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與沉香:正倉院展出的名香“蘭奢待”與三張字條

“正倉院的世界——皇室守護傳承之美”展覽近日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舉辦,此次為天皇即位紀念特別展,展出“正倉院寶物”和“法隆寺獻納寶物”代表作約110件。同時,奈良國立博物館也在進行每年恆例的第71回“御即位紀念”正倉院展,展出約41件寶物,其中初公開展品4件,可謂兩地齊展,共襄盛舉。

“螺鈿紫檀五絃琵琶”、“金銀平文琴”等唐代樂器自是賺足目光,相比於五弦琵琶前的久久駐足,遊客們經過同樣是唐物的香木面前,卻大多隻是簡單略過。而在日本的歷史上,令朝野為之傾倒、令當權者追逐、留下眾多筆墨記錄的,確是外表看起來並不吸引人的香木——天下名香“蘭奢待”。以“蘭奢待”為代表的香及香器具的展品作為每年正倉院展的“定番”,其出展亦值得注目。

御香蘭奢待:不止是香

說起“蘭奢待”,這個名字對於不甚瞭解日本香文化的朋友來說可能有些陌生。而在日本的香文化史中,“蘭奢待”是一定繞不過的名字。

江山与沉香:正仓院展出的名香“兰奢待”与三张字条

黃熟香(蘭奢待),東南亞,正倉院寶物,中倉一三五

蘭奢待正式名稱為黃熟香,為沉香,原產東南亞,舶來品。長156釐米,最大直徑43釐米,重11.6公斤,錐形。外表黑褐色,內面呈黃褐色,內部近乎中空。日本天平五年(734年)聖武天皇時興建東大寺,蘭奢待藏於正倉內,為佛前供養之物,後獻納入正倉院寶庫。早在奈良時代,東大寺盧舍那大佛開眼供養會的次年(753年)舉辦仁王會法要時,便用了黃熟香與全淺香。此二種香在室町時代又被稱為“兩種御香”,美名傳於天下。

“蘭奢待(蘭奢待)”因其名中內含“東”“大”“寺”三字為人所樂道,江戶寬文六年(1666年)《正倉院御寶物入日記》中首次以蘭奢待而非古來的黃熟香之名記錄。

蘭奢待屬於沉香類,沉香原來在梵語中為agaru,宋代法雲在《翻譯名義集》中稱其為“阿伽嚧,或雲惡揭嚕”。中國使用沉香的歷史非常悠久,關於沉香的取用,三國時代,吳國萬震《南州異物志》中記載:“沉木香,出日南。欲取,當先斫壞樹,著地積久,外皮朽爛,其心至堅者,置水則沉,名沉香。”根據《本草綱目》的沉香分類方法,黃熟香屬沉香等級中不沉水的一級,因其樹脂含量較低,只能用來焚燒,不能入藥。

室町時代,蘭奢待亦被稱為香中“最高之迦羅”,位列“六十一種名香”之首。直至江戶時代,蘭奢待亦受到了破格的關注與待遇,此次一併展出了元祿時代由德川綱吉幕府進獻的蘭奢待專用保存箱,得到幕府將軍的“特別關照”,其地位可見一斑。

到了近代,蘭奢待依舊延續其地位,在日本戰後首次正倉院展中,便作為日本香文化的代表物公開展覽。此次天皇即位展中,又再次見到了蘭奢待的芳姿。

蘭奢待本身自然是上等名香,但一塊香木何以獲得如此多的美譽、又為何受到如此特別關注,要從蘭奢待身上醒目的三張字條中尋找答案。

三張字條與背後的權力者

江山与沉香:正仓院展出的名香“兰奢待”与三张字条

寬正六年(1465年)、足利義政於蘭奢待右側削取。

天正二年(1574年)、織田信長於蘭奢待中央削取。

明治十年(1877年)、明治天皇於蘭奢待左側削取。

仔細看蘭奢待的圖片可以發現,蘭奢待上有削取痕跡與三張字條,從右至作依次記有“足利義政拜賜之處”“織田信長拜賜之處”及“明治十年依敕切之”。這三張字條背後,是日本叱吒風雲的權力者與天下第一名香之間的故事。

