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歲的她看到17歲的自己,想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87歲的她看到17歲的自己,想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口述 / 茅君瑤 撰稿 / 醜醜(醜故事)

茅君瑤,1933年出生,曾就讀於國立藝專油畫系。

內戰爆發後,她輟學前往上海尋找戀人餘其濂,未果。1949年11月,考入華東革命委員會第二文工團,即後來的上海人民藝術劇院。

1952年5月,調到華東人民藝術劇院歌劇團,直至退休。

1993年,茅君瑤獨自前往美國尋找初戀……其中經歷,堪比一部史詩級電影大片。

2019年,共和國70華誕前夕,電視臺的記者突然來敲我的門。

他們給我看了70年前的一部紀錄片《彩色新中國》。

一群少年拿著畫具,說說笑笑走出國立藝專的校門,去西湖邊寫生。

走在前面,穿著橘色襯衫,揹帶褲的那個人就是我。那時候我17虛歲,只有16週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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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穿揹帶褲的就是我

是蘇聯來拍的,學校通知說要拍紀錄片,讓我們穿漂亮一點。我正好買了一件新襯衫,就穿上了。

當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轉眼已經70年了,我都87歲了。

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小時候的影像,真是年輕啊,風華正茂,正當青春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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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邊寫生

那時候,我正在和一個空軍談戀愛。我們深愛對方,已有白首之約,卻被戰亂衝散了。

這部紀錄片,又讓我想起了刻骨銘心的那些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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筧橋航校

01 第六次上葛林寄託相思

1993年,婆婆和丈夫病了十多年後相繼病逝,我也終於可以歇口氣了。丈夫的妹妹一定要邀請我去美國散散心。

說實話,我很不想去。這大半輩子,一直在苦難中歌唱,彷彿已經活過了好幾個世紀,感覺心氣耗盡了。

我剛剛重新撿起畫筆,每週都要去學畫。這是他替我選的志向,我要把它繼續。

我已經準備好了,如果簽證被拒籤,我就待在上海,好好喘口氣。

沒想到,簽證特別順利。

出發之前,我又去了杭州,再次登上葛嶺。

這是我和他分別後,第六次來葛嶺了。

四十七年前的往事就像在昨天:葛嶺薔薇滿坡,綠樹蔥蘢,我和初戀情人餘其濂在這裡情定終身。

1993年,我已是個六十歲的老人,形單影隻。而他,不知是生是死,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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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定情的初陽臺

冬天的葛嶺寒風陣陣,滿目蕭殺。我呆呆坐了一個下午,老淚縱橫,感慨萬千,寫下一首七言《重遊葛嶺》

“重登葛嶺憶舊遊,昔日薔薇今枯柳。

殘垣留得蹤跡痕,不見君影五十秋。

尋尋覓覓心幽幽,悽悽苦苦已白頭。

錢江東流不復返,隔海遙寄一腔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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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路,我們走過無數遍

1994年1月4日,我從上海飛往美國亞特蘭大。

我居然要踏上美帝國主義的土地了。

看著腳下的陸地漸漸變得模糊,黃浦江越來越細直到消失。我就想當年他駕著飛機從上海五角場起飛,看到的景象也是這樣的吧?每次飛機起飛,他會不會也像我掛念他一樣,想起我呢?

空姐送給每位乘客一個飛鷹小掛件的禮物。看到那個小飛鷹,我眼淚就出來了。

他當年在筧橋航校上學,制服上佩帶的就是這樣的飛鷹標誌。

十幾個小時的航程,我把“飛鷹”緊緊攥在手心,滿腦子都是他穿著空軍制服,年輕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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筧橋空軍航校學員

到達亞特蘭大第二天,小妹妹請了一些華人朋友到家裡來為我接風。

到訪的客人中,有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先生,是當年國民黨的空軍,一口京片子。

聽到“空軍”兩個字,我的頭“嗡”的一聲,其他的話都聽不見了……我雙手扶著桌子,臉色蒼白,汗水直往下流。

妹妹以為我身體不舒服,她哪裡知道我心裡的翻江倒海啊。這個藏在我心裡近五十年的愛人,是我一輩子的傷痛,觸碰不得,一碰就要命。

我頭很暈,大汗淋漓。先是飛機上的“小飛鷹”,現在又是“空軍”,我覺得不是巧合,是老天在給我指引,要我去找他。

02 留在美國找他

1946年認識他的時候,我才13歲多一點,他24歲。

我現在一閉眼,腦子裡都是他當年的樣子,瘦瘦高高的,穿筆挺的空軍制服,笑起來很儒雅。一開口,很好聽的國語男中音,真的會迷死很多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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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餘其濂時的樣子

