但學界是以學術成果來評價的。就算研究做得再好,最終沒有發表,也等於零。

國內很多大學為了增加研究成果,要求博士生必須在一定級別的刊物發表多少篇才能畢業,後果是拔苗助長,甚至是殺雞取卵,因為很多研究如果多一些時間去準備,就會將研究的最佳潛力發揮出來。逼著學生趕在畢業之前發表,不知扼殺了多少好苖子。

至少在我求學和任教的大學,都沒有這個要求。這個議題曾在大學研究委員會討論過,遭到一致否決。不要求發表並不等於發表不重要,而是允許學生有更多的時間,孵化最佳的成果。

閒話少提,言歸正傳。如果開始做研究不難(也有人覺得開始動筆是最難的,這個下次再談),那麼真正困難的不是開始,而是完成。這時候就不能不提到英文學術期刊(除了美國的法律評論)通行的專家評審制(具體見拙文《“專家評審制”應當實行》,《中外法學》2004年第5期。)。稿件到達入門的水平,編輯一般會發給專家去審,要求專家建設性地批評。只要是比較有影響力的期刊,回來的報告,不管基調是正面還是負面,都有一堆修改意見。除了個別例外,基本上沒聽說過好的期刊不要求實質修改就直接接收的。眾所周知,期刊往上走一級,難度呈幾何級數上升。這其實是一個充滿挑戰、近乎自虐的過程。


一篇論文發表花8年:不發表,等於零

▲ 賀欣:《專家評審制應當實行》,《中外法學》2004年第5期。

每一次收到修改意見,都是忐忑的一刻,因為這時候才是煉獄。在我所處的不溫不火的學術環境下,請人給初稿提意見,不管是同事、老師、親友、學生,除了少數“諍友”,通常都是隔靴搔癢:有的不在其領域,有的缺乏洞察力,有的不願下功夫,有的顧及面子,總體效果索然。而在這些好的期刊的審查報告中,由於評論人不知道作者的身份,至少可以假裝不知道,在匿名機制的保護下,可以真實同時也刻薄到極致。

由於期刊隨時準備發表這些文章,直接影響其聲譽,所以絕大多數評論十分認真,有的極具創見,更有的讓人拍案叫絕:人家怎麼看得這麼清楚?!但我想強調的是,許多報告讓人“不忍卒讀”。我習慣把所有的評審報告都留下,偶爾回頭翻翻這些報告,提醒自己:行內高手們都在看著呢!

最容易受批評的,當然是研究方法和數據材料。在我學術生涯的早期,有一個評審人說:

“作者花了兩個月的時間進行田野調查,悲摧的(pathetic)是提交出這樣零星而沒有多少原創性的材料。”

我有一篇稿件名為《運轉不良(dysfunctional)的法院》,評論人挖苦說:

“文章在選題和收集材料方面的努力是可嘉的,但文章的組織和結構像它的標題一樣‘運轉不良’。”

當然,文稿的方方面面都可能成為攻擊的對象。大約十年前,一位評審人質疑我稿件的研究目的:

“這篇文章試圖完成三個任務,它最成功地完成了第三個。雖然這三個任務都是有價值的,但在這篇文章中,它們各自的目的相互交叉,使得分析變成一團渾水,鬆鬆垮垮,毫無緊湊、清晰之感。作者還對……做了猜測,我想這是其第四個暗含的假設。一言以蔽之,這篇文章裡面有太多的假設,而沒有進行有效的檢驗和解讀,使得讀者只見樹木而不見森林”。

關於文獻,另一個評審人寫道:

“本文的文獻述評是如此膚淺,好像是描繪了一幅卡通”。

關於理論對話,一位評論人說:

“本文的理論架構很有問題,設定了一個假的研究問題去理解所謂的‘意外發現’。它無法幫助理解中國的制度如何運轉。與美國的比較也是成問題的,有太多的干擾因素存在”。

關於數據,又一個說:

