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文學連載】阿敏.馬魯夫《撒馬爾罕》48完

【絲路文學連載】阿敏.馬魯夫《撒馬爾罕》48完

48

瑟堡,1912年4月10日。

一望無際的英吉利海峽,波光粼粼。雪琳就在我身邊,手稿就裝在我們的行李中,周圍是一色的東方面孔。

提到泰坦尼克號時,人們總將注意力過多地放在那群光鮮亮麗的達官貴人身上,而常常忽略了這艘海上巨輪其實是為了另外一群人而建造的,那就是數以百萬計的移民。這些人,無論男女老幼,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土地,一心夢想著前往美國。

這艘巨輪沿途搭載了大批乘客:有在南安普頓登船的英國人和斯堪的納維亞人;有在昆士敦登船的愛爾蘭人;而在瑟堡登船的旅客則來自更遠的地方,例如希臘人、敘利亞人、安納托利亞的亞美尼亞人、薩洛尼卡及比薩拉比亞的猶太人、克羅地亞人、塞爾維亞人、波斯人等。

在瑟堡港,我觀察著身邊的這些東方人:他們帶著幾件簡陋的行李,似乎急著要趕到什麼地方去似的,不時露出焦慮不安的神情,一忽兒匆忙找尋遺失的表格,一忽兒又是尋找沒影兒了的皮孩子,或是滾到長凳下的不聽話的包裹。每個人的目光深處都混合著歷險、感傷和不服輸的神情。當然,他們也為自己能參與泰坦尼克號首航而欣欣然,這艘史上最堅固的無敵摩登巨輪將搭載他們前往西方樂土。

我的心情也與眾人差不多,三個星期前,我們在巴黎完婚,之所以推後蜜月之旅的行程,就是為了搭乘泰坦尼克號,好讓我的新婚妻子在旅途中盡情享受足以媲美她生長的地方的豪華排場。這並非愛慕虛榮,長久以來,雪琳一直都不是很情願到美國居住,若非此次波斯民族覺醒運動遭遇挫折令她心灰意冷,她恐怕永遠也不會願意跟我去美國。因此,我雄心勃勃地想要為她營造一個比她不得不離棄的那個世界更加瑰麗迷人的世界。

泰坦尼克號與我的心意不謀而合,它的設計者似乎是想在這座漂浮的宮殿中再現陸地上的種種奢華娛樂,其中不乏一些東方休閒項目,例如令人身心舒坦的土耳其浴,其慵懶閒適的程度絕不輸給君士坦丁堡或開羅的土耳其浴;兩旁植有棕櫚樹的走廊;在健身房裡,練功槓和鞍馬之間還裝著一匹電動駱駝,只要騎上去,並按下一個神奇的開關,就會給人一種在沙漠中騎行的錯覺。

在泰坦尼克號上,我們不只追求異域風情,還盡情沉浸在歐式娛樂中,比如一邊大啖生蠔與主廚普羅克特先生的招牌菜——里昂香料煎雞,一邊啜飲高斯古堡1887年份的頂級紅酒,同時還聆聽身穿深藍色禮服的樂師們演奏《霍夫曼的故事》《藝妓》以及路德斯的《偉大的莫臥兒》等曲目。

這些美好的時光對我跟雪琳來說彌足珍貴,因為在波斯,我們的戀情只能秘密進行。儘管公主在大布裡士、札爾幹達和德黑蘭都擁有華貴舒適的住所,但我總感覺我們的愛情似乎被侷限在四面牆壁之間,僅有精雕細刻的鏡子和僕人們躲閃的目光為證。現在,我們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像普通男女戀人一樣,手挽著手,欣然接受旁人的注視。即便深夜,我們也捨不得回船艙,儘管我所挑選的是船上最寬敞的船艙。

晚間漫步是我們最大的快樂,用完晚餐後,我們找到船上的一位負責人,並且總是那同一位,請他帶我們去打開保險箱,拿出手稿,然後帶著它小心翼翼地穿過船橋和走廊。之後,我們坐在巴黎咖啡廳的藤椅上,隨意讀幾首詩。接著,我們乘電梯來到無人的僻靜處,在晚風中忘情地熱吻,享受無人打擾的甜蜜時光。夜深人靜時,我們帶著手稿回到房間,第二天一早再由那位負責人將它重新放入保險箱。這個儀式讓雪琳分外著迷,因此我每天都要為她精心記憶並複述每處細節。

就這樣,第四天晚上,我們信手翻開手稿,卡亞姆寫道:

你追問我們的生命氣息源於何處。

這並非三言兩語即可回答,

毋寧說它源自幽深的海底,

隨即大海復又將其吞沒!

