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人的存在方式

“歷史有什麼用?”這也許會被人視為假問題,但確實是歷史無用論的一個反映,儘管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歷史,甚至在高校出現一些原本學習理工科的學生轉向歷史專業的現象。然而,透過社會上歷史娛樂化的現象,透過學術上選題大量充斥碎片化的現象,我們仍可隱約嗅到背後歷史無用論的味道。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仍有必要強調地提出歷史之用的問題。

從形而上層面揭示歷史價值

作為目的性存在的主體,人們會對所從事之事作出追問。事實上,關於歷史有什麼用、歷史的價值何在的回答已經非常多,諸如從歷史獲得經驗和啟示、揭示社會規律、培植愛國情操,甚至是無用之用等。這種種理由當中,更多的是強調歷史對於現實的鑑戒意義,即從歷史當中獲得經驗和啟示。但這些並沒有解決歷史之用或歷史價值的問題,尤其是關於歷史對現實的鑑戒意義。黑格爾認為,“人們慣以歷史上經驗的教訓,特別介紹給各君主、各政治家、各民族國家。但是經驗和歷史所昭示我們的,卻是各民族和各政府沒有從歷史方面學到什麼,也沒有依據歷史上演繹出來的法則行事。”(黑格爾:《歷史哲學》,三聯書店1957年版。這裡有必要提出的是,關於黑格爾《歷史哲學》中的這段話,劉家和先生依據德文原版,已指出該中譯本依循的英譯本有誤。詳見劉家和《關於“以史為鑑”的對話》,《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其義是說,從歷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訓,就是我們從沒有從歷史中得到過教訓。因此,歷史是否有用或有價值的問題,有必要從存在的形而上層面加以揭示和說明。歷史何用?歷史的價值何在?筆者認為,歷史是人的存在方式。

歷史是人的存在方式,可以從客觀歷史過程或歷史的本體和敘述的歷史,即歷史一詞的兩重含義中得以體現,可以從兩個具體方面來理解:第一,歷史意識的發生,既體現為人對時間認識的深化,也是人之為人的必要條件之一。作為自為的存在物,人只有當意識到時間意義的“過去”而產生歷史意識,才算是從自在的存在轉為自為的存在。第二,人的存在是在歷史中實現的。人本身是歷史的產物,他的存在所展現的,也是一個不斷生成(becoming)的歷程。

人具有歷史性

首先,就客觀歷史過程或歷史的本體來說,人本身就是歷史性的。這種歷史性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人本身是大自然進化歷史的生成物;第二,人的成長所體現的是一個歷史的過程。雖然從根本上說,一切存在物包括大自然,都是歷史性的存在,但歷史卻因人的存在而有意義。按照存在主義的說法,這也是人的存在先於其本質的體現。事實上,針對任何歷史無用的言論,最有說服力的回答就是從反向對之詰問:如果沒有歷史,沒有時間上的“過去”概念,人將會怎樣呢?當然,這是個偽命題,因為人不可能須臾離開歷史,歷史不僅是人之為人的依據,也是人的棲身之“地”。沒有歷史,人將不再是脫離自然界而與自然“相對”的“主體”。正是在對人這一特殊存在者理解的意義上,海德格爾說:“時間性也就是歷史性之所以可能的條件,而歷史性則是此在本身的時間性的存在方式。”(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三聯書店2006年修訂本)這是因為,作為特殊存在者的此在既是“在世界中”之在,也是根植在時間性中之在。人的存在,總是與時間糾纏在一起:“此在源始的存在論上的生存論結構的根據乃是時間性。只有從時間性出發,操心這種此在之存在的區劃勾連的結構整體性才能從生存論上得到理解……於是從時間性方面就能理解到:為什麼此在基於它的存在就是歷史性的和能是歷史性的,並且能作為歷史性的此在營造歷史學。”(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三聯書店2006年修訂本)所以,從在世結構理解,人本是歷史中的人,歷史亦是人的歷史。作為自為的存在者,時間性的歷史,始終是與人的存在糾纏在一起。歷史既體現為人存在的方式,同時也為這一自為的存在提供某種擔保,促使這一存在的成長。因此,研究史學史的J.W.湯普森說:“人類是唯一意識到自己的過去並對它感興趣的動物。”而哲學家文德爾班亦說:“人是有歷史的動物。”這兩個不同的斷語,恰從此在存在的歷史性與歷史的存在性兩個方面,說明了歷史之於人存在的意義。

關於人的歷史性這一問題,我們可以從三方面來理解。

首先,就歷史意識的發生之於人之為人的意義方面講,人作為自為的存在,其特徵是具有鮮明的目的性、主動性和不確定性。亦因此形成其永不滿足、永不停留於現狀,不斷地展示自己,並以自我為基點維繫著與他物之關係的特徵。而所有這些特徵的產生,亦無不是源自於存在者對於時間維度之“過去”的認識。也正是因為有了時間維度的過去,人才意識到當下和未來的存在,才有了“人猿相揖別”,有了逃離拘囿自己的“當下”的衝動,同時也就知道了自己正在做的是什麼和應該做什麼,知道了為應對當下、籌劃未來而對過去的不時回顧。即如尼采所說:“他們對過去的看法使他們轉向未來,鼓舞他們堅持生活,並點燃了他們的希望:公平即將到來,幸福就在他們正在攀登的山峰背後。他們相信,存在的意義將在其進化過程中越來越清晰。他們回首過去,只是為了瞭解現在,並刺激他們對將來的渴求。”(尼采:《歷史的用途與濫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於是,在歷史的燭照之下,人完成了與自然的“分離”,形成了一個與之相對的“他者”,終結了與自然之關係的混沌同一,完成從自在的存在向自為的存在的轉變,最終成為了世界的“那一點靈明”的主體。

