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邦”五百年——託邦、烏托邦與敵託邦

自1516年托馬斯·莫爾根據希臘文和拉丁文生造出“烏托邦”(Utopia)一詞以來,這一概念的影響力與日俱增,逐漸成為現代政治文化領域最重要的通用詞語之一。歷史也許會忘記被英王亨利八世斬首的大法官莫爾,但絕不會忘記提出了“烏托邦”的莫爾。而莫爾也絕對想不到的是,烏托邦的內涵與寓意一路演變,數百年後更衍生出了新詞——“敵託邦”(Dystopia)和“託邦”,前者影響力甚至蓋過了原詞。喬治·奧威爾生而有靈,也許會將之作為其“新詞”研究的樣本吧。

烏托邦與敵託邦並不是一般的反義詞。Dystopia一詞由英國哲學家穆勒於1868年所闡發,對此的翻譯五花八門,包括主流的反面烏托邦、反烏托邦,較少見的敵託邦、惡託邦、廢託邦乃至坎坷邦等等。在此之前,邊沁也創造過類似的cactopia一詞,被譯為“暴政國”(與理想國相對)。敵託邦的譯法,既是取其諧音,更是借鑑《聖經》中的“敵基督”(Antichrist)概念,Dystopia也往往可用Anti-utopia替換。“反面烏托邦”或“反烏托邦”的譯法,如以單純的“反對”之意來理解,實際頗有不妥。敵基督否認耶穌為基督,而且自稱為基督,以此“取代基督”,大有“打著紅旗反紅旗”之意味,不是一個“反”字所能涵括。同理,即使是敵託邦,其在理論上也並不一律反對烏托邦,甚至聲稱自身即是烏托邦——某種理想主義政體的實現,片面以“反烏托邦”稱之,可能會犯簡單化的錯誤。《美麗新世界》作者赫胥黎還自己提出了negative-utopia的命名,又得了“消極烏托邦”的譯名,有學者又由此將敵託邦根據其惡劣程度劃分為“反烏托邦”(Anti-utopia)和“惡託邦”(Dystopia),前者如赫胥黎的“新世界”,後者如奧威爾的“大洋國”。至於“託邦”單獨成詞,出自德國古斯塔夫·蘭道爾(Gustav Landauer)的《革命論》,指的是“每一種實際存在和不斷髮展著的社會秩序”也即現實世界,至今採用者不多,但來日未必不會再起波瀾。託邦、烏托邦、敵託邦……種種詞語歷史衍變後的社會心態變化值得玩味。

烏托邦為何取代理想國

莫爾是創設“烏托邦”的第一人,但遠遠不是此類理想世界的首創者。最知名的當屬古希臘柏拉圖提出的“理想國”——國家由具有慾望的體力勞動者,具有意志的護衛者階級以及擁有理智的統治者階級所組成,只有各個等級保持分工合作的狀態時社會才能保持普遍的和諧。有趣的是從柏拉圖身上又衍生出了“柏拉圖式的”一詞,雖然多與“愛情”搭配,但也含有了“空想的”意思。這無疑是對莫爾創造《烏托邦》影響最大的著作。在《烏托邦》橫空出世之後,康帕內拉的《太陽城》和安德里亞的《基督城》等先後繼起,得以並稱為“烏托邦三部曲”,“空想社會主義史上的三顆明珠”。其他遺珠也自不少,如培根未完成的《新大西島》、哈林頓的《大洋國》,直至貝拉米的《回顧》等,不一而足。同時,從《聖經》開始,西方還有“伊甸園”和“天國”的理想世界。與此類似,東方也自有其“桃花源”譜系,如《詩經》的“樂土”、佛家的“淨土”、道家的華胥國“其國無帥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慾,自然而已”,終北國的“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爭;柔心而弱骨,不驕不忌;長幼儕居,不君不臣”;儒家“大同思想”同樣源遠流長,《禮記·禮運》中的“大同社會”“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亦蔚為大觀,共同代表了人類千百年來對理想社會的激情想象與不懈追求。與“理想國—烏托邦”譜系相比,“桃花源譜系”數量雖繁,但多偏於寫意,不重實體,不求實證,也算是中國人偏重現實主義的體現。

