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幅滿紙腥羶,文章則如錦繡”:蒲松齡《金和尚》

《金和尚》是一篇著名的世情小說,它通過描繪金和尚的發跡史,展示了一幅投射著時代折光的廣闊的社會生活畫卷。

金和尚,諸城人。他的父親是個無賴,以數百錢把他賣到了五蓮山寺裡。他自小頑皮愚鈍,在寺裡不能誦經打坐,師傅就讓他養豬、趕集做雜役。

“通幅滿紙腥羶,文章則如錦繡”:蒲松齡《金和尚》

於受萬畫聊齋

“後本師死,稍有遺金,卷懷離寺,作負販去。”後來他的師傅去世,留下不多的錢財被他席捲一空。他離開寺院去做生意。由於他擅長弄虛作假、投機取巧,“數年暴富,買田宅於水坡裡”:“繞裡膏田千百畝。裡中起第數十處,皆僧,無人;即有,亦貧無業,攜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水坡裡的上千畝良田都屬於金和尚;他收了很多門徒,每天吃飯的也有千把人。幾十處住宅的中心住的都是和尚,他把周邊這些房子賃給貧窮無業的人帶著妻子兒女來住,以租種他的田地。寺院的產業就是金和尚自己的產業,他成了一個僧侶地主。

金和尚的生活奢靡無度。先看看他的居住環境:

“僧舍其中,前有廳事,梁楹節梲,繪金碧,射人眼;堂上幾屏,晶光可鑑;又其後為內寢,朱簾繡幕,蘭麝充溢噴人;螺鈿雕檀為床,床上錦茵蓐,褶疊厚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諸名跡,懸粘幾無隙處。”他的住處梁木柱子描金繪碧,耀人眼目;堂上擺設的几案屏風光亮得可以照見人影。其堂後的臥室更顯其生活的奢靡:大紅的門簾,繡花的帳幔,蘭花麝香滿屋散發著撲鼻的香氣。嵌著螺鈿的雕花檀香木床,床上有厚厚的繡花錦緞被褥;壁上的美人山水、名人名畫掛貼得幾乎沒有空隙。這哪裡像一個清靜的僧舍,儼然是官府衙門兼地主豪宅。其內室這種極為奢華卻俗不可耐的佈置凸現出金和尚生活中花天酒地、“其為人,鄙不文,頂趾無雅骨”的“土財主”兼 “暴發戶 ”的形象特徵。

金和尚身邊侍從眾多,氣焰囂張跋扈:“一聲長呼,門外數十人轟應如雷。細纓革靴者,皆烏集鵠立;受命皆掩口語,側耳以聽。”他一聲呼喚,門外幾十個人應聲轟然如雷。門外那頭戴纓帽腳穿皮靴的差人,群集恭立,招之則像烏鴉一樣飛集而來,揮之則如天鵝伸頸般站立兩旁。聽候吩咐,皆掩口回話,側耳恭聽。“金若一出,前後數十騎,腰弓矢相摩戛。”金和尚出門時,前前後後有幾十個騎馬的隨從,腰際佩掛的弓箭互相嗑碰作響。

“通幅滿紙腥羶,文章則如錦繡”:蒲松齡《金和尚》

他不敢公然蓄歌妓,但他卻蓄養著十幾個美貌的孌童,個個聰明滑稽,都會唱豔冶的曲子。

“凡僦屋者,婦女浮麗如京都,脂澤金粉,皆取給於僧;僧亦不之靳,以故里中不田而農者以百數。…”凡是來租他房子來住的人家,婦女打扮得輕浮華麗如京都中女子,其胭脂花粉都是由和尚供給,和尚也不計價。因此水坡裡一帶出現上百家“不種田的農戶”,他們的主要生活來源應該就是金和尚所提供給其美貌妻子的脂粉錢。金和尚蓄妓納妾,“狗苟鑽緣,蠅營淫賭”,就是一個佛門敗類和社會渣滓。但從人們對金和尚的稱呼上可以看出,當地人卻對他充滿敬畏之情:

奴輩呼之皆以“爺”;即邑之人若民,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師”,不以“上人”,不以禪號也。人們不把他當作出家人,而是當作世俗的官吏豪紳來奉承巴結,僕從都稱他“爺”,就是當地的百姓,有的稱他為公公,有的稱他伯伯叔叔,不叫他師父,不叫他和尚。

“通幅滿紙腥羶,文章則如錦繡”:蒲松齡《金和尚》

金又買異姓兒,私子之。…赴北闈,領鄉薦。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爺”之者“太”之,膝席者皆垂手執兒孫禮。

金和尚竟然買了個兒子。這兒子後來中了舉人,成了眾人口中的“爺”,金和尚便升級成為眾人口中的“太公”了。即從前叫“爺”的現在改叫“太爺”,有客人來拜訪,都垂手行兒孫的禮節。

