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龍春:武樑祠的發現與乾嘉時期“訪碑第一人”黃易

薛龍春:武梁祠的發現與乾嘉時期“訪碑第一人”黃易

1786年八月,黃易(1744—1802)自開封返回濟寧,在途經嘉祥時,他偶然發現了武梁祠畫像石刻。

本年黃易剛剛升任衛河通判,實際上,自從1778年筮仕濟寧以來,他一直留在東河總督的幕府,這一選擇很可能與黃氏家族擅長水利有關,他的父親黃樹榖(1700—1751)甚至寫過專門的著作《河防私議》,黃易則“取其法,悉心講求”。

清代自雍正七年(1729)以降,設北河(直隸)、東河(河南山東)、南河(江南)三總督,分駐天津、濟寧與淮安清江浦,以保證黃淮安瀾與運河通暢。東河總督總理山東、河南段黃、運兩河事務,併為附屬的河流、湖泊、閘座、泉源等水利設施負責。每年冬季,他們要四處勘察河干,並在春季完成“歲修”,包括挑浚河道與修防工程;而伏秋大汛時,他們則要主持河防事務。濟寧地勢起伏,水文地質條件複雜,水源不足,水位也不平衡,加之黃運交匯、黃泛衝淤等情況,使這段運道的開挖與運營十分艱難。

在後來所寫的《武斑碑》跋文中,黃易提到這一年(1786)八月“大河恬順”,其實此前他剛剛經歷了極為驚險的河堤搶護,在次年給友人陳燦的信中,黃易寫道:“弟客歲夏秋在豫,值河防異常危險,竭蹶不遑。”本年豫省河工自七月中旬以後屢次報長,十五日,朝廷收到河南山東河道總督蘭第錫(1736—1797)等人的奏報:“豫省新堤各工在在危險,竭力搶護。”除了蘭第錫,河南巡撫畢沅(17

30—1797)此際也督率員弁,分投搶護。直到二十一日,節逾白露,水勢才得以控制,工程漸趨平穩。

在開封河工效力數月之後,黃易於八月中由河南返回山東。在經過距濟寧五十里左右的嘉祥縣署時,他稍事停留,翻閱縣誌,這時他偶然注意到縣南三十里的紫雲山有一座西漢太子墓:

石享堂三座,久沒土中,不盡者三尺,石壁刻伏羲以來祥瑞,及古忠孝人物,極纖巧。漢碑一通,文字不可辨。

縣誌記載這塊碑刻時,特別提到中有一孔,敏感的黃易馬上意識到,碑既有穿,必是古物,於是立即遣人前往椎拓。由於此碑數十年前為土人從坑中拽出,橫於道旁,因此沒費太大的周折,這個月的二十三日黃易就如願得到了拓片。碑乃圭形,額曰“敦煌長史武君之碑”(即《武斑碑》),碑額與碑文都是隸書,不過漫漶殊甚。

武斑碑立於東漢建和元年(147),與西漢太子並無半點關聯,但這卻讓黃易聯想到趙明誠(1081—1129)《金石錄》中的相關記載:

右《漢武氏石室畫像》五卷。武氏有數墓,在今濟州任城。墓前有石室,四壁刻古聖賢畫像,小字八分書題記姓名,往往為贊於其上,文詞古雅,字畫遒勁可喜,故盡錄之,以資博覽。

嘉祥為古任城地,與趙氏之說合若符契。洪适(1117—1184)則將這些畫像更精確地命名為《武梁祠堂畫像》,並在《隸續》卷六摹刻了畫像與題贊。即使在南宋,武梁祠畫像也只有拓本流傳,趙、洪二人都未曾真正到過這個祠堂,故洪适為武梁祠定名之後,自信地聲稱:“後之人身履其壤,會能因斯言以求是。”

黃易就是洪适所期待的“後之人”。說起來也很湊巧,1775 年五月,黃易隨著幕主鄭制錦(1760 年恩科舉人)遠赴直隸南宮之前,曾在揚州江春(1720—1789)的秋聲館觀摩《唐拓武梁祠畫像》,覺古香可愛,為之心醉。這很可能是黃易對金石收藏產生強烈興趣的開端。迴環胸次十多年之後,這件所謂的唐拓本也神奇地歸黃易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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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拓武梁祠畫像》黃易舊藏本 故宮博物院藏