“理想國”為什麼會被“烏托邦”所取代,這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一方面,從理想國到烏托邦,正是從理想到規劃、從規劃到行動的過程。烏托邦接續了理想國的追求,是對後者辯論式的粗略論綱的全面發展和具體設計,是“出自柏拉圖的藍圖、更高級形式的近代社會主義的綱領”(文德爾班《哲學史教程》),又最終演變為“行動起來”的理想國。陳正焱、林其錟的《中國古代大同思想研究》指出“中國古代大同思想的發展,大致具有如下三種趨勢,即是從朦朧的憧憬到鮮明的構想;從天堂的描繪到人間的追求;從仰望神明到依靠自己的力量”。西方的烏托邦源流更是如此。其誕生於資本主義大發展的初期絕不是偶然,而是應運而生,是人類社會演進到新一階段的必然產物,此後聖西門、歐文、傅立葉等的烏托邦實驗、社會主義運動的狂飆突進都不斷印證了這一點。另一方面,從理想國到烏托邦,也是一個從單向到多向、甚至反向的過程。正如許多學者都津津樂道的,“烏托邦”一詞本身即為一個“悖論”,既有“福地樂土”之意,又有“烏有之鄉”之意,既可代表對完美理想的崇高嚮往與不懈努力,也可代表無法實現的徒勞空想。莫爾對這一詞語的天才設計,使之對於單向性的“理想國”而言,更增加了“空想國”的寓意,交織疊加了多重意蘊和強烈張力,成為一個具有更豐富可能的概念,這也為其向“敵託邦”的二度衍變埋下了伏筆。

烏托邦如何變成敵託邦

回頭細看,無論是烏托邦或是敵託邦的設計,一開始都不免直指“託邦”的不堪。數次“參政”失敗的柏拉圖的“託邦”是寡頭和獨裁政體,“那些統治者們最樂於治理的,往往是最糟糕的國家”“他願時不時地發起一場戰爭,使人民需要有一個領袖”。莫爾的“託邦”則指向“最壞的人獲得一切美好的東西”,“圈地運動”中“饞嘴而貪婪的國蠹”。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和奧威爾的大洋國極權世界設計儘管大相徑庭,但都同樣並非空中樓閣,而是凝結了對“託邦”不同角度的深刻認識與批判。然而,百代皆行秦政治,何處桃源可避秦?無政府主義者蘭道爾稱“歷史的道路總是從一個託邦經過一個烏托邦而導向下一個託邦”。蘭道爾傾向於把一切“託邦”都看成“邪惡本身”,因而在《意識形態與烏托邦》中遭到了卡爾·曼海姆的批判。然而,考慮到曼海姆的文章寫作年代只是1929年,也許應該反過來說曼海姆對烏托邦的態度未免過於樂觀。電影《黑客帝國》的編劇借“母體”(Matrix)之口說“作為一個生物物種,人類將他們的現實定義為經歷著痛苦和不幸的現實”,倒是真正的一針見血了。

現實“託邦”無疑極不完美,但超越又殊為不易。在各位烏托邦作者的設想中,往往對一些重大現實問題“視而不見”,甚至蘊藏了一些“細思極恐”的細節。如《理想國》和《烏托邦》中都存在理所當然的奴隸階層,《烏托邦》“沒有遊手好閒的人”、“不存在虛度光陰和藉口曠工的機會”,但也有階級之分,有職業的貴賤之分,處於社會最底層的奴隸階層由罪犯和自願前來的外國人構成,從事屠宰等下等職業。《太陽城》中規定,“體格勻稱和美貌的女子,只同體格勻稱和健壯的男子結合;肥胖的男子與消瘦的女子結合,消瘦的男子與肥胖的女子結合,為的是使他們能得到有益的平衡”“婦女如果多次與男子性交而仍舊不受孕,便被宣佈為‘公妻’……這種辦法是為了防止某些婦女因貪圖歡樂而故意避孕”“身體上有任何缺陷的人都不會無所事事……儘管他身體殘廢,還是能得到很好的待遇,因為他們能在鄉下做監視工作,把所聽到的一切向國家報告。”甚至還實行人祭制度,由所謂最聖潔的人獻身,替全國人民贖罪,祈求上帝寬恕。《基督城》書如其名,認為真正的理想國就是基督教化的國家,宣稱“我們信仰通過牧師宣講《聖經》而自動地原諒所有的罪過,而且為此我們信仰我們有感恩和服從的義務”。後來者如康有為的《大同書》,設想把黃、棕、黑人都改良為白種人,對其中最難改造的黑人中“性情太惡、狀貌太惡”者,“飲以斷嗣之藥以絕其種。”可以說,作者們既有奇思妙想,也不乏奇談怪論和荒唐臆想,總體來看是相當不完美的,只能算是一份份粗糙的藍圖,難以感召讀者。難怪網絡評論中不乏批判之聲:“既然他們選擇像蜜蜂和螞蟻一樣生活,那還何必成為人呢?”“文中所謂的‘最好的國家’在我看來實乃貨真價實之地獄”“理想國與哲人王帶來的噩夢”……

