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夜暴富又歸於平靜的鄂爾多斯,處處都有北方漢子“老楊”的故事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7年第51期,原文標題《:時代下的“老混蛋”》,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大起大落的鄂爾多斯,財富讓很多人迷失了方向。《老獸》的故事就建立在這樣的背景之上,老楊和家庭的困境不是孤案,它是飛速發展的中國裡很多家庭與個體的縮影。

在一夜暴富又歸於平靜的鄂爾多斯,處處都有北方漢子“老楊”的故事

失落的鄂爾多斯

電影《老獸》中有這樣幾幕:男主角老楊敲爛按摩店的空心牆,伸手從牆裡掏出一隻烏鴉。冬季的荒野裡,套在白色罩子裡的人在尋找患了雪盲症的沙半雞。老楊躺在情人的沙發上睡著了,他夢中出現一匹馬,恍惚間,那匹病馬正打著吊瓶。

“如果不是在鄂爾多斯拍,我可能不會在電影里加那麼多超現實主義的東西。”《老獸》的導演周子陽說,他自己是土生土長的鄂爾多斯人,過去十幾年,這座城市變得太快,快到沒有人跟得上它的腳步。《老獸》的劇本前前後後寫了16稿,在周子陽看來,劇本就是那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水面之下深不可測的山體才是冰山的全貌,那也是一個導演透過一角冰山真正想傳達的東西。

在《老獸》的故事裡,這“一角冰山”是50多歲的北方漢子老楊,以及圍繞他所呈現的一個家庭的生活紛爭。這不是老楊一個人的困境,在一夜暴富又歸於平靜的鄂爾多斯,處處都有老楊的故事。

這座城市制造的精神迷茫要從2005年算起。在那之前,鄂爾多斯是個窮地方。周子陽還記得,2001年之前,鄂爾多斯還叫伊克昭盟,2002年,他到省會城市呼和浩特復讀,同學知道他從伊盟來,話裡話外都有幾分瞧不上。

“2005年之後,煤炭價格漲起來,我身邊的朋友、同學的生活都發生了重大變化。”當時,周子陽已經在外地讀大學,但家鄉各種一夜暴富的故事還是不停傳進他耳朵。

錢成了唯一的評價標準。大學假期,家鄉的同學請周子陽吃飯,曾經被大家叫著外號的哥們已經成了劉總,劉老闆在飯桌上數落著搶著買單的同學。內蒙古本就民風彪悍,再加上劉總財大氣粗,偶爾喝大了還要衝著話不投機的同學打上幾拳,其他同學都拉著、攔著,但勸起架來都不約而同護著劉總。

在一夜暴富又歸於平靜的鄂爾多斯,處處都有北方漢子“老楊”的故事

瘋狂的不僅是生意人,公務員和上班族也被捲進了這場撈金風暴。家裡的閒錢都借出去搞貸款,沒有閒錢的就把房子壓給銀行,前腳從銀行裡換來錢,後腳就借給做生意的。周子陽聽過很多傳說,有些真,有些假。富太太們坐飛機去北京做頭髮,做完頭髮逛完街再打飛的回家。有錢人喜歡北上廣的繁華,搬去一線城市享福,無聊了就去大廈裡做清潔工——她們唯一擅長的工作——上班路上開的是一二百萬元的豪車。

周子陽的大學四年在大連度過,那裡有海,他喜歡海。朋友忙著賺錢時,他正埋頭看電影、讀哲學書,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有一次,同學帶著家鄉的煤老闆去大連玩,叫他一起吃飯喝酒。喝著喝著老闆發話,包裡有10萬現金,當天要全花出去。“瘋癲。”周子陽第一次親眼看見了傳說。

大學畢業後,他一心想做電影,在外漂泊了兩年,後來想賺錢讀書,家鄉的朋友又喊他一起做事,周子陽就回了鄂爾多斯。“搞了兩個項目,一個旅遊,一個軟件開發,都沒做成。”他不擅長在人情社會里八面玲瓏,事情總進展得不順。和賺錢相比,他更多時候在“伺候局”,住在同學家裡,給整天聚在一起打麻將的朋友們端茶倒水,每天過著晚上玩樂,白天睡覺的日子,見到的大多是下午的陽光。

“蒼生如雀”,周子陽想到了賈樟柯用來感慨與悲憫眾生的這個詞,八九個月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再次離開家鄉,離開淪陷在金錢裡的鄂爾多斯。

幾年後,鄂爾多斯神話突然破滅,康巴什新區成了外國媒體眼中的“鬼城”,億萬富翁背上鉅額債務,老百姓借出去的高利貸都打了水漂。周子陽那些曾腰纏萬貫的朋友大多洩了氣,各有各的殘局和麻煩。這是周子陽眼中鄂爾多斯,夾雜著冷暖,但在冰冷的城市史上,鄂爾多斯的大起大落也足夠吸引眼球。自然環境惡劣的鄂爾多斯人有四大寶貝:阿爾巴斯白山羊絨,稀土65億噸,佔全國六分之一的煤炭探明儲量,佔全國三分之一的天然氣探明儲量。2004年之後,國內房地產行業的快速發展帶動了相關產業,煤炭變成了黑色金子,全國各地的商人都跑到鄂爾多斯搶煤。當地人賺了錢,一邊繼續挖煤,一邊開始投資房地產,錢不夠,就從老百姓手裡借,每年百分之二三十的利率不算多,借出去10萬,收回100萬的好事也不稀奇。