《武斑碑》既已出土,武梁祠之重見天日當指日可待,黃易對此充滿信心。回到濟寧之後不久,黃易於當年九月再度回到嘉祥,除了工人,這一次他還帶上了三位友人,一位是濟寧人李東琪,此人好古善隸書,數年前曾發現《膠東令王君廟門碑》,另兩位是寓居濟寧的山西洪洞人李克正與南正炎,他們對探幽訪碑也興趣濃厚。一行人到了紫雲山下,從土人那裡詢知山名“武宅”,又曰“武翟”。由於代代河徙填淤,建造於漢代的祠堂早已七零八落,但恰恰是漢太子墓的訛傳,加上雕石工巧,土人將之當作皇陵,故即便碑石縱橫,卻歷久不毀。根據黃易的記載,他們次第剔出了《武梁祠堂畫像》三石、《孔子見老子畫像》一石與《武氏祠雙闕》,這些連同先前發現的《武斑碑》,都曾為趙、洪二家著錄。當年冬日,在寫給杭州友人何夢華(元錫)的信中,黃易談到此次訪碑的收穫:

此間漢魏六朝碑帖埋沒於土中者極夥,僅訪得武氏碑三種,不足盡興,其它已差人各處去搜矣。先拓三種呈教,餘俟搜得後即拓奉清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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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易《致何元錫》上海圖書館藏

次年仲春,他們又有了一些新的發現:武梁石室後東北一石室,計七石;一石室畫像,十四石;祥瑞圖殘石三。這三種為前人載籍所未有,黃易名之曰《武氏前石室畫像》《武氏後石室畫像》與《武氏祠祥瑞圖》。在距離發現地一二里之外,黃易又得畫像二石,因無題字,難以確定為何室之物。

總之,黃易與友人親履其壤,收穫極大,不僅所得畫像多而且古,八分題字也極為精妙,堪稱奇遇。《武氏後石室畫像》的一百六十餘字隸書,黃易認為風格接近於《曹全碑》。《曹全碑》明萬曆年間(1573—1620)出土於陝西郃陽,百餘年來一直是人所欽仰的名碑,清初周亮工(1612—1672)稱之為“天留漢隸一線”,明末清初的隸書名家無不奪胎於此。黃易將畫像題字與《曹全碑》相提並論,其所著意的顯然不僅是榜題的文獻價值。

這次訪碑的情景,被黃易定格為《紫雲山探碑圖》。此畫引首“奇文共欣賞”隸書五字,出自李東琪之手。在畫款中,黃易也提到了所有的參與者:“乾隆丁未(1787)二月十有八日,與李鐵橋、李梅村、南明高至嘉祥捫漢武氏諸碑刻,歡賞竟日而還,為圖記之。”雖說武梁祠畫像的發現者共有四人,不過在後來的輿論中,另外三人卻很少為人提起。而黃易選擇1787 年二月而不是1786 年九月的訪碑場景入畫,很可能與這一次的發現為趙、洪著錄所無,也更有意義有關。

當年冬日,畫冊寄到時任江西學政的翁方綱(1733—1818)手中,翁欣然題詩,並以不獲與擔石之役為歉,希望黃易再畫一軸,掛到他的寶蘇室中,他可以藉此分享黃易等人的驚喜與歡快。此後的1788 年、1792 年、1795 年與1800 年,黃易的這幅畫又陸續徵集到洪亮吉(1746—1809)、趙懷玉(1747—1823)、桂馥(1736—1805)、何道生(1766—1806)等人的題詩。如同曾藍瑩所言,正是利用繪畫,黃易讓遠離山東的友人以文學想象的方式參與了武氏祠的發現。

黃易並未滿足於“二三同志飽嗜好於一時”,他開始規劃武梁祠的復建。這些曝露於荒野中的碑刻,牧子樵夫不知愛惜,如果不急於收護,無疑將面臨再次湮沒的命運。這些古物因他而出,如果置之不顧,似乎有負古人,於是及時復原並加以保護,就成為黃易無法推卸的責任。因為與孔子有關,黃易將諸多石刻中《孔子見老子畫像》一石移至濟寧州學,其餘的如《武斑碑》,本來也應該與《武榮碑》並立於學宮,但石材厚大,遠移非便。在與李東琪、李克正、南正炎等人商議之後,黃易決定就地創立祠堂,俾諸石壽世無窮,而人知愛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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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孔子見老子畫像》清拓本 故宮博物院藏