我們戀愛了三年。在西湖邊他給我講故事,唸詩詞,我們到靈隱寺許願,在葛嶺定情,初陽臺立下婚約……他握著我的手認真地發誓:讓西湖的山山水水為我們作證,等我1952年8月藝專畢業他就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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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5月攝於上海蘭鑫劇場。如果沒有戰亂,再過三個月我就藝專畢業,可以嫁給他了

規劃得很好的人生,卻遭逢亂世。

1949年,時局動亂,我們失散了。

他去了臺灣,我留在杭州。

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了,但我就是忘不了他。一刻也忘不了。

中國有句古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只想知道他還在不在,在哪裡?

我決定留在美國找他。

每個人都認為我瘋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一句英文不會,怎麼在美國生活?茫茫人海,怎麼找?

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嘛: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輩子什麼苦沒吃過啊?我不怕。

03 一眼定情

我父親是生意人,也是當時杭州很有名的書法家,平湖秋月柳浪聞鶯,西湖邊好幾個地方都有他寫的楹聯。

我母親長得很美,喜歡交際。我們住在英士街(平海路),我家就在現在友好飯店的位置。

我生於1933年,四歲就隨父母逃難,一逃就逃了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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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春,四歲的我(左),九歲的哥哥(中),七歲的姐姐(右),開始八年抗日流亡

抗戰結束回到杭州,以為從此可以過安穩日子了。父親忙做生意,母親忙交際,老外婆整天抱著個收音機聽越劇。

我哥哥性格內向,整天埋頭練琴,對什麼都不關心。姐姐熱衷時事,經常帶很多同學到家裡高談闊論。

我和他們都不同,十三歲個子已經蠻高了,但還是野小子一樣,只知道玩。

第一次見他很有意思。

我剛從西湖邊回來,一進門就看到房間裡坐得滿滿的,我床上也坐了個人,在翻我的速寫本。

我氣得衝過去就是一陣拳打腳踢。他力氣很大,捉住我的手我就動不了了。

他笑著說了句:呵,好厲害!

看我狼狽的樣子,大家哈哈大笑。為了解嘲,我也跟著哈哈大笑。

聽到我的笑聲,他就像被魔法定住了一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我也傻了,就像在哪裡見過他一樣,那雙霧濛濛的眼睛好熟悉。

他叫餘其濂,是筧橋航校二十四期學員,入伍前是金陵大學二年級的學生。

他在北京出生,八歲隨外交官父親到南京,抗戰時又到了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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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家三兄弟和姐姐,前排中間為餘其濂

餘其濂從金陵大學退學投筆從戎,1944年12月在昆明入伍,然後到印度拉哈爾受訓。剛到印度,日本就投降了。

在印度受訓完畢,受命回杭州筧橋重建航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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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23歲的餘其濂在印度

我說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他說,我在南京鼓樓小學和印度拉哈爾都聽到過你的笑聲。

大家起鬨,說只有他還沒女朋友,叫他趕緊追我。

關於我的笑聲,他後來又認真對我說過。好多年來,無論是在南京還是在印度,他老聽到有個小女孩在耳邊笑,那笑聲讓他一直很困惑。

那天我一笑,他就驚呆了,原來他一直聽到的就是這個笑聲。

所以,他總認為遇見我,是老天刻意安排,冥冥中註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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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勝利後,教官們駕駛沒有通信、航行、氧氣、儀器設備的PT-17教練機飛越駝峰,回到杭州筧橋重建航校

04 他的愛為我創造了一個新世界

自從那次來過我家後,餘其濂週日便常常來找我玩,帶我去逛書店。

1947年,我讀馮氏女中,是一所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每到週末,我們在豐樂橋下的“杭州第一店”吃碗雪菜面,再沿著當時還叫“膺白路”的南山路,一直走到柳浪聞鶯。

他喜歡唸詩詞給我聽,有古人寫的,也有他自己寫的。

他的聲音飽含深情,眼睛霧濛濛地看著我,好像都是為我寫的一樣。我對他是又崇拜又依戀。

航校演話劇,他扮演《雷雨》裡的周衝。演出結束後,他在西湖邊背臺詞給我聽。周衝一心想衝破封建家庭的枷鎖,去尋找一個自由光明的世界。

這些臺詞完全就是我當時心情的寫照。

父親被人誣告,已經好幾個月沒回家了。母親常常在家大宴賓客,有個軍官週末公然住到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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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生得很美