字條上最早的記錄來自足利義政。足利義政為室町幕府第八代將軍,是創造室町幕府全盛期的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之孫。寬正六年(1465年),足利義政參拜春日大社,前後七日停留奈良。《實隆公記》中記載了足利義政切取蘭奢待一事——足利義政一日命人開封正倉院寶物,割蘭奢待香木一塊取用。而江戶時代的《香道秘傳書》中曾提到將軍家有代代切取蘭奢待之舊例,實際上只有足利義滿、足利義教、足利義政三人的記錄可考。

中部字條上的人是織田信長,日本戰國時代到安土桃山時代的赫赫有名的大名,被譽為“日本戰國三傑”之一。天正元年(1573年),足利義昭遭織田信長擊敗,從京都被放逐。至此室町時代終結,自應仁之亂起持續百年以上的戰國亂世步向終結。

次年三月二十三日,已經站上了國家權力巔峰的織田信長派遣使者,向東大寺提出“希望拜見東大寺靈寶蘭奢待”的申請。此次單獨選中蘭奢待,一部分原因也是看中了“敕封寶物”的名聲,由此可見蘭奢待在正倉院寶物中的特殊地位。

收到申請的東大寺大驚,急忙商量應對,正要回複道“寶藏是敕封之物,非敕使不可開封”之際,三月二十八日,信長及其隨行武將已早早到達了東大寺拜訪。東大寺萬不得已,只好拿出寶物。信長與東大寺的僧眾一同見證了自足利義政以來一百餘年後蘭奢待的首次開封。

隨後,信長將蘭奢待與裝蘭奢待的箱子一同帶至多聞山,由佛像雕刻大師用鋸取下一寸四分(4釐米)的兩塊香木。信長宣稱:“一塊將帶回禁裡(天皇),另一塊由我拜領。”

不久之後,嚐到甜頭的信長又派使者將正倉院另一名香“紅沉”(全淺香)運至多聞山城,被東大寺以依先例只能切取蘭奢待為由,強硬拒絕了其割取的申請。最後信長無奈,僅做參觀,未能如願以償取香。

天正二年(1574年)四月三日的相國寺的茶會上,信長各以一包蘭奢待香木贈與千利休與津田宗及,此又為一段文化史上的佳話。自此,蘭奢待的芳名又經茶會上在座名士們口口相傳,知名度更為躍升。今名古屋愛知縣真清田神社仍存有信長所割取蘭奢待有5分(1.5釐米)長,放置於玻璃瓶中。

信長之後,迎來了豐臣秀吉的時代。天正十七年(1589年)十月,關白秀吉前往奈良方向,一時間秀吉要來割取蘭奢待的流言四起。然而秀吉僅於奈良小住了一日便早早啟程去往郡山。文祿三年(1595年)三月十八日,太閣秀吉要前往東大寺割求蘭奢待的消息再度傳開,人心不安,結果仍是並未成行。對於截取蘭奢待之事如此緊張,怕也是被如信長般蠻橫的權力者強行取香後東大寺僧眾留下的後遺症了。

到了慶長七年(1602年)六月十一日,德川家康前往參觀正倉院修理情況。可想而知,家康此次出訪奈良是為割取蘭奢待而來的傳聞再起。然而事實上家康當時僅於正倉院參觀了蘭奢待。

手握天下權力的家康顯示出了對蘭奢待的興趣,卻為何沒有割香呢?《當代記》中記載,家康實際上有割取蘭奢待之心,可聽說割取蘭奢待會令使人短命,最終悻悻作罷。林羅山《本朝通鑑》中記載有“割香遭厄”之逸事。據說大久保長安曾偷偷切取蘭奢待一小片,而後他獲罪被抄家,此時大久保長安的割香之事才敗露。

不論如何,從江戶時文人對於蘭奢待截香問題的高度關注來看,蘭奢待的美名與統治者權威之間的緊密關係可得而知之。

次年,慶長八年(1603年)二月二十五日,正倉院修理開始,家康贈給正倉院三十二個唐櫃。對於當時的正倉院來說,家康是事實上正倉院最大的保護者。

歷史轉到了維新開化的明治時期。明治十年(1877年)二月,明治天皇去往關西參加慶祝京都與神戶間連通鐵路的開業典禮。九日,參拜春日大社,之後去往正倉院參拜寶物,並帶上了香爐,現場截取香片焚香品聞,《明治天皇紀》中記錄了這次截香。

