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聖”懷素成長路徑的人文價值思考

懷素“草聖”身份的價值認同

歷史上精於草書的書家不少,但被讚譽為“草聖”者僅三人。一位是東漢張芝,另兩位是唐代書法家張旭、懷素。

至於懷素何時有“草聖”之稱,史料難考,但可查索當時的詩讚為佐證。唐天寶十三年至大曆元年(754—766)年間,就有多位名家大儒用“草聖”來形容懷素。永州太守王邕聞懷素大名,主動邀其共遊並作《懷素上人草書歌》:“衡陽雙峽插天峻,青壁巉巉萬餘仞。此中靈秀眾所知,草書獨有懷素奇。”意指此處鍾靈毓秀,懷素草書更堪神奇。王邕這首詩運用烘托、摹狀、博喻、排比、誇張等多種修辭手法,極盡頌揚之能事,既活現了懷素的典型形象,又把他的草書品格推向一個神化的境界。懷素成名早,應與王邕的推舉密不可分。詩仙李白流放夜郎途中遇赦,滯遊洞庭湖,懷素求見,李白為其作《草書歌行》:“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李白竟然用天下獨步來稱頌一青年書家!竇冀《懷素上人草書歌》最後一句:“連城之璧不可量,五百年知草聖當。”此處明確稱頌懷素遲早會成為草聖的。魯收《懷素上人草書歌》:“身上藝能無不通,就中草聖最天縱。”形容懷素草書精妙、天縱所能。唐大曆二年(767年),詩人蘇渙在長沙為懷素作《贈零陵僧》:“張癲沒在二十年,謂言草聖無人傳。零陵沙門繼其後,新書大字大如鬥。”詩中稱讚懷素是“草聖”張旭的繼承人。唐大曆七年(772年)“洛下論書”時,顏真卿作《懷素上人草書歌序》:“開士懷素,僧中之英,氣概通疏,性靈豁暢。精心草聖,積有歲時,江嶺之間,其名大著。”該序介紹作《懷素上人草書歌》之緣起和草書的發展、演變,極稱懷素草書之境,表達了作者對懷素的心慕之情。唐大曆八年至十一年(773—776)年間,陸羽所作的《僧懷素傳》最後一段記載了顏真卿問懷素學書“有何自得”,懷素回答“觀夏雲奇峰,遇壁坼之路,悟自然常勢”,顏真卿大嘆:“噫!草聖之淵妙,代不絕人,可謂聞所未聞之旨也。”裴說《懷素臺歌》:“我呼古人名,鬼神側耳聽:杜甫李白與懷素,文星酒星草書星。”將懷素與詩仙詩聖並列。楊凝式《題懷素酒狂帖後》:“十年揮素學臨池,始識王公學衛非。草聖未須因酒發,筆端應解化龍飛。”盛讚溢於言表。上述竇冀、魯收、蘇渙、顏真卿、陸羽、楊凝式等人所作中均出現了“草聖”字眼,既有明指張旭的,更有頌稱或暗喻懷素的。由此可見懷素當時的盛名。

在中國書法史上享有盛譽的書法大家,出身大都非富即貴,背景顯赫。尋常百姓學字不易,要成書法宗師更是難於上青天。懷素是個例外。懷素乃草民庶子,以落寺出家搭尋習書平臺,闖出一條成功之路大不易。

懷素成長之路的人文思想

懷素與張旭合稱“張癲素狂”或“癲張醉素”。根據已知材料分析,他從一個小沙彌蝶變為書法宗師,肯定離不開客觀環境,但其超強的主觀能動性才是修成正果的必然。

一是年少脫俗,詩意棲居。懷素10歲左右出家,唐代寺院中不乏有超凡修為的高僧,長期受他們影響無異於名師薰陶。唐代佛教大盛,僧人頗受厚待。此外,懷素有一伯祖名惠融禪師,學歐陽詢幾可亂真,這是引導懷素入寺學書的可能之一。懷素年少入寺,離世俗漸遠。心理學表明,人在中小學階段是塑立“三觀”的關鍵時期。懷素能成為一代書法宗師,早年脫俗入雅應是要素之一。歷史上還有相應案例:玄奘自幼入寺,潛學佛經,塑造大善心境,創佛教法相宗;智永少小出家,孜孜不倦傳承書法於筆端。

二是鑿壁偷光,以葉代紙。懷素成才以勤奮為梯,有鑿壁偷光的意志。在走出永州之前的青少年時期尤為刻苦,有芭蕉代紙作書的佳話,有筆冢為證,有墨池為照。陸羽《僧懷素傳》載:“貧無紙可書,嘗於故里種芭蕉萬餘株,以供揮灑。書不足,乃漆一盤書之;又漆一方板,書之再三,盤、板皆穿。”懷素因貧窮無紙可書寫,就種植了萬餘棵芭蕉,以供揮毫潑墨。芭蕉不夠用,又漆一盤子、一塊方板,最後連盤子、方板都寫穿了,足見懷素習書之刻苦。唐李肇《國史補》說懷素“棄筆堆積,埋于山下,號曰筆冢”。其冢旁有小石池,《零陵縣誌》記載懷素以“小石池洗硯,水常黑為墨池”,可見他在書法上的勤學苦練。