我覺得我家和周衝所在的家庭一樣封建,一樣骯髒,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快樂。

他鼓勵我多看書,好好學習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到達那個自由的新世界。

1947年6月,他航校畢業,分配到上海江灣空軍第二大隊當運輸兵。每週給我寫兩封長信,引導我的學習,細心地為我疏導精神上心理上遇到的問題。

他的信讀起來真是種享受。古詩詞信手拈來,枯燥的道理也被他說得很有趣。

他總是用藍色的信箋給我寫信,他說這是天空的顏色。

他會把每一封我們的通信編號,留底保存。他每天寫日記,我也每天寫日記。

這兩個習慣我都是跟他學的,一輩子都這樣,改不掉了。

那時候,他從不說熱烈的話,總叫我好好讀書,他會慢慢陪著我,耐心地等我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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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歲零3個月,我遇見了餘其濂

我非常努力,初中最後一年,我的成績提高很快。他說你考國立藝專吧,你的素描挺有靈氣的。

就他一句話,那個暑假我參加藝專的兩期補習班,沒日沒夜地畫石膏像,每天都畫得汗流浹背。誰勸我休息,我都不聽。

我特別喜歡陰雨天的西湖。每次陰雨天沒有飛行任務,他就會從上海趕到杭州看我。

考上藝專以後,我和餘其濂的關係更親密了,每次見面都有說不完的話。我們手牽手逛遍了西湖的山山水水。我們在初陽臺定情,商量好,等我一畢業我們就結婚。

我真巴不得時間過得快一點,明天就能長大。

05 我一定要嫁給他

1949年初,國共打得很厲害,一會兒說開始和談了,以為談好了,又打起來了。學校裡亂哄哄的,都不上課,鬧革命去了。我姐姐也離家出走到四明山參加游擊隊去了。

杭州大街上經常會有坦克開過,馬路被壓得破破爛爛的。

他的信也越來越少了,常常一週也等不到一封信。

我心急如焚。跑去上海找他,沒找到,他又飛任務去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杭州,各種胡思亂想,很煎熬。

1949年4月3號,我又跑去找他。他還是不在。

部隊首長問我是他什麼人,我說是他女朋友。話沒說完我已經哭成淚人了。

原來,我去的那天上午,餘其濂剛接到在西安駐防的任務,飛西安去了。

他剛落地西安就接到通知,要他第二天趕緊回上海報到。

第二天下午,他風塵僕僕出現在我面前。三個月不見,他變黑了,也瘦了,還有些憔悴。

一看到那張日思夜想的臉,我就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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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他駐防颱灣新竹,再也沒有回來

他解釋說一直在生病和出差,還做過一次手術,怕我擔心,就沒給我寫信。

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仗打得這麼厲害,一想到自己隨時有可能戰死,而我連十六歲都不到,他就沒辦法面對我。

什麼我都不在乎。去找他的時候我就已經想清楚了,我一定要和他結婚,他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要求和我一起回杭州,鄭重地向我父母提親。

因為父親對軍人一直有成見,我堅決不同意他和我一起回去。

最後,他想了一個變通的辦法,讓我回杭州去請父母寫一封親筆委託信。

我還未成年,有了這封信,他帶著我就有禮有節,對雙方父母和家庭都好交待。

4月6號,上海火車站已經全是逃難的人了,亂糟糟,擠得要命。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趟開往杭州的火車。擠到門都打不開,裡面的人拉,他在外面推,我才從窗戶爬進去。

他反覆叮囑我拿到信就馬上回來,又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布包交給我,裡面是銀元,給我做回來的路費。

火車開動了,他還跟著火車跑了很久,一直喊著讓我早點回來。

我哪裡想得到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從此生死兩茫茫啊,唉……知道的話,我死也不會回杭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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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期的上海火車站


06 魂牽夢繞的聲音出現了

打定主意留在美國找他,我就開始找工作。很快就找到了,到華人家裡做管家。

我一邊打工一邊想辦法四處打聽他的消息。人家說藝高人膽大,我是無知人膽大,哪裡有一點線索,就跑去哪裡找,用幾個可憐的英文單詞和人比比劃劃。

找了他一年多,一點進展都沒有。我的日記本里密密麻麻記滿了各條線索,尋找的過程,以及失望的原因。

託人去臺灣打聽,查到的資料是“不知人在何處”。

我反覆琢磨這幾個字的意思,最後得出結論:他應該還活著,只是不知道去了哪裡。

這個結論讓我興奮得睡不著覺。我每天奔走在美國的街頭,尋找一切關於他的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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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國

