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少年的絳帳鎮

少年·絳帳鎮

扶風—少年的絳帳鎮

少年·絳帳鎮

隴海線旁的絳帳鎮,地屬扶風縣。鎮名頗古雅,然知之者鮮。

小鎮偎依周原。在這片肥沃的平原上,周的先民務耕織,養蓄銳,順天意,揮戈東向,直搗朝歌,最終,奠都灃鎬。隋文帝楊堅,削平群雄,一統山河。死後陵冢也建在小鎮的東邊,遠遠望去,巍峨高聳,王氣猶存。三千年後,西北解放大軍,浴血奮戰,扶眉戰役的勝利,奏響了西征的凱歌。小鎮西邊的烈士陵園裡,芳草萋萋,翠柏森森,蔭護著征戰的英魂。如煙的歷史在小鎮的周邊迴環,烽煙翻卷,卻沒有給小鎮留下太多的繁榮和富足。絳帳,在五六十年代依然是西北大道上一座殘舊的小鎮。

小鎮狹窄的街道上,整日人聲喧囂,塵土飛揚。幾家店鋪、飯鋪,多年來,循規蹈矩地經營著,維持著方圓十里八鄉的日常節奏。鎮機關也蜷局在陳舊的小院子裡,農民看著心裡舒和,有事沒事,都愛到小院子裡轉上一圈,和幹部拉扯幾句家常。距此不遠的一個縣團級民政單位,才是農民眼中的深宅大院,絕少有人闌入,最多向裡瞅上幾眼。我的父母都在這個單位工作,每逢暑假,我都會來到小鎮,在這個大院裡玩上一個假期。少年時代的回憶,就多了這個小鎮的漫幻色彩。色彩中,一筆自然地情趣,一筆鄉野的風韻,一筆粗曠的淋漓。

農曆六七月,瓜果上市,平日空蕩的絳帳鎮,也由無趣走向喧鬧,一街兩行,瓜棚搭滿,角角落落都是甜絲絲、溼漉漉、香噴噴的。四街八巷,都是濃厚西府土音,吶喊聲,叫賣聲,蜜蜂繞瓜飛舞的嗡嗡聲…… 西府人切瓜,用的是一把兩寸寬,一尺二三長的弧形刀,令人想到周原上的青銅器。切瓜不橫腰下刀,分割成許多三角型的小牙,卻是豎向幾刀,把瓜分割成許多大大的“上弦月”。切瓜之蠻狠,又令人體見到周人遺風。

我常上瓜攤。吃瓜時,總得用雙手牢牢捏住,怕“上弦月”落地絃斷玉碎。小人小嘴啃“月”的左邊,右邊就有鮮汁順臉頰流下,啃“月”的右邊,左邊臉上也一樣。吃相之狼狽,良多意趣。於是乎,便招來一窩撿瓜皮鄉里少年。一少年立在我跟前,望著我,一個勁地傻笑。我窘迫而氣惱,又無可奈何。出於威嚇和報復的心理,我冷冷地問他叫個啥,他平靜地回答:“平順”。看平順,穿一件沾滿土漬的家織布衫。頭雖大,不周正,明顯偏右。一雙像在鍋沿磕出的小眼睛也還透亮。身型墩胖,雙臂和雙褪胖而黑,沾滿了泥土,彷彿剛從汙水池裡拔出尚未洗濯的蓮藕。後來,我幾次去瓜攤都見到平順,他不再傻笑我,而是和我這個城裡娃搭訕,我也挺喜歡他身上透出的憨傻勁。在整個暑假,我們竟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他有一種特異的鄉野氣息,一種不加修飾的混沌質樸。

有平順相隨,西安娃的野膽陡然長了許多。上週原、逛縣城、下渭河灘…… 有次,和平順居然坐在那位帝王的冢頭上,極目望去,南山如黛,渭水如銀,秋禾如浪,鐵道如蛇,心中竟生出回校後在班上當“大將”的怪想。暑期裡,飯量突增,體質漸健,父母竊喜,英少趣濃。