武梁祠自1787 年六月開始興工,但很可能直到1794 年才最後完成。由於黃河氾濫,漢人建造石室、石闕之地早已淤高,有些碑石長年沉埋土中。黃易在復建武梁祠時,決定平治地基數尺,讓所有碑刻重見天日,不留遺憾。《武氏左石室畫像》即1789 年七月平治祠基時所得,督工建祠的李克正與劉肇鏞在題識中聲稱,他們一共續得十石,隸書一百零六字,為古人所未見者。這些發現再一次減少了可能的缺失,而使得武梁祠的復原成為可能。事實上,黃易進一步尋訪的腳步從未停息,他認為既然《武榮碑》《武斑碑》都已出土,則《武梁碑》《武開明碑》二種“安知不盡在其處”?

與此同時,黃易開始命工精拓畫像與題字,廣贈同好。1786 年九月,翁方綱視學江西前收到黃易所拓第一紙,到南昌後復得續寄數紙。王昶(1725—1806)、王念孫(1744—1832)收藏的拓本,也是黃易第一時間所贈。與洪适所見相比,新發現的畫像缺少“休屠像”“李氏遺孤”“忠孝李善”等數行榜題,卻多出“顏淑獨處”等十榜所題一百餘字,此外還多出畫像多種。曾子一版內“著號來歷”四字,前人辨識多誤,而在黃易的精拓本中,這幾個字灼然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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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武氏祠畫像題字》

李克正、劉鏞題刻

黃易監拓批校本上海圖書館藏

儘管宋人洪适對武梁祠畫像已進行過一些研究,但黃易的新發現還是引起了學術圈的高度重視。在此後的數十年間,翁方綱、黃易、錢大昕(1728—1804)、王昶、武億(1745—1799)、桂馥、王念孫、阮元(1764—1849)、瞿中溶(1769—1842)等人在新拓本的基礎上,從文字、聲韻、名物、歷史、藝術等各個角度對之進行研究與辨正。嘉定錢大昕精於考證,以餘力研討金石,橫縱勾貫,援據出入。在討論音韻時,他據武梁祠畫像榜題中“範且”之名,論及戰國秦漢人多以“且”為名,如穰且、豫且、夏無且、龍且,或加“隹”,如范雎、唐雎,文殊而音不殊。但胡三省注《資治通鑑》卻將范雎之“雎”注音為“雖”,顯然是誤“雎”為“睢”。胡注之誤因此碑而得以證明。此後二十年間成書的《兩漢金石記》《山左金石志》與《金石萃編》也為此花費了大量筆墨,王昶還將《武梁祠畫像》三石的圖像與榜題壽諸梨棗,此舉雖仿洪氏之例,但洪氏僅取畫縮為上下兩列,三石牽連不甚分晰,其所摹人物粗具形跡,與碑參校,全失其真。又題字另詳於《隸釋》,而於碑圖但列人名二三字,是畫與贊離而為二,觀者不能瞭然。

而王昶則悉依原碑,畫、贊全摹,且每石各層之上下界畫處山形、水紋、棗核等畫雖無關係,亦依樣並摹,從而完整再現了古碑刻畫之式。

值得注意的是,儘管洪适在《隸續》中談到漢畫的內容,並稱“畫繪之事,莫古於此”,但翁方綱、阮元諸人對武梁祠畫像的興趣在於榜題文字,於畫像多忽焉未作深考,王昶雖然縮刻了部分畫像,卻未加一語辨正。在眾多學者中,瞿中溶對於這些圖像獨有興味,認為“此刻畫像甚精細,人物動作之間皆有神氣,後代畫師蓋無能出其範圍者,實可為畫學之宗祖”。道光五年(1825),他薈萃平昔所記,成《漢武梁祠堂石刻畫像考》六卷,在深入考證的基礎上,特別指出武梁祠堂畫像所刻古來帝王聖賢及孝子忠臣、烈士節婦故事,目的是教誡子孫,與漢代明堂、宮殿壁畫有著相當的一致性:

今觀《武梁祠堂畫像》,每與《天問》及靈光、景福二殿賦合,而帝王下及亡國之夏桀,又與孔子所睹明堂像合。

他的看法與今日學者將《武梁祠堂畫像》解釋為墓葬藝術迥然不同。

薛龙春:武梁祠的发现与乾嘉时期“访碑第一人”黄易

漢《武梁祠堂畫像》黃易鑑藏本 故宮博物院藏

武梁祠的發現與重建,是黃易對乾嘉金石學的最大貢獻。我們之所以在這裡詳盡地重構其發現過程,以及在學術圈所引起的反響,是因為它是黃易訪碑活動的一個縮影:它不僅牽涉金石的信息,也關乎拓取的行動;既體現新發現的價值,也凸顯精拓本的意義;它還包羅了針對拓本的學術研究與對話,發現地的復原與保護,訪碑活動的圖像化與視覺化,以及題跋、鉤摹、刊印等各種面向的文化衍生。

有關乾嘉金石學最為鮮活而又恰如其分的概括,來自廣東番禺的潘有為(1743—1821)。潘於1772 年考中進士,任內閣中書,是翁方綱學術圈的一位重要成員。1777 年十二月三日,他在寫給黃易的信中頗有感慨地說:“可知金石亦時尚也,呵呵!”這番感慨源於黃易向翰林院編修潘庭筠(1778 年進士)索要《漢校官碑》拓本,然其人所藏若干本早已為人索要一空。雖說此一時期的文人對於拓片的追逐,尚不能用“舉國如狂”來形容,但既被稱為“時尚”,說明金石已不再是少數古物鑑賞家的專利,文人間普遍流行賞玩拓片,並將之視為文化身份的某種象徵。古代的金石遺文,歷千百年而不滅,其間點畫字句之同異,足以證經,銘勳之刻、藏幽之文,又多與史傳相表裡,而書法之美亦得以附庸。在當日的學術圈,如果一位文人對金石文字沒有辨識與利用能力,等於沒有掌握與他人溝通的密碼,也就無法參與到學術對話乃至時尚話題之中。即使是作為風雅的禮品,金石拓片在18 世紀三四十年代以後也變得炙手可熱。

事實上,無論是證經補史,還是裨益書學,金石遺文都是學者們無法漠視的新資源。翁方綱曾經這樣自我解剖:“金石雖其夙癖,而大致歸於二條:一則有關考據者,一則有益書法者。”錢大昕亦云:“自宋以來,談金石刻者有兩家:或考稽史傳,證事蹟之異同;或研討書法,辨源流之升降。”這些看法代表了清中葉學者對金石文字的價值認知。由文字而訓詁、而名物、而義理,正是乾嘉學術的基本路徑。雖然乾嘉學術的興盛為顧炎武(1613—1682)所不及見,但其研究旨趣向新出土資料的緩慢轉移,很難說沒有顧氏“採銅于山”觀念的影響。至於稍後由阮元引發的碑學運動,更是徹底改變了千百年來的書法趣尚、範本、技法乃至器具。

在這樣的環境中,任何新面世的金石遺文——尤其是突然出土的古物,自然會聳動為一時的新聞。而我們的主角黃易,正是乾嘉金石時尚中屢屢製造轟動效應的人物。在近三十年的訪碑生涯中,與他相關的《祀三公山碑》《漢石經殘字》《漢魏五碑》《鄭季宣碑》《武梁祠畫像及碑刻》《熹平二年殘碑》《範式碑》《衡方碑陰》《唐模武梁祠畫像》等,每一次的發現、保護、收藏與刊佈,無不成為乾嘉學者普遍關注

的焦點,而其中所曝露的新信息,也很快轉換為學者們的新成果。

雖說金石收藏與研究是乾嘉學者的集體興趣,但黃易的個案卻有可能幫助我們更深入地把握當日的金石學環境,以及一個事實存在的共同體的運作。黃易的履歷並不複雜。他字小松,又字大易,浙江錢塘人。十五歲起跟隨長兄黃庭(1729—1780)坐館湖北漢陽一帶,1765 年黃庭緣事遣戍新疆,黃易旋里負米養母,但不久他又前往固安、武岡等地謀生。1770 年代初,他成為鄭制錦幕中的師爺,鄭時任鹽大使,駐鹽城伍佑場。由於揚州在清代鹽業中的特殊地位,黃易也時常往來揚州。此後鄭氏遷直隸南宮知縣,又調清苑知縣,黃易則隨其遷徙流轉。1777 年秋,在鄭制錦的幫助下,黃易循例報捐,獲得成功,次年分發東河,效力於河工。此後的二十餘年間,黃易歷升東平州州判、蘭儀同知、運河同知,並在去世前一年兩次以同知代理運河道道臺事。