到了1995年底,終於有朋友反饋消息說餘其濂還活著,在加拿大。

放下電話,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整整十天,我都精神恍惚。

我來美國已經兩年了,簽證也早就超期了。我沒有去辦延期手續,我只有一個信念:找到他我就回中國,以後也不會再來美國了。

等了兩個月,卻沒有更多的消息。

我想起當年我們失散前的那三個月,見不到他,不知生死,每一天都是煎熬。

幾十年後,我依然在經歷這種煎熬。我白天找他,晚上想他。這種蝕骨的煎熬和思念,真的是太折磨人了。

兒子有個同學在溫哥華,我馬上給她寫了封長信,告訴她我和餘其濂的故事,希望她能理解並幫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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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找到了,可是我們都已不再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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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找到了,可是我們都已不再年輕

1996年2月7日下午兩點鐘,我正在畫畫,電話鈴響了。

對方一口好聽的普通話,自報家門是餘其濂,問有沒有一位叫茅君瑤的女士。

聽到他的聲音,我整個人都在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扶著牆壁號啕大哭。

五十年啊,人生能有幾個五十年?

半個世紀的思念和著淚水傾瀉而下,哭得我肝腸寸斷。和他分開的幾十年,我已經不會流淚了,即使文化大革命被批鬥,父母離世,我也沒這麼哭過。

電話那頭,他也在痛哭,他一邊哭一邊說:小瑤不要哭,聽話,小瑤不要哭。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說話的語氣,語調還和五十年前一樣溫柔。

我覺得自己又變回了那個十三歲的小女孩,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的眼神都能頃刻間融化。

他說他一直在後悔,為什麼當初那麼食古不化,堅持要我回杭州去要一封託孤信。他對不起我。

我說是我不好,當時為了勸父母留在杭州,耽誤了去上海的時間。

我們說說哭哭,哭哭說說,說了整整兩個小時。

放下電話,我滿腦子都是他的聲音“小瑤,不要哭。”多熟悉的話啊。五十年前,我一哭,他只要這樣哄我,我就會伏在他的懷裡慢慢停止哭泣。

這次,我忍不住了,放下電話,我繼續放聲大哭。

晚上躺在床上,根本睡不著,興奮啊,一個人瘋子一樣又哭又笑,老覺得像在做夢。

直到第二天九點,他的電話又來了,我才相信這是真的,我沒有做夢,我真的找到他了。

那三個月時間,我們簡直到了痴狂的地步,每天一封長信,每天講兩個小時的電話。

他問我為什麼一直不去上海?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事情。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需要我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去處理?

07 要到委託信,卻回不去了

1949年4月6號,我從上海回到杭州,發現父母準備去香港了。東西已經整理打包好了,放在客廳,就等我回家。

我突然想起之前姐姐從四明山託人帶來一封信,說如果發現父母要離開杭州,讓我想盡辦法留住他們。

這件事情太突然了,我趕緊騎自行車去藝專找姐姐的好朋友曲庸。

曲庸花了三天時間去找到一張共產黨對民族資本家的政策:要保護、團結和發展,是朋友,不是敵人。

我姐姐大概也希望我父親這樣的資本家能留下來,為新中國效力吧。

我把政策給了父親,勸說父親留下來。

4月17號晚上,父母經過幾天幾夜的考慮,終於決定留下來不走了。

18號早上,我請求外婆幫我向父親討那封委託信。

父親開始的時候還很溫和地向媽媽瞭解餘其濂的情況,一聽到是個空軍,就從沙發上跳起來了。

他說他發過誓,決不讓自己的女兒嫁給軍人。

4月20號,廣播突然播發消息說,國共和談破裂了。

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就傻了,我知道餘其濂在上海肯定也要瘋了。他對和談一直抱有很大的幻想。

我急得直哭,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媽媽和外婆也說不動父親。

23號,我決定自己去求父親,就算被他打死我也一定要去上海找餘其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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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火車站

父親正在小客廳裡收聽廣播,我衝進去跪在他面前大哭,求他成全我們。

媽媽也跪下來求他。

外婆也說如果父親再不同意,我們祖孫三個就死在他面前。

父親看我這麼堅決,流著淚衝上樓去。

父親寫完那封委託信就出門去了。他讓母親轉告我,不要再見他了。

這封信我到死都不會忘記:“其濂賢侄:我將小女君瑤託付給你,望你善自待她,望至愛至深,白頭偕老。茅仲復重託於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

拿到信後,我淚如雨下。我知道從此一別,此生再難相見。我堅持要等父親回家和他告別後再走。

父親兩天都沒回來。

我知道他是故意躲我。26號,我背了個小揹包趕緊出發,裡面是我和餘其濂三年的通信和日記,還有父親的委託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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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鐵路