著名的“鬼城”康巴什新區就是在這樣的經濟形勢下建立起來的。總投資50億元,成百上千的高樓、CBD、廣場、公園平地起,從荒漠到都市,鄂爾多斯人用五年建起一座城。隨後的房地產泡沫和民間借貸崩盤讓這裡的暴富神話一夜落入現實。鄂爾多斯舊城裡到處是欠債和忙著討債的人,新城則空空蕩蕩,夜幕降臨,黑洞洞的新樓盤和爛尾樓像躲在暗處的怪獸。

在一夜暴富又歸於平靜的鄂爾多斯,處處都有北方漢子“老楊”的故事

塗們在電影《老獸》中扮演老楊

“老混蛋”

周子陽還記得,鄂爾多斯經濟崩盤後,曾經的劉總又被叫回了外號,隔三岔五一千兩千地管親戚朋友借生活費。借不出現金也沒關係,信用卡借他刷一下,下個月,他再借另一張卡把錢挪過去。

生活回到了原點,但經歷大起大落後的人的精神世界似乎需要更長時間來平復,比這段荒誕的城市史更值得探討的是經歷了這荒誕的精神史。“傳統價值崩潰了,兩代人的矛盾,家庭與社會的矛盾就凸顯了。”周子陽說,《老獸》的故事內核就在這裡。

劇本的創作靈感始於一樁真實的“綁架案”。2013年,周子陽認識的一戶人家發生了一件稀罕事,兒女們把親生父親給綁了,事情好像還鬧到了警察局。不出所料,這場糾紛與錢、與利益有關。“這件事很觸動我,這個時代下最親密的家庭關係已經崩塌了,一切以錢為中心的價值觀留了下來。”周子陽說,他想拍一部電影,來展現經濟蕭條之後人的迷茫和精神損失。

《老獸》的故事就圍繞這樣一場家庭糾紛展開,塗們飾演的老楊是故事的核心。老楊有個常年臥床的老婆,某天突然病發住進醫院。三個兒女找不到出去鬼混的父親,商量著解決了三萬塊手術費。後來,老楊終於回家,他不僅沒本本分分照顧妻子,還偷走了做手術的一萬塊錢,拿去幫助朋友。一怒之下,兒女決定與父親攤牌,他們把父親綁起來,逼著他籤一份照顧母親、安分守己的合同。倔強的老楊不屈服,反而將子女告上了法庭。從那之後,老楊就被整個家庭邊緣化了。

在電影創作階段,《老獸》的片名是《老混蛋》,後者少隱喻,卻言簡易懂。“老混蛋”就是老楊,這個50多歲的男人話不多,每天穿一件黑色皮夾克,黑色墨鏡常掛在鼻子上,騎起電動車的派頭像是騎著哈雷,手裡那部上萬元的定製款手機暗示著他風光的過去。老楊不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男人,他對家裡的病妻疏於照顧,曾經嗜賭,眼前還包養了一個年輕漂亮的情人。他喜歡吹牛,好面子、講排場,和朋友聊起過去,都是賺錢的大生意。

“但他有善的一面,講道義的一面,甚至有大愛的一面。”在周子陽的筆下,老楊的性格和命運是複雜的,他很混蛋,卻讓人恨不起來。老楊疏於照顧家庭,卻對朋友極講義氣,有錢風光時,也曾不計代價地幫兒女買房、找工作,對小情人也有情有義。他從不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與子女之間的誤解不可調和。在中國,尤其是北方,老楊這樣的男人不是個例。

在一夜暴富又歸於平靜的鄂爾多斯,處處都有北方漢子“老楊”的故事

周子陽覺得,老楊缺點無數,但他身上還有從前那些傳統價值,也不把金錢太當回事。相比之下,兒女們才更像鄂爾多斯大躍進遺留下來的那些人,傳統的人情關係已經在他們心中淡去,錢和利益分配才是維繫一切關係的基礎。

“他是乍富歸於平靜之後最迷茫的人,把自己走丟了。”老楊的扮演者塗們理解老獸的複雜性,他身上有傳統,但這傳統在過去那十幾年崩塌了,如今想重建卻力不從心,乍富的派頭和惡習還改不掉,這些自作自受導致了他的悲劇命運。

除了老楊和他的家庭故事,導演還想在電影裡講更多東西。老楊那帶駱駝進城看病的朋友來自草原,內蒙古草原退化,很多地方的畜牧業難以為繼,遊牧民族的傳統正在流失。推銷樓盤的年輕人擋住了老楊的去路,在榆林和鄂爾多斯,到處是爛尾樓和賣不出去的樓盤。小情人將要離開鄂爾多斯回鄉賺錢,當年淘金的外地人正在離開鄂爾多斯。還有那些超現實的部分,要講的東西太多,反而讓電影顯得有些刻意。導演平靜的敘事方式也不是大多數觀眾所能接受的。