敵託邦的設想集中出現於20世紀並非無緣無故,它首先建基於“烏托邦衝動”的消亡之上。在16、17世紀的烏托邦三部曲藍圖設計和19世紀的空想社會主義者的失敗試驗後,人們很難再嚴肅地看待烏托邦的意義,右翼視之為洪水猛獸,而左翼也視之為空想之談。法國大革命中,滿懷崇高激情的雅各賓主義者用道德取代法律,高喊著平等自由而建立嚴酷的恐怖獨裁,帶來一場“道德理想國的覆滅”,有先見之明的伏爾泰戲謔說“人們設計一切,到頭來總是大錯一場,這幾乎是個規律,屢試不爽”。二十世紀以來的世界風雲激盪,兩次世界大戰先後爆發,又繼之以長期冷戰和核危機,斯大林主義、法西斯主義、麥卡錫主義乃至文化大革命均從不同角度重創烏托邦潮流,人類理想主義色彩幻滅殆盡,對未來的焦慮壓倒了樂觀。許多人認識到,烏托邦主義者為了其崇高的理想,是可以不擇手段、不惜代價的,更別說打著烏托邦之名行敵託邦之實的罪惡了。劉易斯·芒福德稱“烏托邦一詞既可以用來指人類希望的頂峰,又可以用來指人類愚蠢的頂峰”。美國學者莫里斯·邁斯納指出,“烏托邦主義者為達到‘烏有之鄉’所做的努力不僅是徒勞的,而且在政治上是危險的,在歷史上是有害的”已經成為西方學術界佔統治地位的觀點,並援引其他學者觀點把潮流的轉變確定為1940年前後。

烏托邦給人留下的一大教訓是,目標越是完美,越不可能實現。實際上,無論東西,歷朝歷代都不乏人為的政治設計,以追求政權和社會的盡善盡美、萬世太平(儘管也混雜了統治者的“萬世一系”的自私願望),結果卻仍然是不盡如人意。“託邦”乃至衰世亂世多了或者長了,就激發出了“末世論”——這也是烏托邦和敵託邦的思想根源之一。古希臘有黃金、白銀、青銅、黑鐵時代的對比。《春秋公羊傳》和《禮運大同篇》分別有“據亂世(衰世)、昇平世、太平世”和“大同、小康、亂國”之分。基督教有所謂“最後審判日”和“千年王國”說,宣傳耶穌死後千年有善惡大戰(聖戰),大災大禍相繼,死者動輒“三分之一”,之後才能有千年的太平盛世。極端教徒往往打著這一旗號威嚇和招徠信眾,反抗現存秩序,以求“人間天國”。中國亦不乏“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新佛出世除去舊魔”的案例,佛家的“末法時代”迭經流變為彌勒教的“三期末劫”,引發白蓮教數百年的動盪。世人“先破壞後建設”“先有大亂再有大治”的理念,實深肇基於此。