火車站人聲鼎沸,亂作一團。售票臺前的小門上貼著張紙條:滬杭線暫停,請勿再敲門。

看到這十個字,我腿都軟了,人直往下蹲。

我在站臺等了一個小時,不死心,又沿著鐵路路基往前走。

路基上都是拖家帶口,帶著大包小包逃難的人,他們都往杭州方向逃,只有我一個人往北走。

一直走到天快黑了,還是沒看到有去上海的車。我實在走不動了,絕望地蹲在路基上痛哭。如果我早點問父親要那封信,或者一拿到信就出發,本來可以到上海的。

路過的人勸我說,小姑娘,快回去吧,沒有火車了,解放軍已經到餘杭了。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跌跌撞撞,臉色蒼白,像一個遊魂一樣。

等我走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雙腳全是泡。我敲開門就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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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杭鐵路

08 離開杭州去找他

我大病一場。我開始絕食,不想活了。

一直以來,他就是我的父親、兄長和戀人,沒有他,人生就沒方向了,我也沒靈魂了,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

同學勸我:也許他沒走呢,你死了就真的找不到他了。

沒了他,讀書還有什麼意義?再也接不到藍色信箋,看不到他漂亮的字跡,聽不到他好聽的聲音了,我待在杭州還有什麼意義?

西湖邊每個角落都是和他一起的回憶,如今都變成了錐心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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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再也待不下去了。病好後,我去辦理退學。我的西畫老師莊子曼教授勸我,說你不要退學,以後你會成為一名很棒的畫家。

我說,我不要做畫家。

此生我一定要找到他。我相信他有一天還會飛回上海。

1949年11月22日晚上,沒有留給父母一句話,和同學告別後,我悄悄去了火車站。

我什麼都沒帶,只帶上了三年來他給我寫的信,三大本裝訂好的藍色信箋。

杭州實在太小了,從“平湖秋月”到火車站,三輪車也只花了四十五分鐘。

可是,這短短四十五分鐘的路程,我用盡一生的時間都再也走不回來了。

我終於登上了杭州開往上海的火車,只是那頭再也沒有他在等我了。

我的心已經痛到沒有知覺,火車開動的時候,我一滴淚都沒有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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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西畫老師莊子曼教授的油畫《葛嶺曉霧》

到了上海,在一位朋友的介紹下,我考入話劇院,後來又調到歌劇院。人家六點半起床練功,我四點半就起來了,很快就擔任主演了。

1952年,去歌劇院前,我不得不將我們三年的通信,整整三大本全部燒掉。我邊燒邊哭。感覺自己的魂也一起被燒掉了,那個天不怕地不怕,被寵愛的小女孩在這一刻死了。

剩下的人生路,荊棘密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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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我苦勸留下來的父親和母親,結局很悲慘。

父親被當作反革命抓了進去,財產全部被沒收。1950年,因病保外就醫,死在家裡。

人已經死了,軍管會的人還到家裡來宣佈槍斃的判決書。

母親被打成極右反革命分子,去農場改造,最後得癌症死的。

我覺得很對不起父母。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也是被批鬥的對象,經常被押上臺開噴氣式飛機。

等運動都結束了,婆婆和丈夫又病了。

那些日子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我要管孩子,又要忙工作,還要照顧婆婆和丈夫,兩個醫院分頭跑。

婆婆癱瘓在床,碗口大的褥瘡我都給她護理好了。婆婆的病友,包括她的女兒都說,從來沒見過我這麼好的兒媳婦,比女兒都做得好。所以,她們一定要我去美國散心。

這也是善報吧,不然我怎麼找得到我的濂哥。

我把我的照片寄給他。看到我其中一張照片,骨瘦如柴,頭髮都快掉光了。

他抱著那張照片痛哭,說他的小瑤受苦了,是他沒照顧好我。

那十多年,我整個人都熬幹了,形容枯槁。

這一生,我都是獨自在給最親的人送終,我的父母,我的外婆,我的婆婆,我的丈夫。等到給丈夫和婆婆都送了終,我已經是六十歲的老人了,大半輩子都過去了。

老了,我的人生終於可以自己支配了。我把少年時候丟了的畫重新撿起來,這是他當年對我的期望。

還有一個願望,就是找到他。

現在找到了,我這輩子沒有任何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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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張畫,餘其濂收錄在了他的詩集裡