三是心無旁騖,術攻專一。懷素對草書情有獨鍾。為何懷素如此嗜書法如命?筆者認為,乃人之性情與物化形式的完美融合。古人云:“書者,心之跡也。”也就是藉助書法藝術這一高尚的“精神構成物”來表現自己,應是懷素找到了自我性情流露的最佳形式。他在《論書帖》中說:“為其山不高,地亦無靈;為其泉不深,水亦不清;為其書不精,亦無令名,後來足可深戒。藏真自風廢,近來已四歲。近蒙薄減,今亦為其顛逸,全勝往年。所顛形詭異,不知從何而來。常自不知耳。昨奉《二謝》書,問知山中事有也。”《論書帖》總結了懷素深入執著書法的體會和身患疾病後仍不懈追求的決心。正因為有了這種痴迷和摯愛,懷素才能專心習書悟道。以至其狂草縱橫不群,激流閃電,有如神助,直達書苑之巔,成為唐代草書最後的絕響!懷素一生不事旁物,就做一件事兒——練習書法,且專精草書,最終以“草聖”留名書史,可算是把畢生精力都投入到一件事的典型人物。

四是虛懷若谷,拜師學藝。尊師重教是中國的古老傳統。懷素自謂:“夫學無師授,如不由戶出。”年紀輕輕雖已成名,但他深知自己並未得真傳,體現其虔誠篤學心態。唐代宗寶應元年(762年)懷素從零陵出發,作萬里之行,經衡陽、客潭州,唐寶應二年(763年)北上嶽州(今岳陽市)。唐大曆二年(767年)懷素30歲時決心南下廣州,拜師“工草隸,又工楷隸”“名噪一時”的廣州刺史徐浩,目前尚無權威資料考證他為何未達到此行目的,不過他卻另有收穫。唐大曆三年(768年)春,懷素在衡陽與同舟北上的王邕共遊山水,恰遇被貶到潭州(長沙)任刺史的張謂回朝復職,於是他便和張謂結伴到了京城長安。在京都他拜張旭弟子鄔[月] 為師,再入洛陽問道顏真卿。鄔[月] 把張芝臨池之妙、張旭草書的神鬼莫測以及王獻之的書法特點等,一一對懷素作了講解。在顏真卿處,懷素學悟極深,可謂打通了“任督二脈”。顏真卿與懷素在洛陽討論筆法,陸羽記錄:顏太師真卿以懷素為同學鄔兵曹弟子,問之曰:“夫草書於師授之外,須自得之。張長史觀孤蓬、驚沙之外,見公孫大娘劍器舞,始得低昂迴翔之狀。未知鄔兵曹有之乎?”懷素對曰:“似古釵腳,為草書豎牽之極。”顏公於是倘佯而笑,經數月不言其書。懷素又辭之去,顏公曰:“師豎牽學古釵腳,何如屋漏痕?”素抱顏公腳,唱嘆久之。這種言傳身教、深刻感悟,對懷素書藝精進大有裨益。在全國各地,懷素拜謁交遊的書法導師有名有姓的不下十位。俗話說:名師出高徒。名師垂教,名門濡染,懷素自然名藝雙升。

五是兼蓄並容,廣交摯友。清人張潮說,是真書生,必不迂腐。懷素沒學智永封閉自己,他熱愛生活、熱愛藝術,重友情,與官員、百姓、商賈等社會各階層的人都有來往,有些還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以書會友,在家鄉永州時便結識了當時一批名望很高的文人騷客、政府官吏。在湖南成名後,懷素與時任潭州刺史(後任禮部侍郎)的張謂、湖南轉運留後戴叔倫結成莫逆之交。在長安和洛陽,懷素以他氣勢非凡的狂草和放蕩不羈的性格打動各界名流,並請他們做詩來推介自己。在《自敘帖》中,懷素羅列對他的書法行讚美之辭的當時名人不下十人。給他書法大唱讚歌的有顏真卿、王邕、竇冀、李白、杜甫、陸羽、韋陟、張謂、盧象、徐浩、王豈、朱逵、魯收、李舟、許瑤、戴叔倫、錢起、高閒、亞棲、夢龜、貫休、任華、皎然、蘇渙、馬雲奇、葉季良等,王琦注引《一統志》說當世名流為懷素草書贈歌者有37人。歷代書家中,獲得如此名家詩讚者僅懷素一人,這在中國古代書法史上可謂空前絕後。