並且“金又廣結納,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挾方面短長,偶氣觸之,輒惕自懼。”金和尚又廣泛結交朋友,即使千里之外的消息也很靈通。所以,他在當地很有權勢,老百姓都巴結他;他廣有資財,又肯花錢結交權貴,因此,當地的官吏也都奉承他。誰要是偶然觸犯了他,便提心吊膽無法自安。可見其聲勢氣焰,咄咄逼人。金和尚從小是一個流氓,後來成為一個奸商,再後來成為一個擁有大量寺產的大僧侶地主。憑藉其特殊身份,廣泛結交寺院的護法這類權貴富豪。這些高官鉅富名曰寺院“護法 ”,其實是金和尚的後臺,金和尚就依靠這些人織成一個龐大的官方“關係網 ”,從而擁有了“千里外呼吸亦可通 ”的巨大能量。此時的金和尚,名為僧侶實則是一個手眼通天、稱霸一方的世俗官僚。

“通幅滿紙腥羶,文章則如錦繡”:蒲松齡《金和尚》

這個橫行不法的和尚成了地方上最有錢有勢也最有地位的人,但這並不能掩蓋其無賴粗鄙的真面目:

“而其為人,鄙不文,頂趾無雅骨,生平不奉一經,持一咒,跡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嘗蓄鐃鼓;此等物,門人輩弗及見,並弗及聞。”金和尚從頭到腳沒有一根雅骨,生平不誦一本經,不念一句咒,腳不進寺院門,房子裡也從不放鐃鈸鐘鼓之類的禮佛法器。蒲松齡深深感嘆道:“此一派也,兩宗未有,六祖無傳,可謂獨闢法門者矣。”

他生前有錢有勢,死後更是備極哀榮,其葬禮之隆重、奢華、糜費世所罕見。

“無何,太公僧薨。孝廉衰絰臥苫塊,北面稱孤。”不久,這位太公和尚死了,他那舉人兒子披麻戴孝,睡在草蓆上…自稱孤兒。以“太公僧薨”稱金和尚之死, 將“太公”與“僧”聯稱,以“薨”稱其死, 而不稱“圓寂”或“示寂”, 更有強烈的諷刺意味。

“通幅滿紙腥羶,文章則如錦繡”:蒲松齡《金和尚》

“諸門人釋杖滿床榻;而靈幃後嚶嚶細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婦鹹華妝來,搴幃弔唁,冠蓋輿馬塞道路。”和尚的門徒眾多,他們的哭喪棒擺滿床榻。但是靈柩幕布後面卻只有養子之妻在輕聲哭泣。那些地方上頭面人家的女眷都盛裝驅車來弔孝。車馬把路都堵著了。金和尚出殯的日子,更是世間難遇之奇觀:

殯日,棚閣雲連,旛幢翳日。殉葬芻靈,飾以金帛。輿蓋儀仗數十事;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紙殼制巨人,皂帕金鎧,空中而橫以木架,納活人內負之行。設機轉動,鬚眉飛舞;目光鑠閃,如將叱吒。觀者驚怪,或小兒女遙望之,輒啼走。冥宅壯麗如宮闕,樓閣房廊連垣數十畝,千門萬戶,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難指名。會葬者蓋相摩,上自方面,皆傴僂入,起拜如朝儀;下至貢監簿史,則手據地以叩,不敢勞公子,勞諸師叔也。當是時,傾國瞻仰,男女喘汗屬於道;攜婦襁兒,呼兄覓妹者聲鼎沸。雜以鼓樂喧豗,百戲鞺鞳,人語都不可聞。觀者自肩以下皆隱不見,惟萬頂攢動而已…奇觀哉!

金和尚出殯那天,地方權勢人物路祭弔喪搭的祭棚吊臺,多得像滿天的雲朵,旌旗招展遮雲蔽日。陪葬用的稻草人都用金絲裝飾,車子、儀仗等器物有幾十種,上千匹馬,上百個美女,都像真的一樣。紙紮的又高又大的開路神方弼、方相,頭裹黑巾,身披金甲,…由活人藏在裡面扛著行走,還裝了機關,轉運時鬚眉飛舞,目光一亮一亮的,好像要發怒逞威似的,觀看的大人都驚奇不已,小孩子老遠看到了就嚇得哭著跑開了。金和尚的冥宅也極為壯觀,像宮殿似的,足有幾十畝地,千門萬戶,進去的人都迷路走不出來…