09 他娶了一個長得像我的人

為了證明對我的愛,餘其濂給我寄來了1949年的飛行記錄。上面詳細記錄了他每天飛往的目的地和時間。

還寄來一張1976年他到杭州找我的地圖,上面我家的幾處住址,他都畫了圈。

原來,我回杭州後,他以為我要到委託信就會馬上返回。他每天都到火車站去等,一天一天過去我都沒來。

他還給我寫過一封信,卻一直沒有等到我的回信。他拜託同事到我家查看,卻說沒有什麼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我為什麼遲遲不去上海?正打算親自到杭州來接我,突然接到飛行任務。

1949年4月底,他被派往臺灣新竹駐防,從此再也回不來了。除了一個隨身的小包,他什麼都沒帶。我的照片,我們的通信,他的日記,全都留在了上海江灣空軍基地。

後來,他還飛過很多次大陸,就是再也沒有飛到過杭州上空。

他對我也是日益思念,曾整日整夜地對著大海,對天長嘆,期盼有一天能夠跨過這生死茫茫一水之隔,再回杭州找我。

一等就等了五年,返回大陸找我的夢徹底破滅了。

在一次舞會上,他看見一個黑衣少女背影很像我。

1954年,他33歲,娶了那個長得像我的臺灣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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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他在臺中結婚了

我很開心,因為我比他晚一年結婚。我和丈夫是同行,在工作上有很多共同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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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我在上海結婚,丈夫是導演

餘其濂說,在兩岸隔離的當時,想回大陸只有一種辦法,就是“借他鄉回故鄉”。

為了找我,他做了很多周密的計劃。先是從空軍退役到民航,再從民航跳槽到企業。

1974年,他移民加拿大溫哥華。

1976年,他回國過一次,專程到杭州找我。他去了英士街、板橋路、保淑路……他去派出所查,說這家人早就散了,搬走幾十年了。他又不敢登報找,怕害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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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他來杭州找我

他在杭州廣播電臺的圍牆上看見幾個紅色的大字“誓用鮮血和頭顱保衛江青同志!”看得他心驚肉跳。

因為他是國民黨,他父母的墳已經被刨了,屍骨無存。文弱的大哥受不了批鬥,用一根鐵釘從百會穴砸進去,慘狀不忍想象……

濛濛細雨中,餘其濂對著西湖大喊了幾聲我的名字,大哭了一場,帶著遺憾回了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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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他在夏威夷

分開的那些年,他用詩歌寄託對我的思念,那些詩他都寄到美國給我看。每一首都有一個明顯的“小瑤”。

他還給我寄來了從小學到現在,不同時期的幾十張照片,說他的一生都毫無保留地交給我了。

87歲的她看到17歲的自己,想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他中風過,腿腳不方便,走路要用柺杖,還滿溫哥華去找藍色的信箋給我寫信。他當年是空軍,最喜歡蔚藍天空的顏色。

他說他現在的生活就是每天圍著我轉。他說:天會老,地會荒,你永遠是我心中的小瑤。

他給我寄來三枚“飛鷹”徽章,他說:小瑤,這三枚漂亮的飛鷹胸章,在1949年我畢業的時候,就應該為我的小愛人佩戴在胸前。如今,它終於飛回來了。敬贈給小瑤。祝我們飛回筧橋!

他在電話裡唱歌給我聽。還是好聽的男中音,是那首47年前為我唱過很多遍的“一往情深”。

在他溫柔的歌聲裡,我再次淚如雨下。

他一直唱到哽咽。

我像一塊久旱的土地逢甘露,盡情地享受著他的愛。

87歲的她看到17歲的自己,想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在上海家中

10 合作《西湖夢》

他堅持要來紐約看我。

他說他找了我五十年,現在終於找到了,他要彌補對我的愛。他要我幸福,要再聽到我小時候一般無憂無慮的笑聲。

他說他74歲了,我63歲了,再也禁不起等待和分別了,他要馬上看到我,要緊緊地擁抱我。我受了太多苦,他的餘生,要用來保護我。他已經在和家人商量了,看由誰陪他來見我。

我堅決不同意。我們都那麼大年紀了,能知道對方還活著,曾經那三年刻骨的愛是真的就夠了。

他身體不好,經不起長途勞頓了。我們都老了,我希望留住的都是最美好的回憶,我已經六十三歲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十三歲青春爛漫的小女孩了。

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太太真的太好太好了,居然能理解我們,支持他每天給我打電話,寫信。