至於明治天皇為何突然改變切口的位置,在遠離前兩處的地方截香。據金平亮三氏介紹,似乎是梢部的香質更為優良。

明治天皇行幸關西之時,正值日本西南戰爭之前,時局動盪不穩。在天皇親政的國家體制下,明治天皇舉行此次大和行幸,似有誇示明治政府的權威之意。包括截取蘭奢待,也可以看成是行幸其中的一項特別環節。字條上點出“依敕切之”,也可看出明治天皇不願與武將等人為流,顯示了天皇家族“名正言順”的威嚴。

沉水漂來,燃香禮佛

一根香木,便可與日本歷史勾連出千絲萬縷的關係,產生了諸多的趣聞逸事,從中也可看出香文化在日本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提起蘭奢待,便不得不講到日本對於香的關注與使用的歷史。蘭奢待屬於沉香的一種,沉香與日本香文化的開端有著緊密聯繫,最初是作為日本香文化的“使者”被人們所熟知的。

日本用香的歷史最早可追溯至約六世紀左右,《日本書紀》記載, 推古三年(595年) “夏四月,沉水漂著於淡路島,其大一圍。島人不知沉水,以交薪燒於灶。其煙氣遠薫,則異以獻之。”沉香漂來與異香遠薰,是日本人初識沉香時留下的印象。

香與佛教有著密切的關係,在佛教中,焚香乃是對佛的至高供養之一。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中便有“種種供養,華、香、瓔珞、末香、塗香、燒香、繒蓋、幢幡、衣服、伎樂,乃至合掌恭敬。”之語。僧人們在香氣繚繞之中,凝神靜氣,參悟佛法,自香氣中見到佛祖顯形之事亦時有記載。

焚香習俗伴隨著佛教儀式一同傳入日本,最初僅於寺院重要法會活動時,燃香供佛、清靜壇場之用。唐天寶二年(743年),鑑真和尚攜佛具、經典渡日,同船攜帶的還有沉香、甲香、安息香、薰陸香等六百餘斤香料。這六百餘斤香料梯山航海,自中國、或經由新羅傳入日本,是為極珍之舶來品。

香傳入日本以來,最初,僅有宮廷或大寺院等處可焚香。正倉院寶物與香,可謂淵源頗深。光明皇后將聖武天皇的遺物獻納給東大寺盧舍那大佛,正倉院寶物由此而來。東大寺盧舍那大佛造立所依的根本聖典《華嚴經》中,便有燒香偈“戒香定香解脫香,光明雲臺遍世界。供養十方無量佛,見聞普燻證寂滅。”東大寺、法隆寺等大寺院中,保管有舉行法要儀式所用的香木。

到了室町時代,五山的禪僧們在舉行法要之時,需唸誦香語,留下了眾多燃香供佛的記錄。其中很多是用漢文所寫,並引用大量中國典故、香書等。如室町時代中後期五山文學代表人物之一的臨濟宗禪僧橫川景三有《香語》雲:“拈香雲:香嚴童子來麼試聽撰和合方。棗膏昏懞,是名地獄道香;甲馢淺俗,是名餓鬼道香;麝本多忌,是名畜生脩羅香;沉實易和,是名天上人間香。”

橫川景三以數種香的不同性質與六道輪迴作比,種種香名,信手拈來。其中引用了宋代范曄所撰《和香方》中“麝本多忌,過分必害,沈實易和,盈斤無傷……棗膏昏鈍,甲煎淺俗,非唯無助於馨烈,乃當彌增於尤疾也。”之句,頗有趣味,可見當時人們對於香的性質的把握與瞭解程度之深。

香與文化生活

正倉院展中,幾乎每年都會展出與香有關的器具類,也體現出正倉院與香事的緊密關係。第一次東京博物館舉辦的正倉院展覽中便展示了沉香樺纏筆、金銅火舍、銅燻爐、沉香把鞘金銀珠玉刀子、沉香木畫箱等香文化相關的寶物。本次正倉院展覽中,除香木之外,另有展出若干件香爐。