“通幅滿紙腥羶,文章則如錦繡”:蒲松齡《金和尚》

“會葬者蓋相摩, 上自方面, 皆傴僂入, 起拜凡八;邑貢監及簿史, 以手據地, 叩即行, 不敢勞公子、勞諸師叔也。”送葬的人極多,地方官員皆持朝拜皇帝的禮儀,有功名的書生們則“手據地, 叩即行”。古代弔喪時, 弔喪人地位低於死者, 弔喪儀禮隆重而喪家回禮則簡輕;反之, 弔喪儀禮輕而喪家回禮重。喪主在家中第一次見到弔喪人時, 無論對方年紀、輩分大小, 皆要行跪拜禮以示迎接與感謝。“叩即行”,即弔喪時免去喪家叩頭回禮, 凸顯了士人低賤卑微、官吏趨炎附勢的醜惡之態。這一細節描寫堪稱神來之筆。

對《金和尚》喪葬場面的生動細緻的描寫,是為了充分展示其豪門威勢。其喪儀規程一絲不苟,喪儀場面隆重富麗,這樣的場景描繪中包含著豐富的政治、經濟、宗教和民俗文化的內容,其獨有的價值超過一般的歷史著作,如專門的經濟史、宗教史等。

蒲松齡筆下的金和尚, 史有其人,原型就是山東五蓮山光明寺僧人海徹。馮鎮巒《讀聊齋雜說》中早有發現:“此書多敘山左右及淄川縣事,紀見聞也。…先生意在作文,鏡花水月,雖不必泥於實事,然時代人物,不盡鑿空。一時名輩如王漁洋…皆其親鄰世交,著作俱在。”王士禛在《分甘餘話》中對金和尚其人其事也有相似的記述:“國初有一僧,金姓,自京師來青之諸城,自雲是旗人金中丞之族。公然與冠蓋交往。諸城九仙山古剎,常住腴田數千畝,據而有之。…或居寺中,或別墅。鮮衣怒馬,歌兒舞女,雖豪家仕族不及焉。有金舉人者,自吳中來,父事之,願為之子。此僧以勢利橫閭里者,幾三十年,乃死。”這段文字佐證了《金和尚》取材的真實性。王士禛筆下的金和尚,積財置田宅,廣結納,逞威福,生活荒淫奢華 ,即所謂 “鮮衣怒馬 ,歌兒舞女 ,雖豪家仕族不及也 ”。反映了當時佛教勢力、寺院經濟的畸形擴張,揭露了佛門寺院中邪惡勢力的氣焰熏天。在諷刺、批判這種墮落的世情世風方面,與蒲松齡的小說可謂異曲同工。但《金和尚》對世態的雕刻鏤畫更為具體生動,可謂入木三分 。

“通幅滿紙腥羶,文章則如錦繡”:蒲松齡《金和尚》

金和尚躋身佛門寺院,只有世俗的慾望,卻沒有“普度眾生”的情懷,更沒有做過一件符合修身齊家之道、有所裨益於國家的事情。當宗教淪為一種謀生乃至致富手段時, 信仰的墮落、道德的崩潰就在所難免。蒲松齡敏銳地發現這種社會怪相,並意識到其對社會的巨大危害,從而對金和尚之流的邪惡勢力大加鞭撻,體現了傳統士人的高度社會責任感和刺世、救世的創作宗旨。對此,但明倫評曰:“只是服御奢侈,聲勢赫奕,而層層寫來,初觀之覺駭人聽聞,卒讀之實無謂可笑之至。外而田宅、徒黨、甲第如此,內而廳事、中堂、內寢又如此。細纓革靴者雷轟,皂紗纏頭者霧集;摩戛則琱弓畫矢,騶從亦云轡風鬃;不特風雅中無是人,即富貴勢豪中亦無是人,不意其為頂趾無雅骨,而且不經,不咒,不寺院,不鐃鼓之太公僧也。以無賴子、牧豬奴而僧之,爺之,叔之,伯之,祖之,而且太之,此則生前之奇聞矣。及其死也,異姓兒稱孤枕塊,諸門人釋杖滿床,靈帷細泣者止一孝廉夫人,而華妝弔唁者且多士大夫內子也。棚閣幡幢,連雲蔽日,芻靈祭品,象物難名;傴僂起拜,上自方面,則泥首即行者,又何論貢、監、簿史也。至舉國若狂,惟見萬頭攢動,觀之者恬不為怪,行之者靦不知羞,抑且侈為美談,傳為盛事。文以“奇觀哉”三字冷語結之,通篇字字皆成斧鉞,為佛門護法,為世教防閒,功德不少。”

《金和尚》作為一篇紀實之文 ,描摹世情,罵盡諸色,不但表現出很強的藝術性 ,而且也具有較高的史學及民俗學價值。繆荃孫在《醉醒石序》中寫道:“大凡小說之作,可以見當時之制度焉,可以覘風俗之純薄焉,可以見物價之低昂焉,可以見人心之詭譎焉。”《金和尚》正是這樣的小說。蒲松齡以冷雋之筆反映現實,批判現實,體現了思想性與藝術性的高度統一,馮鎮巒評其“通幅滿紙腥羶, 文章則如錦繡”,其“當世不易見之筆墨”中含蘊著深足寶貴的史著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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