好在這只是周子陽的處女作,第一部作品就得到東京電影節“亞洲未來”單元最佳影片獎和臺灣金馬獎最佳男主角、最佳原創劇本、國際影評費比西獎,他的下一部作品應該不用再等上10年了。

新晉影帝

2017年,在第54屆臺灣電影金馬獎上,老楊的扮演者塗們憑這個角色得到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在所有提名的男演員中,塗們是最面生的一位。《老獸》的成功在於老楊這個人物,塗們的表演又為這個人物增色太多。

在一夜暴富又歸於平靜的鄂爾多斯,處處都有北方漢子“老楊”的故事

演員塗們

“我對塗們老師之前的作品也不太瞭解,依稀記得,好像看過他的《悲情布魯克》。”周子陽說。就像那部《悲情布魯克》一樣,作為一位呼倫貝爾長大的鄂溫克族演員,在過去的幾十年裡,塗們出演的大多是民族特色濃烈的電影,蒙古貴族演了半輩子。“我也希望擺脫這種形象。”人到中年,塗們開始嘗試轉型,2015年的《告別》是他轉型路上的重要一筆,在那部藝術片裡,他終於脫下了蒙古族服裝,開始用最生活化的方式演戲。

“後來我看了《告別》,覺得特別好,就趕快給塗們老師遞了劇本。”周子陽說,他要找一位能說方言的演員,還不希望他有一張大眾熟悉的明星臉,塗們看起來很合適,“見了本人後更覺得合適,他身上有些特質和老楊很像”。遞出劇本後,周子陽去了一趟呼倫貝爾,打算和塗們面談。正經事聊了幾個小時,結束後塗們請周子陽吃飯。“他叫來好幾個朋友,各個年齡段的,還有‘80後’還是‘90後’,他管年輕人也叫哥,很江湖,老楊也是這樣。”不只是那頓飯,第二天中午,兩人再次見面,塗們要送周子陽去機場。“飯店門口有賣零食的,他拿起一把就走,邊走邊吃,還回過頭來和我說,老楊就是這樣。到了機場,我們在排隊,他要走我的身份證,理直氣壯地往前走,又扭頭和我說,老楊從來不排隊。當時,他已經讀過劇本,準備過人物,整個人都在老楊的狀態裡了。”那次見面之後,周子陽很確定,他找到了自己的男主角。

周子陽和塗們都覺得,找對演員角色就成功了一大半,所以,在人物塑造上,塗們有很大的自由度。雖然沒有生活在鄂爾多斯,但同在內蒙古,塗們對乍富階層並不陌生。“不僅在內蒙古,全國都一樣。”塗們覺得,老楊和《老獸》與鄂爾多斯的關係若即若離,這是一個發展中的中國隨處可見的故事,只是故事背景設置在鄂爾多斯,衝突就更集中些。

他為老楊設計了符合人物性格的外化細節。老楊和當地很多一夜暴富的農民、牧民、普通城裡老百姓一樣,是個粗人,身體強悍,走路、汽車要有力量。“要掌握一種心理節奏,話不多,但脾氣暴躁,動作要狠,生活中每件事都要這樣處理。”電影一開始,塗們就以彪悍的方式出場,幾板斧子下去,家門就被砸爛了。售票員不給停車,他一氣之下就從車窗跳出去,拍拍手,挺起腰板,抬頭就走。

如果只有粗獷的一面,人物就太單一了。在情感戲的處理上,塗們選擇了粗中有細。整部電影中,老楊與兒女矛盾不斷,孩子們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為。但他與這個家庭最隱秘的聯繫是與小孫子的情感。“中國人隔代親,電影最後,老楊遠遠看著一家人從法院出來,坐著車走了,他哭的不是和兒女的關係破裂,而是他和小孫子的關係被掐斷了。”我對電影中那場看起來有些煽情的哭戲提出質疑,塗們這樣解釋。老楊與情人的感情,塗們也用開放的心態來理解。

塗們用內斂卻有爆發力的表演塑造了一個真性情的“老混蛋”。很多人覺得,老楊的人物設置與《老炮兒》裡馮小剛飾演的六爺有些相似,塗們卻不認同:“從年輕時起老炮兒就是衚衕裡的頭兒,他的精神氣質是一以貫之的,老楊不一樣,他曾是最普通的人,突然有了錢,又突然變窮,在巨大的財富衝擊下他迷失了方向,很糾結,我要演的是一個迷失的狀態。”

聊到在《老獸》的表演上還有什麼遺憾,塗們很謹慎,“一個作品剛結束,還來不及總結。等安靜下來,一定會仔細思考”。

曾經,他不想被演了半輩子的蒙古貴族困住,現在,也不想被老楊束住手腳。他更希望自己是那隻困在牆裡被老楊解救的烏鴉,天空寥廓,再沒什麼能囚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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