六是涉身入世,深諳禪意。懷素諸多行事非常人所為,如在長沙、洛陽、長安等地作書法表演,一個和尚,一手端酒,大口吃肉,一手拿筆,飛蛇走虺,“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是何等的一幅妙圖!如此奇葩,招致市人如潮,觀者如堵,人們爭搶狂僧墨寶,產生了強烈的轟動效應,猶如今天的明星巡演。如此種種,也引來坊間何等異樣的眼神與“身在佛門不事佛”的質疑。要釋疑解惑,深刻地領悟懷素其人其書,就不得不探究懷素所處的時代背景。佛教自兩漢傳入中國,歷經東晉、南北朝兩次繁榮,演衍到隋唐步入了第三次繁榮。與此同時,又歷經了中國傳統的老莊思想和魏晉玄學的糅合與異化,到了懷素所處的中唐時期,禪宗大盛。禪宗重視“本心”,追求“梵我合一”,“佛即我心,我心即佛”。“云何即得解脫,師曰:本自無縛,不用求解,直用直行,事無事事。”(《大珠禪師語錄》)佛在哪兒?無處不在處處在,見性成佛,在每個人的心中。中唐捲起的這股“狂禪之風”,就是要對人的主體精神徹底解放。只有這樣,人的潛能才能自由地釋放。中唐時期的這種禪宗意識是對佛教真正的大徹大悟,“佛要我們‘觀照自性’”。正因為浸染在這一特定禪宗精神的氛圍之中,身處佛門的懷素通過自己生命主體的體悟,用禪宗精神自我觀照,追尋自我生命主體的終極,於是構成了他與中唐禪宗精神盡於一致的任情恣肆、狂放不羈的生命主體情緒。自此我們才可理解懷素“不愛武功愛文功”“痴迷書法”“醉酒吃肉”“品茶論道”“騎馬坐轎”等舉動,因為在懷素看來,這一切行為“盡是佛事”。

七是我本無我,氣象弘闊。懷素對書藝的追求,也到了“我本無我”的境界。懷素書藝的點畫線條之美,結字排疊之美,佈局章法之美,風格灑脫之美,不只是技藝的高超。懷素草書法度之外,奔放自由、變化靈動是其核心。《自敘帖》《苦筍帖》《食魚帖》《小草千字文》等,字字靈動,或大或小,有連亦有斷,章法或稠密無間或疏朗清雅,乍看全不為規矩所囿,細細品味,則動靜有致,恣肆合宜。從文藝美學角度看,生態活潑,情趣盎溢,整篇瀰漫著詩意氣息的寧靜又極富運動感極富生命力的美,給人一種不染塵俗的意境。技法之外,關鍵得益於人的心靈脩養。懷素的修為表現了真實的自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把遊歷與交友、拜師、修學、休閒很好地結合起來,每到一處尋訪“遺編絕簡”,開闊視野、廓大胸襟。他的視野中充滿永遠揮之不去的閒雲、野鶴,老樹、枯藤、衰草、孤蓬、浮雲、逝水、晨鐘、暮鼓,還有與山水相依滴滴雨痕的湘南老屋和蜿蜒曲回的南方水田。這些大地之物,如夢幻般拼湊的絕美風景,永遠沉潛在懷素的內心深處,從而構成了他每一幅狂草的基本魂核,以至在今日還散發著強烈的生命氣息。

另則,對懷素草書持批判態度的書法名家也不少,主要分為兩類。張社教《懷素及其草書研究》作了專文分析:一類如“宋四家”中的米芾和蘇軾,既貶抑又褒揚,受崇晉尚意審美觀影響,他們從自身的世界觀、書學審美觀及書法實踐出發,在不同時期對懷素及其作品作出不同的評價;另一類如歐陽修、蔡襄、王鐸、高二適等貶抑惡批,因偏愛傳統書法美學觀、缺乏創新意識及個性差異等,他們對懷素及其草書一通棒打。儘管不乏貶批者,但瑕不掩瑜,懷素在書法史上的貢獻及其無畏創新的光輝形象是永存的。

草書自漢興,經東漢杜度、張芝,東晉二王,至唐代張旭、懷素抵達頂峰。雖然此後再未出現劃時代的草書大家,但歷經1200多年的滄桑鉅變,懷素草書依然光芒萬丈。1972年中日建交之際,毛澤東將《自敘帖》影印本作為國寶贈送日本外相大平正芳。新世紀以來,中國書協專門設立全國草書展,其中全國第四屆草書展於2017年3月在懷素故里永州舉辦,盛況空前。

水的清澈,並非因為它不含雜質,而是在於懂得沉澱;心的通透,不是因為沒有雜念,而是在於明白取捨。不注重心靈的修養,書法就不可能有境界和高度。兩種功夫、雙重境界,造就了一個非凡的懷素。

大師者,懂技法,更懂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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