平順多次問我在西安的學校,我給他有的說,沒的編,亂吹一通。他也引我去了他學校,兩間破瓦房,仰頭能窺天;幾扇爛窗門,低頭能見狗;數排泥墩桌,東翹西歪;一扇破黑板,天然花臉。我為平順可憐,也為自己慶幸。慶幸西安學校的規整。我平生第一次見到學校的另一番景象。吃驚的是,在廣袤富庶的關中平原上,竟然還有這樣醜陋的所謂學校。從那時起,幾十年來,我不論從事什麼職業,總注意鄉村教育的建設問題。每每看到這方面的信息,眼前總浮現出平順和他的學校。

西府土音,在一句話的後邊總習慣綴上“一個”。兩人見面,問:“吃的啥一個?”答:“吃得面一個。”為此,我沒少戲謔過平順。在家拿上兩個大肉包子藏在身後,平順總習慣問我:“吃的啥一個?”我亮出肉包塞到他手裡,順口答:“吃的肉包子兩個。”平順知道我又拿“一個”的土音取笑他,便羞澀地憨笑。他拿著包子,一改平日狼吞的習慣,慢慢地一點一點吃,吃得十分珍惜。剩下一個,裝在衣兜裡,說:“給俺媽留著。”我聽後心裡酸酸的,隨口說:“你吃吧,回頭我再拿。”他還是沒捨得吃掉那個包子,留給了他的母親。

平順不能總陪著我海逛,他還得幫家裡幹活。跟他爸去水磨磨面,我舍不下平順,也在架子車後邊推著,一起去水磨坊。

離鎮不遠的渭惠渠上,駕著一個蘚苔斑駁的大木輪。輪上許多擋水板,渾黃的水流打在板上,大木輪便悠悠轉動,與四周農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悠悠的生活節奏,渾成一幅疏朗的田園風情。

夕陽正煌。紅霞把垂柳、磨坊的土牆和瓦楞都鍍上金輝。渠裡黃水蕩起漣漪一片,也較平日清朗溫情了許多,安謐端祥地流向天地之際,擁進豔霞之懷。水輪凌空發出“沙沙”的鳴響,飛濺出一天璣珠,晚照中,款款飛落。自然之美,風韻妖冶!多年後,我曾見到西方一幅水磨坊的油畫。水輪架在一條長滿花草的小河上,背景是一座哥特式的尖頂小樓房,它遠不如我去的水磨坊看上去質樸而寥廊。渾黃的水柱,急湍地衝擊在擋板上,飛濺出激盪的浪花,是生命之力在渦旋、在衝撞、在宣洩。一望無際的秋禾,在野風中呼嘯作響,廣闊而有氣度。那副油畫精緻有餘,而氣度不足;綿柔過盛,而缺磅礴之力。自然地生命力和氣度是任何藝術之作無法仿現的。

在渠邊的芳草地上,我和平順都陶融在意境中。良久,他的那隻汙水蓮藕的胳膊突然搭在我的肩上,問:“西安鐘樓有多高?”我一時語愣,無法準確地回答,為了不失城裡娃面子,便望著水中漂浮的西瓜皮,順口答道:“有一萬拃高。”他迷惘地看著我。見他迷惘,我心裡得意,又報復性地問他:“你們村口的教堂有多高?”(這一帶的居民大都是基督教徒)平順不假思索,自信地答道:“天下來就是教堂高,是俺媽說的。”輪到我迷惘了。又無法反駁他,可憐的絳帳鎮幾乎沒有什麼樓房,教堂確實是天下來最高的建築了。我知道雙方的回答都不能使對方信服,都是童稚的“謊言”,但誰也不願戳穿對方的“謊言”。實質上,也不是謊言,而是心靈的碰撞,心靈的天國裡有謊言嗎?

沒有。少年相濡沫,都是用心靈在對話。其中不乏為取悅夥伴而信口編撰。編撰,給己以滿足,給夥伴以夢幻,給雙方都留下金色的幻夢。幻夢,也串起了歡樂、友誼、信任和童話,最終織成童年幸福歡快的網。一旦沒有了這種幻夢,網也隨之幻滅。我希望,我和平順永遠也不須知道鐘樓和教堂的準確高度,讓雙方心靈的“謊言”延續,再延續。遺憾的是,長大後,我知道了鐘樓的準確高度,平順也知道天底下還有比教堂更高大,更神聖,更有意義的事物。但至今,我們誰也沒有去追糾對方少年時的謊言。他和我都不願那張記憶的網在心裡泯滅。