“這篇文章我讀了兩遍,但還是沒讀懂統計數據如何與假設有關。很多論證是證偽假設的,也說服了我,但與提供的數據無關”。

▲ 論文作者收到審稿人意見。

做研究寫文章不容易。“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面對“可悲”“一團渾水”“鬆鬆垮垮”“猜測”“卡通”“假問題”等評價,第一反應通常是反感。他們怎麼這樣對待我?好的地方裝著看不見?心裡滿是委屈。但這個過程,沒有上訴,沒有辯論,沒有法律人愛提的正當程序,作者只能打掉牙往肚裡咽。一位好心的編輯在轉發這樣的文字時,怕我吃不消,還專門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安慰說這是學術界的常態。在學術界競爭越來越激烈的今天,有的刊物兩三輪的邀請修改是家常便飯。有的刊物在邀請修改的信中寫明,這個邀請決定並不保證下一輪的修改稿就能發表,是否再提交作者自己看著辦。有的修改得不行的稿件,主編連外審都不送,直接槍斃。

面對這樣的評論,有多少人放棄?有多少人轉投?不同的刊物自然不同。曾經負責過一個期刊,讓我知道原來在那樣一個小刊物,也有超過一半的投稿人即使拿到邀請修改,也再沒有下文。甚至一位建樹斐然的同事說,“我根本不敢去投頂級期刊,因為可以想像得到,評審人會怎樣挖苦我。” 研究剛做完,大家都是信心滿滿,期待著上頂級期刊,一夜成名。殊不知,投完第一稿,只是萬里長征走了第一步。投稿時信心滿滿,評審報告回來時垂頭喪氣。一旦進入惡性循環,幾個回合下來,對自信心的打擊可想而知。那就不僅是不發表、等於零,而真的就是不發表、就完蛋了。正如讀博士時最可怕情形:一個題目剛做了一段時間,又轉向另一個題目,幾次下來,一晃幾年過去,博士就該肄業。很多人即使跨入學界,也拿不下天牛(tenure)或評不上副高,或者幸運地拿下,但之後一蹶不振,或者知難而退,事實上退出學術圈,成為高校頭疼的冗員(deadwood)。

因此,如何針對這些修改意見,拿出實質上更好的修改版,是關鍵中的關鍵。我的經驗是,在讀這些評論前,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這個世界沒有跨不過去的坎,時間終將改變一切。讀完之後,把它放下。兩、三個星期後拿出來再讀,這時它的殺傷力已經降低,或者說我的免疫力有所提升。又再給自己一段時間消化,慢慢地就可以開始冷靜地分析,評審人說的哪些是對的,哪些是有偏見的,哪些是可改的,哪些是不可改的,哪些是必須扔掉的,哪些是需要新加的。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要改下去。我堅信文章是改出來的;我同時堅信,改文章比寫文章容易。與其去寫新的文章,不如先把舊文章改出來。在新項目和半成品之間,我總是把半成品放在優先的位置。誰能夠保證新項目就不會碰到釘子?只要努力,總有改的辦法。而且我不是完美主義者,只要改到能夠發表就行。如果有什麼經驗可以分享,那就是“一不怕寫,二不怕改”。據說學界有一類人,聰明絕頂,也不是不努力,只是辦公桌下面壓著二十幾篇半成品。如果開始撰寫文章時比的是創造力,那麼改文章時需要的不是任性,而是韌性。

一篇論文發表花8年:不發表,等於零

▲ 論文作者與審稿人交流的郵件截圖。圖/曹建軍科學網博客

隨著時間的流逝,當初讓我感到委屈的評論,變成良師善意的提醒。材料悲摧的評論讓我意識到,只是去做田野並不夠,還要看找到什麼材料和如何使用材料。看到一篇文章有四個任務的評論,我後面寫的文章永遠只有一個任務。意識到我的文獻敘述只是“膚淺”後,我每次下筆都會努力把要做的研究與文獻中的空隙聯繫起來。面對材料與論證脫節的評論,我意識到不僅要做好進攻,還要注意防守。對於那些花時間認真讀我的稿件並提出修改意見的同行,我心懷感激。

“自虐”成為在學術界成長的最好方式。

今天早上收到郵件,編輯說我的一篇文章馬上排期出版。我一臉惘然,沒有半點欣喜。這篇文章從收集數據開始,已經八年,研究助理已經從清純學生成為副教授,當年接受訪談的人早已不知身在何處。期間被兩個刊物拒稿,合作者幾乎棄船,在這個刊物也經歷了兩次邀請修改,一次有條件接受,中間還因為主編的誤解要撤稿。在完全接受之後,排期也等了快一年。從0變成1,怎一個難字了得?有詩為證:

安身立命,全靠文章。

字斟句酌,百鍊成鋼。

韌性不足,功簣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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