我兒子也提醒我,媽媽你能找到餘伯伯是好事,但千萬注意不要傷害到別的人。

他在電話裡大哭,說我太殘忍了。說他很多空軍同事都戰死了,能活到七十歲的沒幾個。這是老天給我們的眷顧,讓我們還能活著重逢,為什麼不見他?他讓我不要擔心,他一定會把這個事情處理得合情合理,合天合地,反正我們是不能再分開了。

我說,不行,堅決不見,見了面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那麼大年紀,誰都禁不起再折騰了。

你太太照顧你大半輩子了,我很感激她,她也愛你,我們不能傷害她。

他考慮了幾天,寫信來,希望一起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以此來圓我們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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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們就快失散了

一個星期後,我收到他寄來的提綱,密密麻麻兩萬多字,大事記註釋也有五千多字。那三年重要的日子,我們說過的重要的話,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22張16開的提綱,他一頁頁用膠水仔細粘起來,打開有好幾米長。

我把提綱貼在胸口,淚流滿面。我再也不懷疑他對我的愛了。

那三個月,他說內心翻江倒海,天天哭,眼睛也哭壞了。現在不敢太激動,一激動就頭暈。提綱他是用放大鏡趴在桌上寫的,邊寫邊哭。

他囑咐我,這是他晚年最重要的一件事,名字就叫《西湖夢》,是我們兩個人的夢,也是很多當時被迫離散的中國人的夢。失散了那麼多年,我們都能找到對方,分開的兩岸遲早也會統一的。

我們的悲劇不是個人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是歷史的悲劇。

他還給我寄來幾十本資料書,用得到的歷史資料,他都用紅筆圈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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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筧橋航校二十四期同學,韓國前空軍總司令金信帶著女兒到加拿大看望他

算了,寫吧,反正這輩子我註定要聽他的話,他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我繼續留在美國,打算寫完這本書就回國。我告訴他,這就當是我們沒有婚禮的結婚禮物吧。

他也慢慢冷靜下來了,說從現在開始,我給你的信會減到一週兩封,電話也是。等你回國,我不可能再給你打電話了,我要讓你慢慢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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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他在溫哥華自家花園

11 生不能同床,死要同穴

我邊寫邊哭,又重新經歷了一次1946-1949。

我寫,他修改,好不容易寫好了前三章。

1997年4月,我接到兒子的信說要結婚了,請我回去主持婚禮。我才驚覺,我在美國已經三年多了。找他花了兩年多時間,寫我們的故事花了一年多時間。

我說我要回去了。他在電話裡痛哭,說分別四十七年,還沒見面又要分開,他不甘心。

我也哭。哭完安慰他,我們不是天天都在心裡見面,在信上說話嘛。

他要我把上海的地址電話,還有三個最好朋友的電話和地址寫給他,他不能再把我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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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他在東京

第二天他給我發來一封長信,信的開頭就送我一首李白的詞:

楚山秦山皆白雲,白雲處處長隨君。長隨君,君入楚山裡,雲亦隨君渡湘水。湘水上,女蘿衣,白雲堪臥君早歸。

他讓我帶著這首詩一起回去。他要我記住,西湖那三年是真的,現在他對我的一切也是真的。他一直都是愛我的,他永遠都是愛我的。

他還寄來了他的頭髮和指甲。我們生不能同床,死要同穴,希望我走的時候,他的頭髮和指甲能和我燒在一起。最好能把我們的骨灰撒一部分到葛嶺,實在不行,就像金庸小說裡描寫的那樣,找個洞塞進去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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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為了回國找我,他移民溫哥華

12 白雲處處長隨君

為寫這本書,又是十多年過去了。2008年,我把第一次自印本寄給他。

從郵局給他寄書出來,剛走到門口,我就心絞痛蹲地下了。

心裡一個大石頭終於放下了一樣。真的,為他死我都願意。

他收到書馬上就來信了。他剛剛大病了一場,但還是認真地拿著放大鏡仔細地改了幾個地方。

87歲的她看到17歲的自己,想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這本書是我們愛情的結晶,我們名字各取一字

我們都更老了,我八十多了,他都九十多歲了,走路要靠雙柺,心臟也裝了起搏器。他哭得太多了,眼睛幾乎失明。信也少了,大概一個月一封。信越寫越短,字越寫越大。

每封信末尾他都會寫:白雲處處長隨君。

我懂他的意思。我把我的家取名為:白雲小屋。

我從美國回來後,我們再也沒有通過電話。有時候真的很想很想聽聽他的聲音,但我絕對不會給他打的。我們年紀都大了,他又有高血壓,不能太激動。還是維持這種平靜比較好。

前段時間因為有點事情,我託他在重慶的弟媳給他打電話,打了幾次家裡都沒人。我緊張得幾個晚上都睡不著。他曾經告訴過我,如果三個月他沒有來信,那就是他不在了。

還好,他只是去醫院做例行檢查,虛驚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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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輩子只能在夢中相見了