香爐原為佛前供養之一,在日本的佛教當中,香爐與燭臺、花瓶一起,被稱為佛教供養“三具足”。

此次奈良正倉院展的海報上,佔據重要位置的便是一柄香爐“紫檀金鈿柄香爐”

江山与沉香:正仓院展出的名香“兰奢待”与三张字条

正倉院寶物南倉五二,長約39.5釐米,高7.6釐米,爐口徑11.0釐米

“紫檀金鈿柄香爐“以其華美精細的做工引得遊客流連駐足。柄主要部分為紫檀制,為正倉院中現存唯一的紫檀制柄香爐。全面以金象嵌表現草、花、鳥、蝶,花芯部分鑲嵌了水晶或者青色、綠色的玻璃。香爐口還有一隻金色的小獅子,栩栩如生。

此次東京國立博物館還展出了唐代由中國傳來的“白石火舍”。

江山与沉香:正仓院展出的名香“兰奢待”与三张字条

正倉院寶物中倉一六五-二,八世紀,口徑40釐米,高22.6釐米

“白石火舍”為大理石制,由五隻腳支撐,爐口淺平,口緣外反。側面有三條突帶,裝飾有五瓣花形鐶座,座中有金銅製遊鐶垂下。腳為金銅鑄造,為獅子立姿,獅子的毛髮細部精雕,前足毛髮施綠彩,形制生動質樸。

另有“白銅火舍”一件,火盆部分為白銅所制,亦為唐代舶來之物。

除佛前香爐外,此次展出中令有日常生活場景中使用的薰爐,唐代傳入日本的寶物“銅薰爐”。

江山与沉香:正仓院展出的名香“兰奢待”与三张字条

正倉院寶物中倉六七,八世紀,直徑24.2釐米

銅薰爐為銅質鍛造、全面透雕的球形香爐,用於薰染衣服、寢具等。球形本體上下分開,下半部中間置火盤,用於焚香。三重鐵輪連接著火盤下半部,使得球體無論如何滾動依然可以保持火盤的水平狀態;表面是連珠圓文包圍的五瓣花文,形制古樸。

薰香這種文化早在平安時代就已經在日本產生,貴族們用香來薰染頭髮、衣物,淨化房間空氣。香從佛前供養,慢慢開始走入生活場景之中,香開始作為貴族的文化趣味在宮廷中流行開來。《源氏物語》《枕草子》中都有吟詠香的和歌。

到了室町時代,伴隨著香料輸入量的增加,不僅是貴族,一般平民也有機會接觸到香。鎌倉室町時代的禪僧們,是當時的知識階層之一,對香尤為喜愛,留下了諸多吟詠香或香具的詩歌。被譽為“五山文學雙璧”之一的義堂周信,便有“幅巾野服前朝老,經卷薰爐出世僧”之語,從中可見,經書與薰爐,共同構成了當時僧人的文化形象。

鎌倉末臨濟宗禪僧雪村友梅曾留下過《桐香爐》一首,寫道“鳳棲不見勢凌雲、㸑下收來已犯斤。刻削有時開大口、栴檀牛糞一齊薰。”可見當時文人對香爐的細緻觀察摹寫與喜愛之情。

室町時代末期,便出現了沿街販賣香料的“薰物商”,香道在這一時期經三條西實隆等人之手逐漸成立,到了江戶時期的香文化繼續發展,走入了庶民的生活之中。

從“日南之國”等各處舶來日本,歷經佛前供養,亦滲透進日本百姓的文化生活。此次即位紀念展中蘭奢待為代表的香木香具,與正倉院的千年歷史相伴,此度又將見證由平成走向令和的時代交替。

香木沉沉,暗香盈盈,不知道下一個千年裡,等待著蘭奢待的統治者,又是何人,蘭奢待又將為何事,重新令世人再嗅異香。

(展覽將展至2019年11月24日。圖片來自宮內廳正倉院寶物檢索系統http://shosoin.kunaicho.go.jp/ja-JP/Search)

1.御即位記念特別展「正倉院の世界―皇室がまもり伝えた美―」特別展覽圖錄、2019年

2.松原睦『香の文化史 : 日本における沈香需要の歴史』雄山閣、2012年。

3.濱崎加奈子『香道の美學 : その成立と王権・連歌』思文閣出版、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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