《1984》成歷史,敵託邦走向科幻

敵託邦作品的興盛,還須溯及另一條線索——科幻小說的誕生興起。18世紀60年代興起的工業革命帶來了工業文明的崛起,人類逐步進入以科學發明和技術革命為主導的時代(蒸汽時代、鋼鐵時代和科技時代),也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時代的文學樣式——科幻小說(實質上也屬於啟蒙文學)。秉持“科學樂觀主義”風格的儒勒·凡爾納“開啟了科幻小說的大門”不久,H.G.威爾斯便異軍突起,將科幻題材和深沉的哲理思考相結合,一口氣開創了20世紀科幻小說中多個至關重要的主題——“時間旅行”、“外星人”(星際戰爭)和“敵託邦”。他的《時間機器》第一次提出了“時間旅行”的概念,設想80萬年後人類分化為兩個極端不同的種族,一類美麗而脆弱,一類健壯而野蠻,後者更以前者為食。《月球上最早的人類》設想了月球人近似螞蟻社會的制度,《當睡者醒來時》則描繪了未來“資本主義勝利的惡夢”——罪惡大都市,完全是1888年美國作家貝拉米的《回顧》另一個悲觀主義的版本,但同樣具有嚴肅的思想主題。威爾斯奠定了科幻小說的核心精神即是“人類(藉助科技)要追求怎樣的未來?”這與敵託邦思想對未來社會的憂慮幾乎如出一轍。在此基礎上,扎米亞金的《我們》、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和奧威爾的《1984》等先後應運而生,一部更比一部激烈,一部比一部慘淡,被國人並稱為“敵託邦(反烏托邦)三部曲”,正式開啟了“敵託邦文學”這一種類。在三部曲中,《1984》儘管缺乏了“科學”色彩,卻藉助其“把新聞寫作發展為一種藝術”(董樂山語)的風格,藉助其對極權主義精準到令人背脊發涼的預言,成為一部未來感和歷史感奇妙交織的神作,稱其獨力扛起敵託邦的大旗也不為過。

與烏托邦作品的枯燥政論式不同,敵託邦作品的主要載體是“小說”尤其是“科幻(幻想)小說”,除表達嚴肅主題之外,還不乏光怪陸離、荒誕誇張的一面,使之大眾影響力更為廣泛,此後除合流催生科幻小說界的大繁榮外,更衍生出無數電影、漫畫和電腦遊戲作品。這股潮流,甚至連中國人也早早地裹挾其中了。晚清至民國時期,中國的烏托邦和敵託邦文學作品也頗為興盛,如梁啟超在1902年便創作了《新中國未來記》,設想了60年後的中國;有學者則拈出老舍《貓城記》、沈從文《阿麗思中國遊記》、張天翼《鬼土日記》和張恨水《八十一夢》等一批作品為典型,提出了“幻設型諷刺小說”或謂“現代寓言小說”的命名。這些作品既接續了《莊子》寓言、《山海經》、《鏡花緣》等傳統,也深受西方《格列佛遊記》《愛麗絲漫遊奇境記》等作品影響,更針對中國社會積弊落後的現狀,構想了一個個“火星世界”“地獄世界”“夢中世界”的敵託邦,向國人大敲警鐘,成為中國現代化啟蒙運動不可忽視的一部分。

時至今日,可歸類為敵託邦作品的已經汗牛充棟,在百度搜索烏托邦的關鍵詞,彈出來的往往是敵託邦意義上的內容。大略言之,可以分為幾種類型,這實際也可作為對未來世界悲觀構想的分類:一是反極權主義主題,最典型者如《1984》中以高壓統治、全面監控、有目的地篡改歷史、銷燬“異端”書籍等等手段,實現對國民從言行到思想的全面控制。由於奧威爾的珠玉在前,這一主題難以突破,大部分後續作品只好將主題定位在“孤膽英雄”乃至“超能英雄”對極權的成功反抗上,追求視覺效果上的突破,如《V字仇殺隊》、《撕裂的末日》等。二是反技術失控型主題。如《美麗新世界》中政府以新的基因技術建立了“新種姓制度”,又濫發毒品以麻醉公眾。這一主題的衍生物頗為豐富,包括人類發展的高科技反噬人類的主題、“消費烏托邦”“娛樂至死”也即物質的無限豐富反而導致人性迷失的主題、唯利是圖的托拉斯壟斷控制全社會方方面面的主題等。典型者如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羚羊與秧雞》、電影《機械戰警》及《銀翼殺手》等。三是蠻荒異化主題。著眼於核戰爭、病毒爆發、生態資源枯竭之後,倖存人類為了有限資源而你爭我奪,社會退化為原始社會。典型之作是電影《瘋狂的麥克斯》《水世界》等,展示的多是“末日奇觀”和人性異化。四是人工智能主題(賽博空間主題)。“老大哥”不再是人類統治者,而是一臺巨型電腦在幕後操縱一切,人類面臨毀滅或是成為傀儡,渾渾噩噩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真實與虛幻,最典型者莫如“現象級電影”《黑客帝國》,掀起一股“瓶中腦”式哲學思辨的社會潮流。這類作品實際也是“莊周夢蝶”式寓言的現代版本,不侷限於敵託邦領域,至今仍大有探討的空間。上述幾種類型往往相互交織,衍生出種種微型主題,再加上異形外星人和平行宇宙等概念的引入,使得敵託邦作品成了一場五光十色的想象力大比拼,思想性哲理性什麼的,反而退居其次了。