在友人的描述中,黃易雖然矩步蹣跚,但說話清高剛直,行事頗有大義。他通曉水利,是一位幹練的河道官員,為歷任上司所倚重。但在當日的金石圈,他的本職往往為人淡忘,使人印象深刻的反而是他對金石的痴迷,以至於不少人稱他為“碑痴”:

錢大昕題詩:二千年中圖十二,合呼黃九作碑痴。

何道生題詩:難得碑痴即大痴,生平快事聚於斯。

魏成憲題詩:碑痴墨癖是多才,秦漢遺文未劫灰。

薛龙春:武梁祠的发现与乾嘉时期“访碑第一人”黄易

黃易《得碑十二圖》錢大昕等題詩 天津博物院藏

雖然黃易難以躋身一流學者之列—除了一些個人收藏的整理性著作,他並未像翁方綱、孫星衍(1753—1818)或是王昶那樣,完成一部像《兩漢金石記》(1789)、《寰宇訪碑錄》(1802)或《金石萃編》(1805)那樣集大成的鉅著,儘管這些著作多少都得到過黃易的幫助,《寰宇訪碑錄》一書黃易甚至還曾深入參與,孫星衍《致黃易》雲:“弟此來意欲輯魯中古蹟、金石成一志,以配齊乘,俟兄來助我成之。”黃易《致鄭震堂》亦云:“因孫觀察囑辦《寰宇金石目》,急欲告成,無日不事筆札。”不過在近三十年中,黃易積累了超過五千種以上的碑帖,其中不少宋拓舊本,因而是這個時期聲名最為顯赫的金石收藏家。

在黃易《嵩洛訪碑圖》的題跋中,王念孫曾經寫道:

秋盦司馬醉心金石,凡蠟屐所經,斷碣殘碑無不畢出,訪剔之勤,橅拓之精,實前人所未及。

白謙慎在研究黃易生平之後也認為,黃易對金石學最大的貢獻並非他的學術成就,而是他重新發現了許多古代碑刻,並製作和收藏了大量精拓本。正是憑藉著這些新發現與精拓本,黃易與翁方綱、王昶、錢大昕、畢沅、阮元及其周邊學術精英結為金石同盟,他的訪碑與收藏活動也時刻為他們所矚目。

曾經兩次拜訪黃易的錢泳(1759—1844),在比較了同時十數位金石學家之後聲稱,黃易收藏精而且博,四海好古之士莫不延頸願交:

泳竊見近日好古家如翁宮詹覃溪,家侍講辛楣,安邑宋氏,洛陽武氏,陽湖孫淵如,陽曲申鐵蟾,歙之程彝齋、巴慰祖,杭州之趙晉齋、何夢華,海鹽之張芑堂,長洲之陸貫夫之數君者,皆當世所謂博雅之士也。觀其所藏金石,蒐羅且遍天下,琳琅甲乙,著錄盈笥,多者至三千餘種,此歐趙以後所未聞者。然就其中博採不精者有之,一隅難遍者有之,而執事以為政餘閒,能修廢起頓,補古人之所不及,如立《武梁畫像》,出《範巨卿碑》,使四海好古之士靡然向風,皆欲交於執事。

錢泳在信中提到了翁方綱、錢大昕、宋葆淳(1748—?)、武億、孫星衍、申兆定(1762 年舉人)、程敦、巴慰祖(1744—1793)、趙魏(1746—1825)、何元錫、張燕昌(1738—1814)與陸紹曾(1736—1795),幾乎囊括了當日最重要的金石收藏家,他們大多也是黃易的直接友人。錢泳的看法代表了時人對黃易的普遍評價,但是,居官不達而又學問平常的黃易何以成為乾嘉金石時尚中“靡然向風”的中心?

*文章系《古歡: 黃易與乾嘉金石時尚》(薛龍春 著 三聯書店2019-9)“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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