詩中隱含的海洋意象觸動了我,我想慢慢地再念一遍,但雪琳卻打斷我說:

“求你啦。”

她看上去好像喘不過氣來似的,我不由擔心起來。

“儘管這首魯拜詩我早已諳熟於心,”她用微弱的聲音說:“可是,突然間,我彷彿感覺第一次聽到它一樣,就好像……”

她沒有把話說完,等她能正常呼吸後,才用稍微恢復平靜的語調繼續說道:

“真希望我們已經到了。”

我聳聳肩膀。

“如果說世界上有這樣一艘船,人們可以乘坐它無憂無慮地旅行,那就是我們現在所乘坐的這艘。史密斯船長不是說嗎,即使神也無法讓它沉沒!”

我試圖用這些話和輕鬆的語氣安撫她,結果卻適得其反。她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喃喃地說:“別再說這樣的話了!別再說了!”

“你這是怎麼了?你知道的,這不過是句玩笑話罷了。”

“在我的故鄉,即便不信神的人也不敢說出這種話來。”

她渾身發抖,我不明白她的反應為何會如此激烈。我提議回房間休息,然後攙扶著她,以免她半路跌倒。

隔天,她似乎好多了,為了讓她散散心,我帶她四處參觀船上的景點,甚至不惜被亨利·斯利皮·哈潑嘲笑,爬上了那匹搖搖擺擺的電動駱駝。這位哈潑先生乃是《哈潑週刊》的主編,此刻正與我們一道,他請我們喝茶,與我們分享他遊歷東方的見聞,然後又鄭重其事地把他的京巴狗介紹給我們。他為狗取名為“孫逸仙”,似乎要以此紀念這位中國的解放者。然而,雪琳卻始終悶悶不樂。

那天晚餐時,她一句話也不說,似乎身體不舒服,因此我想最好還是取消每晚的夜間散步,把手稿留在保險箱裡為妙。我們回到房間,她立即倒頭睡去,但卻睡得極不安穩。我一方面為她擔心,一方面不習慣早睡,於是大半個晚上坐在那裡看著她。

何必說謊呢?當船撞上冰山時,我的確一無所知。事後,當人家告訴我撞船發生的準確時間時,我才依稀記得午夜前不久,似乎聽到隔壁船艙傳來好像床單撕裂一般的聲音,僅此而已,我並不記得發生過任何撞擊。總之,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直到被急切的敲門聲驚醒,有人喊了一句什麼,而我卻並未聽清。我看了看手錶,差十分一點,我披上睡袍,打開門,走廊裡空蕩蕩的,但能聽到遠處傳來嘈雜的交談聲,在這深更半夜的時候,著實顯得反常。不過我並沒有太在意,尋思著先過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此也沒有喚醒雪琳。

我在樓梯上遇到一位服務員,他輕描淡寫地說發生了“一點小麻煩”,因此船長吩咐請所有頭等艙旅客到船頂的日光甲板集合。

“要叫醒我太太嗎?她白天有點不舒服。”

“船長吩咐的是所有人。”服務員撇撇嘴答道。

我回到船艙,儘可能溫柔地把雪琳喚醒,一邊撫摸她的額頭和眉毛,一邊在耳邊呼喚她的名字。她咕噥一聲,我低聲告訴她:

“起來吧,我們得到甲板上去。”

“今晚不去了,我好冷啊。”

“不是去散步,是船長下的命令。”

“船長”二字似乎有魔力一般,她騰地從床上跳起來,喊道:“胡大呀!我的天啊!”

她匆忙胡亂地穿上衣服,我竭力安撫她,要她慢慢來,告訴她並沒有那麼急。然而,等我們來到甲板上時,那裡已然亂作一團,正有人組織乘客登上救生艇。

我先前遇到的那個服務員也在現場,我走過去,他仍是一副輕鬆的神情。

“女士、孩童優先喲!”他開玩笑似地說。

我牽著雪琳的手,想帶她到救生艇那邊去,而她卻一動不動。

“手稿!”她哀求道。

“我們很有可能在混亂中把它弄丟!把它留在保險箱裡反而更安全!”

“沒有它我絕不離開!”

“並不是要離開,”那位服務生插嘴道,“只是把乘客疏散開一、兩個小時。要照我的意見,根本沒這個必要。

不過,船長才是這裡的老大……”

我說不準她是不是真的被說服了,其實不然,她只不過任由我牽著走,不再反抗罷了。這時,前頭有位船員把我叫住了。

“先生,請到這裡來一下,我們正需要您。”

我走過去。

“這條救生艇還缺一位男士,請問您會划船嗎?”