從水磨坊回村,晚霞已經變成湛藍的天幕。平順的母親早在廚房的案板上準備好綠瑩瑩的韭菜花和油汪汪的肉哨子。這是我第一次在農家就餐。是對我們磨面的犒勞;還是對來自城裡的兒子朋友的款待;或許是那個大肉包子引起的回報。這些我都無暇細索,只是望著案板上的東西,直往肚裡嚥唾沫。

平順的母親三十開外,是那種太陽底下只會泛起潮紅,怎麼也曬不黑的白皮膚人。身形微豐,有些緊巴的衫子裡充溢著生命的張力。露出的白胳膊豐潤渾圓,像清水池裡鮮嫩的蓮藕。清水蓮藕怎麼也會生出平順那樣的汙水蓮藕?我很茫然。可能出於禮節,他們一家都沒有動筷子。平順他爸蹲在石桌旁抽菸;平順則不停地用一個紅漆盤子端面條;他媽坐在我對面的石頭上,微笑地看我吃麵,明澈的眼睛裡閃著滿足的光。碗裡的麵條甚少,兩三口即完。準備吸一口碗裡的韭菜花和油花花,平順媽清水蓮藕的手臂伸過來,拿下我手裡的碗說:“俺娃甭喝湯,灌飽了面往哪裝。”就這樣一盤四碗,我足足吃了二十幾碗。吃得嘴角蒙油,吃得熱氣騰騰,吃得大汗淋淋。面很香,香得一生不忘!

飯罷進屋,已經掌燈。昏黃的燈光照在神龕上,一張外國女人的畫像,顯得很聖潔。我問平順媽:“她是誰?”平順媽用手在胸前優雅地劃了個十字,溫和地說:“聖母,天上的母親。”我突然感到,平順母親和畫像上的聖母的神韻上倒有幾份相像。一樣白皙的膚色,一樣清澈的眼睛,一樣溫存的性格,一樣慈祥的神態。聖母此刻在我的心裡不是神,而是一位眼前的中國母親。我想,母親一旦升格為神,天地世界也會變得溫馨至善。

少年的感覺,是直觀的,也是真摯的。多年後,我在讀一本名著時才茅塞頓開。宗教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頗多世俗氣息,因此,世俗人情也會染上宗教的光斑。平順的母親。以及很多的母親,整日與聖潔的神慧心交融,修煉日久,也會在心靈深處攝取神界的理義和靈犀,言行舉止,彷彿天使在人間的化影,成為精神上人神融會的“聖母”。

天空中升起的上弦月,督促我不得不告別“聖母”,平順送我回家。路上我問:“你媽做得是啥面,真香。”平順說:“涎水面。”“怎麼是涎水面?”平順解釋道:“碗裡的湯再倒回鍋裡,加上哨子,又盛在碗裡。”聽完他的解釋,我腸胃一陣翻騰,差點把肚子裡的麵條嘔出來。氣憤地衝著平順:“咋能讓我吃這涎水面,得傳染病咋辦?”平順也燥了,甩開我的手:“城裡娃,你眼瞎了,沒看見我們一家先讓你一個吃。得病,是你自己的涎水傳染的。”我突然想起,我吃麵時,他們三口都沒有動筷子,錯怪了平順,也委屈了那位頗像“聖母”的慈腸。

平順委屈地走在前面疾步走,我在後邊跟著,懨懨地。田野裡的玉米葉在夜風中“嘩嘩”亂響,我擔心玉米地裡會有歹人躥出。遠處的黑影是墳墓,還是狼?心裡一陣發滲,不得不拽住平順的衣袖,感到手心汗津津的。平順不理我,我也沒有膽離開他。靜寂和沉默更增加了滲勁。終於,我拉起平順的手,怯怯地說:“平順,回頭我再給你拿肉包子吃,拿四個,你吃倆,給你媽帶倆。”像我無法抗拒涎水面的誘惑一樣,平順也抗拒不住大肉包子的誘惑。過了一會,平順還是回過頭,偷偷地對我一笑,汙水蓮藕的手臂又搭在我的肩上,一同向絳帳鎮街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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