從洞穴到全景敞視監獄

令人驚異的是,烏托邦的先驅同時也是敵託邦的先驅。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出了著名的“洞穴隱喻”,把人們在現實世界中的生活比作一個陰暗的“洞穴”,洞穴中的人們身負鐐銬,背向出口,只能勉強看到被火光投射在洞壁上的東西的模糊的影子,習慣了以假為真。即使有先知窺破真相,也難免被愚民群起而攻之。千年之後,這樣的敵託邦仍然令人震撼,也是魯迅“鐵屋子”論的先聲。

破除“敵託邦”,當然要走出黑暗的“洞穴”和“鐵屋”。但走出之後,誰又知道是何種光明呢?強調啟蒙與理性的哲學家邊沁在1791年提出了“全景敞視監獄”(Panopticon)概念,他設計的環形監獄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監視者能隱蔽地觀看一切,自身不會被觀看到,罪犯因此而惶惶不可終日,不敢造次。邊沁認為,相較於傳統的控制手段,新的監獄能以最少的人力來達到監視最大的人數,是一種“重大而嶄新的統治手段”,也是“一種新的和更好的政府的形式”。邊沁設計的這一小小烏托邦被福柯加以深刻的發展與反轉,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指出,全景監獄實際上是一個完美的權力實施機構,是一種被還原到理想形態的權力機制的示意圖。在完美的監視與被監視理念下,權力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它在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層次、每一個機構、每一個人際關係中運作,構成了一個千絲萬縷的網絡,讓所有人都身陷其中。這無疑是福柯對邊沁理論和奧威爾“電幕”制度的疊加哲學引申,也是一種極致的“託邦”和敵託邦類型。

正如許多科幻小說的設想成為現實一樣,奧威爾、福柯的技術不可能如今已成為可能。隨著社會監控“天羅地網”的廣泛覆蓋,“大數據”的普及應用,每個人時時刻刻的一言一行都被數據化掃描,成為一條條清晰的時空軌跡,永久記憶儲存,實時觸發預警,隨時回溯翻查,讓人無處遁形。通過“稜鏡事件”人們得知,原來全球電郵、即時消息、視頻、照片、存儲數據、語音聊天、文件傳輸、視頻會議、登錄時間和社交網絡資料的細節,都正被政府監控,國安局甚至可以實時監控一個人正在進行的網絡搜索內容。通過“劍橋分析事件”又再揭示,原來所謂一人一票自由民主選舉,都可通過“全息畫像”的算法精準刻畫精準投放惡意操縱。新時代的“洞穴”也許投射的不是模糊的影子,束縛人的不再是有形的鎖鏈,而是令你情迷心醉目不轉睛的娛樂節目,是刷屏不止作繭自縛的定製信息,是自以為是似是而非的“自我”“真實”。尼爾·波茲曼在其1985年的《娛樂至死》中曾經警告大眾,更接近我們的是赫胥黎的預言,而不是奧威爾的預言。隨著“大數據時代”的“託邦”到來,也許兩人的預言可以同時實現了。

在《美麗新世界》中,赫胥黎意味深長地虛構了一個所謂的“塞浦路斯實驗”或稱“重新換瓶實驗”,作為其“新世界”合理性的一個鋪墊——“總統清除了塞浦路斯島上的全體居民,讓兩萬兩千個專門準備的阿爾法(精英人種)住了進去。給了他們一切工農業設備,讓他們自己管理自己。結果跟所有的理論預計完全吻合。土地耕種不當;工廠全鬧罷工;法紀廢弛;號令不行。指令做一段時間低級工作的人總搞陰謀,要換成高級工種。而做著高級工作的人則不惜一切代價串聯回擊,要保住現有職位。不到六年功夫就打起了最高級的內戰。等到二十二萬人死掉十九萬,倖存者們就向總統們送上了請願書,要求恢復對島嶼的(強制區分高低種姓的)統治。他們接受了。世界上出現過的唯一全阿爾法社會便是這樣結束了。”是選擇一個人類無法承載其幸福而瘋狂覆滅的烏托邦,或是一個難以忍受其荒誕無稽的敵託邦,又或是一個千瘡百孔又無可奈何的“託邦”,將始終是人類的心頭之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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