“我在切薩皮克灣劃過幾年。”

聽到這話,他請我趕緊上船,並且幫助雪琳也登上了救生艇。船上大概有三十來人,另外差不多同樣數量的位置仍然空著。但根據命令,只有女士能登船,外加個別經驗豐富的划槳手。

船員們猛地將我們降到海面,我奮力穩住船身,划起槳來。往哪兒劃呢?向這茫茫黑暗中的何處劃呢?我一無所知,執行救援的人們同樣不得而知。我決定先將船劃到距離泰坦尼克號半英里遠的地方,然後再原地等待返回信號。

最初幾分鐘,大家關注的焦點集中在如何保暖的問題上。寒風呼嘯,甚至連船上交響樂隊演奏的旋律都聽不分明瞭。但是,直到我們劃出一段距離停下來之後,才恍然大悟究竟發生了什麼。原來,泰坦尼克號正向船首方向傾斜,船上的燈光逐漸熄滅。我們全都驚呆了,誰也說不出話來。

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的呼救聲,他正在海中奮力划水。我駕駛著救生艇向他划過去,雪琳和另一位女乘客幫我一道將他拉了上來。不久,又有其他倖存者發出呼救信號,我們聞聲趕去救人。

正當我們忙於救人時,雪琳突然尖叫一聲,只見泰坦尼克號已經傾斜成垂直狀態,船上燈火全熄。漫長的五分鐘裡,它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最後,悲壯地沉入命運的深海。

4月15日,陽光撒下來,照在筋疲力盡、癱倒在地的人們身上。此刻,我們正在卡帕細亞號船上,它是在接到泰坦尼克號發出的求救訊號後,趕來援救生還者的。雪琳安安靜靜地待在我身邊,自從昨晚目睹泰坦尼克號沉沒後,她就沒再說過半句話,也不再看我。我想幫她振作起來,提醒她我們能大難不死是多麼幸運,反之,大部分乘客都在船難中喪生了,在這片甲板上,許多婦人成了寡婦,許多孩子成了孤兒。

然而,我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我深知,無論對她,還是對我,手稿的重要性遠遠超過珠寶或珍貴古董,在某種程度上,它乃是維繫我們關係的根本。在經歷了那麼多磨難之後,它的失落對雪琳而言可謂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我想,最好還是讓時間來治癒一切吧!

4月18日晚間,紐約港已近在眼前。有記者專程租船趕來採訪,他們用擴音器向我們提出各種問題;而乘客們則將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回應,一時間人聲鼎沸。

卡帕細亞號剛一靠岸,記者們便蜂擁而上,他們將生還者團團包圍,各自尋找能為他們提供最準確、最刺激的第一手資料的採訪對象。一名《夕陽報》的年輕記者選中了我,他對史密斯船長和其他船員在危難關頭的表現尤其感興趣。他們是否驚慌失措了?他們有沒有對乘客們據實以告?優先救援頭等艙乘客,這是真的嗎?面對他的一個又一個問題,我苦苦思索,努力在記憶中搜尋。我們談了很久,起先是一邊下船一邊談,後來乾脆站在碼頭上談。雪琳在我身邊待了一會兒,始終一言不發,後來就走開了。我並沒多心,反正她不可能走遠,應該就在附近,也許是躲到那位舉著鎂光燈對我拍個不停的攝影師身後去了吧。

臨別時,那位記者對我的敘述大加讚賞,他還向我要了地址,以便日後聯絡。送走他後,我環顧四周,大聲召喚,聲音越來越大,但是雪琳已經不在那兒了。我決定待在原地不動,以免她回來之後找不到我。我等啊等,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碼頭上的人潮慢慢散去。

我該去哪兒找她呢?首先,我去了泰坦尼克號所屬的白星公司的辦公室,然後又找遍了接待生還者留宿過夜的旅館,但卻始終沒能找到我的妻子。我又回到碼頭上,此刻的碼頭早已空無一人。

萬般無奈之下,我決定先回她唯一知道地址的地方去,也就是我位於安納波利斯的家,寄希望於等她心情平復後,會去那裡找我。

我等了很久,期待著能有雪琳的一絲訊息。但她始終沒來,也沒寫信給我。從此以後,沒有人再在我面前提起她的名字。

事到如今,我不禁會想:她是否真的存在過?難不成她只是我迷戀東方所產生的幻覺嗎?夜深人靜時,在偌大的臥室裡,當困惑將我攫住,當記憶變得模糊,當我感覺理智發生動搖時,我就起身點亮所有的燈,迫不及待地拿出她從前的來信,假裝剛剛收到似的,將它們逐一打開。我嗅著信紙上的香水味,讀上幾行,即便字裡行間透露出的是冷冰冰的腔調對我而言也是一種安慰,恍惚間我彷彿又回到當初墜入情網的時候。

閱畢,我心平氣和地把信收好,重新返回黑暗中,準備好坦然面對過去的紛紛擾擾。君士坦丁堡一間客廳裡的一句話、大布裡士的兩個不眠夜、札爾幹達冬天裡的銅火盆。當然還有我們最後一次旅行中的情景:我們登上船頂,在漆黑的僻靜角落,忘情熱吻。有時,我將手稿平放在繫纜樁上,好騰出手來捧起她的臉蛋。她看見了,一邊笑,一邊掙脫我的懷抱,好像演戲似的對著天空高聲呼喊:

“泰坦尼克號上的《魯拜集》!西方文明承載著東方之花!卡亞姆,但願你看得到上天賜予我們的美好時光!”

文章摘自阿敏.馬盧夫《撒馬爾罕》,共計48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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