其次,就人的生成歷程講,人的存在所展現的是一個歷史的、向著時間的未來維度展開的生成歷程。作為“被拋入”世界的存在,“此在實際上向來有其‘歷史’並能夠有其‘歷史’,因為這一存在者的存在是由歷史性組建的”。按照海德格爾的術語,“操心奠基於時間性”。“在此在的時間性中而且只有在此在的時間性中,才有可能明確地從承傳下來的此在之領會中取得(holen)此在向之籌劃自身的生存上的能在。”(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三聯書店2006年版)這也就是說,作為“被拋入世”的存在,人先在的歷史在規定其存在的同時,也推進了其自身成長。正是憑藉著歷史的燭照,人類才得以一步步地克服野蠻,而與其他動物漸行漸遠,從自在的存在轉為自為的存在;依賴不斷積累的歷史知識,人類文明亦獲得不間斷的積累和發展,亦因獲得相互的認同而凝聚成不同的群體,形成不同的文化傳統而與其他文化傳統劃出此疆彼界……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曾經說:“人首先是一種把自己推向將來的存在物,並且意識到自己想象成未來的存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西方哲學史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存在主義哲學》,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而“將來”意識的產生,以及由之生成的憧憬及推力,正是得益於過去意識的發生。只有“當下”而無“歷史”的世界,永遠只是單薄貧乏、沒有時空縱深的平面。人永遠生活在歷史之中,歷史也在時刻規定著當下的我們,併為我們在浩渺的宇宙時空中確定自己的位置。

再次,歷史作為人存在的方式,還體現為歷史對於人的規定性。歷史雖是發生於過去的事件,卻又是時刻“在場”(present)的存在,存在於人的每一刻的當下。同時歷史也是一個由在場者和無數不在場者密切糾結著的有機整體。被拋入世的存在,也是被拋入歷史中的存在。歷史在給予了人突破自我的狹小天地,突破時間與空間給人劃定的界限的可能,使人類得以不斷獲得前人和他人文化經驗的支持,不斷在前人文化積累的基礎上獲得持續發展的力量,促進和加快人類進步腳步的同時,也規定了我們的視域,規定了我們可做什麼和不可做什麼。當我們接受了過去遺留給我們的一切,包括對於公共世界的理解、解釋和各種經驗遺產時,這些也就先在地佔有了我們理解和解釋世界的基礎,並以文化的形式規定並型塑著人的內涵,進而劃出了不同文化群體之間的此疆彼界。

歷史需要敘述

歷史之於人的存在雖然如此重要,然而客觀的歷史本體畢竟總是在隨著時間飄逝而去。如何克服時空對自我認識所劃定的界線,保留記憶,完成歷史知識的傳承,必然使人類提出以某種媒介承載有關過去經驗的要求,即人只有通過敘述的歷史的形式,獲取在時間軸上已消逝在過去的客觀歷史過程。在從客觀歷史過程到敘述的歷史的轉化中,在尋求意義和目的的心理驅使下,原本雜亂無序的歷史客觀,經過主體的反思和語言組織,也就形成了以文本為形式的新客體留存於世,在形成後世汲取經驗的淵藪的同時,也建構為文化傳統型塑著後世的此在,使人始終生存在歷史的規定中而無法逃離——“於是從時間性方面就能理解到:為什麼此在基於它的存在就是歷史性的和能是歷史性的,並且能作為歷史性的此在營造歷史學。”海德格爾如是之說,也就揭示了存在的歷史性,決定了特殊之在的“此在”為存在而“營造”歷史學,即敘述的歷史的關聯。從這個意義講,敘述的歷史也就理所當然地屬於人存在方式的範疇而不能須臾離開。而歷史之於人的無用之用,也就體現在人的這種存在方式之中。人與歷史糾纏著的生存狀態,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不論人們怎樣看待歷史,不論認為歷史有用或無用,你都無法擺脫歷史,都會不自覺地為決定未來的走向而回顧歷史。猶如任何一個投資股票者,當考慮將投資股票時,都會回顧股票歷史走勢一樣。因而,當被詰問歷史何用之時?我們的回答是:歷史就是人的存在方式!

借鑑馬克思主義理論資源

事實上,言及歷史與人的存在的論述,也是馬克思的重大理論發現。在其《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等論著中,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的存在論境域,對人的歷史的生存論作出了極富啟發的描述。正是馬克思“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歷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等深刻的命題,極大地啟發了後來的那些存在主義者。例如海德格爾《關於人道主義的書信》中,就評論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說:“無家可歸狀態變成了世界命運。因此有必要從存在的歷史的意義去思考此天命。馬克思在基本而重要的意義上從黑格爾那裡作為人的異化所認識到的東西,和它的根子一起又復歸為新時代的人的無家可歸狀態了。這種無家可歸是從存在的天命中在形而上學的形態中產生,靠形而上學鞏固起來,同時又被形而上學作為無家可歸狀態掩蓋起來。因為馬克思在體會到異化的時候深入到歷史的本質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馬克思主義關於歷史的觀點比其餘的歷史學優越。但因為胡塞爾沒有,據我看來薩特也沒有在存在中認識到歷史事物的本質性,所以現象學沒有、存在主義也沒有達到這樣的一度中,在此一度中才有可能有資格和馬克思主義交談。”(《海德格爾選集》上卷,三聯書店1996年版)而馬克思的相關論述,也是我們將歷史之用的問題,上升到“歷史是人的存在方式”這一存在主義立場的理論依據。

(作者單位:溫州醫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師範大學歷史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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