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琪鵬
在獲得兩座奧斯卡以及無數獎項後,64歲的導演李安,似乎在尋求電影技術突破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當你看過美麗新世界,你就回不去了。就像第三隻眼睛打開了,和電影的關係都不一樣了。”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之後,李安選擇繼續用更高幀的速率拍攝《雙子殺手》,並採用一種新的技術手段創造虛擬人物角色。同時,他也和之前一樣,做好了承受一切批評和麵對市場並不買單的準備。
故事平庸,人物單薄,臺詞乏味,《雙子殺手》用傳統電影的標杆衡量,幾乎是不及格的。有人說,李安只會拍文藝片,不會拍商業片。他真的不知道如何用好萊塢的故事手法來拍攝一部電影麼?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雙子殺手》劇本的雛形其實成就於二十多年前。1996年,克隆羊多莉誕生,電影《丈夫一籮筐》將複製自我的構想通過一人分飾四角的方式加以實現。其後的電影如2000年的《第六日》,2005年的《逃出克隆島》,和2009年的《月球》都逐一挖掘著克隆概念的熒幕可能性。
《雙子殺手》之所有沒有在20年前被拍攝出來,僅僅是因為技術上很難全面表現出在同一時空中同時存在著被克隆者亨利和克隆人朱尼爾的畫面。而這部凝聚超過500位技術人員的投入才被挑戰成功的電影,卻並沒有令電影成品帶來如同《阿凡達》初上映般極具衝擊力的觀影感受,很大程度的原因是這個概念和題材本身已經完全不具有任何新意了。
但李安依然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樣的一個有點陳舊的劇本,這個電影界懸而未決的技術難題,對他來說是挑戰,也是誘惑。《雙子殺手》缺乏的僅僅是一個好故事嗎?看起來李安體會到的美麗新世界——那種無限接近真實的畫面,也並非人人都做好了接受的準備,觀眾在感官上的排斥也許是技術創新未曾料想到的更大的挑戰。
相比傳統意義的科幻影片,《雙子殺手》似乎並沒有完成觀眾對科幻類題材的審美要求和期許,過往觀眾對科幻元素的想象,在這部影片中,因為過於逼真和寫實而顯得生活化,這對觀眾而言無疑是一種體驗障礙。在高清畫面裡全力呈現的真實,給觀眾帶來的是前所未有的觀影感——缺乏“電影感”。有影評人說,他更喜歡觀看24幀電影的感受。24幀電影就像是透過玻璃去觀看畫面,這種模糊效果所帶來的不真實感,才符合他所期待的看電影所帶來的某種程度的超脫現實。
除了視覺上並不熟悉的高清沉浸式體驗,新的拍攝技術導致包括表演方式、鏡頭語言、光影效果、色彩等各元素的系統性調整,也會讓觀眾面對的是一種幾乎全新的電影語言。比如由於3D攝影對布光亮度要求較高,會直接導致2D放映時影像的亮度與一般拍攝的亮度有差異。雖然克隆概念的普及,甚至克隆人“人”的形象,都導致人們對克隆人有一種假定的熟悉。但想象中的同一時空中同時存在著人及其克隆人的場景,與視覺體驗中實際感受到,一定是不一樣的。在心理層面上,《雙子殺手》帶來的正是這種無意識的異樣感。這也很好地解釋了李安接受《雙子殺手》劇本的原因。他感興趣的是“雙子”的哲學意味:當演員面對年輕時的自己時,會經歷什麼樣的心理過程。而觀眾也能通過技術手段的實現參與這樣一個“面對自己”的心理過程。
另外,硬件的不配套,也是讓觀眾產生異樣感和隔閡感的原因。目前在美國並沒有同時滿足4K、120幀與3D三者放映條件的影院,全美有14家影院能夠放映2K清晰度的120幀3D版本,少數影院的放映版本是60幀,多數影院仍然是24幀。這也是為什麼有評論會認為既然派拉蒙方面在放映條件上都沒有做出應有的配合,強調技術在觀影上的效果是沒有意義。
所以李安的超前,對於以大眾消費為導向的電影行業來說一定不會是一舉成功的嘗試。從《綠巨人浩克》開始,李安就選擇了真實呈現角色的做法。《雙子殺手》的創作不是單純為了完成一部高概念類型片,他選擇的以最優形式來視覺化演員與人物的內心,一種無限接近真實世界的影像。
好萊塢劇本製作中通行的精確到分鐘的呈現主題,推動、轉折,銜接點,第二轉折點等等做法,將故事輸出規範為一種工業生產。故事與影像配合良好就能達到極佳的銷售效果,如果再加之明星效應,如此精美的商品就算模式稍顯單一,觀眾們仍願意為之買單。但李安選擇改變了影像的配合方式,弱化故事的情節,卻把重點放在了看起來有點虛無的描述方式上。
李安當然知道自己這麼做的後果。他不想通過畫面販售情節,或者用畫面過於催動衝突與高潮,讓觀眾像貪食蛇般無需多想就接受一些潛意識中已經預設的興奮點。他希望圖像純粹一些,或者說讓圖像成為與故事並行的存在。讓觀者身臨其境地體會畫面本身所呈現的信息——這件事情是什麼樣的,這個故事有什麼含義。接受這樣的視覺信息,跟瀏覽社交媒體上的圖片或者娛樂性強的影片不同,不是一件讓人徹底放鬆的事情。
從無聲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電影發展的每個階段,似乎和技術都緊密相關,卻又並非完全為技術所牽引。現代電影理論的宗師,新浪潮精神之父安德烈·巴贊在《電影是什麼》一書中寫道:“電影的始作俑者根本不是什麼科學家或者企業家,而是耽於幻想的人,是那些狂熱,有怪癖,不求名利的先驅者。電影就是從縈繞在這些人腦際的共同念頭之中,即從一個神話中誕生出來的,這個神話就是完整電影的神話。”
李安說:“我已經不在戲劇的世界裡了,我更希望電影看起來有意思。現在每拍一部電影,我都在嘗試遠離戲劇,用視覺講故事。” 如果你願意觀影習慣被解構,感受克隆人的生命力,透過畫面捕捉人物的心理活動,那麼觀看《雙子殺手》也許能讓你獲得前所未有的電影體驗。而電影是什麼,這個母題在商業意味濃厚的時代,又重新被提出來了,並值得所有人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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