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剛從解凍的大地掙脫出來,太想說話,太想哭泣,太想大喊大叫了

我們剛從解凍的大地掙脫出來,太想說話,太想哭泣,太想大喊大叫了

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堅守(代序)

我和於艾平認識差不多30個年頭了。那時,我在哈爾濱的一家期刊,他在濟南一家電臺,都是做記者的行當。

那是我們青春激盪的年華,我們懷揣著那種與生俱來的理想主義,面對著剛剛解凍的大地,剛剛復甦的春天,稚拙、但卻是激情洋溢地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確,那個年代,一夜冒出的文學青年比後來深圳一夜就冒出來的總經理什麼的還要多。的確,那個年代,我們剛剛從桎梏中掙脫出來,我們太想說話,太想哭泣,太想大喊大叫了,這種用聲音所表達的慾望,有時候甚至進入一種聲嘶力竭的癲狂。的確,在民族浩劫中體驗了人生的我們,發現並且疑惑,課堂裡告訴我們的生活,怎麼和現實裡的生活差得那麼遠?從小就流淌在我們血液中的理想主義是不是我們追求的終極?於是,我們以職業所特有的執拗,追問、探尋,我們不得不重新思索生命的意義以及承載我們生命的社會土壤,說到底,就是人生問題和社會問題。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和於艾平,從認識到熟悉,從熟悉到成為30年的朋友。那時期,我去濟南採訪,從沒住過酒店,乾脆就住他家的客房。晚上,和他,還有他的一大堆狐朋狗友一邊大口喝酒,一邊大談艾特瑪托夫、瓦西里耶夫、大明湖和千佛山,當然,他也把他獨特的深刻體驗過的生命經歷講給我聽,我知道了,他的父親,我黨的一位高級幹部怎麼慘死於文革;他不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又是怎樣在東北的荒原上漂泊流浪;怎樣從一箇中醫學院的藥農,考到了廣播電臺當記者;我還知道了,後來,他父親的那些部下,怎麼想提攜他當個什麼部主任,而他又怎樣實心實意地謝絕,因為他說,他不想讓工作拴死自己,所以他“這塊爛泥就扶不到牆上”。

就是在這一時期,他送給我他出版的詩集《寂寞花兒開》。我不懂詩歌也不喜歡讀詩歌,但又不能辜負他期待我評判他詩集的明亮眼神,簡單翻了翻就連聲說寫得好。他卻當真事了,執意追問我哪兒寫的好?我說不上來,他的眼神暗淡下來,說你糊弄我。我趕緊說,沒有,沒有,真的好,至少情真意切。他的眼神立馬又明亮起來。就這4個字,已經讓他深深地滿足。一想到當時他那種天真幸福的表情,既讓我感動,又讓我為自己的敷衍而慚愧。至今還是。

我回到哈爾濱後,時不時就收到他的小說,每每都認真地讀,再不敢敷衍了事。有時還就他的小說,談一點自己的感受或打電話或寫信寄給他。記得一篇叫《蛤蜊王》的小說還被《小說選刊》轉載。而另一篇叫《冰排》的小說,以其對生命的解讀,深深地震撼了我,至今我還記得小說所描繪的驚天動地的開江場面。後來,我還坐在哈爾濱電影院寬大的坐椅上,觀賞過他親自把他的小說改編成的電影。那種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我的朋友的小說變成了電影,他是惟一。我曾驕傲地跟坐在我身旁一同看電影的我老婆說,知道嗎,這電影是我朋友寫的。我老婆說,瞧瞧人家,瞧瞧你,你一輩子也是瞎忙活,一輩子也寫不出個電影來。她說對了,我大半輩子都過完了,也沒能寫出個電影來。

1992年的秋天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是金燦燦的,因為就是在這個秋天,我和於艾平幾乎是同時調到了北京。差不多還都從事著記者的行當。這樣,我們就有了更多的在一起飲酒,閒扯的機會。在定福莊、在長椿街,直到現在的宋家莊,他所住過的寓所,都成為我,和像我一樣的他的朋友們緊張之餘放鬆的絕佳所在。可吃可喝可睡覺,想吃多久就吃多久,想喝多久就喝多久,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他甚至在他的住房裡闢出一個房間做招待所,“免費提供優質餐飲和客房服務”。

就是在這一時期,他早早辦了“內退”,開始專職進入長篇小說的創作。最初他也迎合市場書商的需求,寫了三兩部“紀實”小說。賣了點錢,很快就覺得“沒意思”,便又投入到他特有的、固執的、頑強的,回顧他個體的生命歷程的寫作,以此來描摹時代的徵候,來見證時代的本性(見系列小說《野地荒天》)。儘管這時候,我和他周圍的其他朋友,已經很少和他談艾特瑪托夫、瓦西里耶夫以及一切和文學有關的人和事,但他還是那麼友善、熱情地,用最好的菸酒歡迎著我們。

每當我心不在焉地吸著他為我點燃的中華牌香菸,有一搭沒一搭地啜著他為我斟滿的北大倉優質烈酒時,我都會生出些許愧疚、些許憐憫。我知道,他是在靜靜地等待著我們,渴望著,一會兒我們就會和他談艾特瑪托夫、瓦西里耶夫以及一切和文學有關的人和事。但沒有。接下來的話題依然是,誰誰提了正處或者副局,誰誰誰評了副高或者正高,誰誰誰買的房子幾個月就賺了好幾十萬,誰誰誰為了一個小女人正忙著和老婆離婚。這時候,他的目光會變得迷離呆滯。如果此時窗外,秋風瀟瑟,黃葉飄零,那他更顯得孤單仃伶。

的確,當年和於艾平在一起談文學的朋友們,包括我,有的成了政府官員,有的成了商界精英,有的成了高級工程師、高級記者或者高級編輯。而於艾平還是個“助理”職稱,但他卻寫了10部書。這是我們所有人都不能望其項背的。

的確,在文學的海洋裡,他是個遊刃有餘的水手,但在今天,這個時代物慾橫流,他跟不上風雲幻化的世俗節奏。他睜大眼睛,也看不明白商品大潮泛起的浪花泥沙左衝右突上下翻卷,他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學以致用,他還沉醉於自己的世界裡,一個純淨的近乎透明的世界裡。

我知道,我們所面臨的才是一個荒誕不經的景象,但人們卻普遍認為,這是再正常不過了;而於艾平談詩,談海子,談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談起來滔滔不絕,眼睛裡燃燒著激情和執著,但在很多人看來,是多麼的不合時宜。我不知道,為什麼一個懷揣著理想主義激情的人,怎麼會變得不合時宜,一個已經變得庸庸碌碌的我,怎麼卻成了許多人眼中的楷模?我不知道,這是我的悲劇?於艾平的悲劇?抑或是一個時代的悲劇?

但我知道,於艾平還在堅守。

不僅僅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對理想的堅守,還有別的,比如友誼,比如愛情,比如使命,比如責任,比如生命和人生歷程……總之,都在這部書裡了。

(本文為於艾平近日由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的自選集《愛的祈禱》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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