他說自己真的是很老了,每天打盹的時間比醒著的時間多,醒著的時候又大部分時間都在回憶以前的事情,只有以前的事情才會帶給他快樂。他依然常常聽到我咯咯咯的笑聲在他耳邊響起,下輩子他還會循著這笑聲來尋我。

我現在每天沒事就看看他的信,好多信我都能背出來了。

我們不能通電話,我只能從來信字跡的大小,工整程度去判斷他的健康狀況。

我每天都在祈禱,希望他能活一百歲,我也要活久一點,每天想想對方就覺得很幸福了,過往的苦難都不值一提。

2019年,他98歲了,我也87歲了,無論經歷多少磨難,他給我的愛已經足夠溫暖我這坎坷的一生了。我們即使不能聯繫了,也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希望來世我們再也不分開,可以白頭偕老。

來世,無論他在哪裡,變成什麼樣,我相信我依然能找到他。

87歲的她看到17歲的自己,想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那時,他常望著臺灣海峽哭泣

後記·我的茅阿姨

茅阿姨是我的偶像,也是我的女神。她的樂觀,她的堅強,她頑強的生命力都讓我讚歎不已。

茅阿姨今年87歲了,爽朗的笑聲一如13歲時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我叫她茅阿姨,但是我們情同母女。我們的緣分源自一次採訪,相識八年,成了忘年的好友。

87歲的她看到17歲的自己,想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茅阿姨和她的畫

01

2011年春天。桃紅柳綠的天突然變得混沌,北京的沙塵暴吹到了杭州。

我去上海採訪茅阿姨。

一大早,高鐵穿過重重霧霾,從迷霧般的杭州抵達同樣霧氣沉沉的上海。

從虹橋高鐵站到茅阿姨家,正好五十元的出租車費。

樓下有水果店、鮮花店、打印店、還有咖啡店,人來人往、步履從容,這是和平時期的安穩和恬淡。

淡綠色的樓,在初春灰沉的天空下顯得生機勃勃。

老式的板樓,一共四部電梯,長長的走廊裡並排住著好幾十戶人家,門口堆滿雜物。

尋著門牌號一路尋過去,有一扇門沒有門牌號,門前有一塊地毯,門口有一個花架,高高低低錯落擺滿了植物。

我在門口輕喚:茅阿姨……

茅阿姨歡快明亮的聲音在裡面響起:“你等一等!”

打開門,一張熱情溫暖的臉,爽朗明亮的笑聲,還有張開的懷抱……79歲的茅阿姨看起來活力四射。

茅阿姨笑呵呵地解釋,剛才抱歉讓我等,她在戴假髮,畫眉毛。

茅阿姨住的房子是以前單位分的,兩室一廳,一間畫室,一間客廳,一間臥室。

餐廳就是她的書房,高高堆滿了資料,還有她和餘伯伯的來往信件。

隨便提到哪封信,茅阿姨都能馬上說出餘伯伯寫這封信的日期,她收到這封信的日期,以及上一封信她寫的是什麼內容。

餐桌上有一盞吊燈,吊得很低,燈光聚在一本翻開的筆記本上。

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滿了她發信收信的日期,電話內容和重要事件。

筆記本上放了一個放大鏡。畫室裡鋪著畫了一半的畫。茶几和書架上都是餘其濂各個時期的照片。年輕的軍官眉目俊秀,英姿挺拔。十三歲的少女,情竇初開,滿臉懵懂。

四十年代末,時局動盪、兵荒馬亂。剛剛在西湖邊定情的茅君瑤和餘其濂被歷史的戰車衝散了。

五十年的魂牽夢縈,一輩子的刻骨銘心。

人世茫茫,歲月風霜,你的眉目刻在心裡,即使穿越今生,穿越來世,一刻也不能忘。

茅阿姨耳朵很背,但聲音嘹亮,記憶力驚人。年輕時候的事,某年某月某日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有記日記的習慣。寫給餘伯伯的每一封信,她都會謄一份保存,並註明郵寄的日期,以及編號。

餘伯伯寫來的信,她也會詳細記錄,編號保存。

02

餘其濂伯伯中風後不能寫信,茅阿姨只能從三弟那裡瞭解他的近況。

2013年,三弟媳專程從重慶來看望茅阿姨,他們在杭州見面。

飯桌上,一個杭州的阿姨無意間說起1976年餘其濂來杭州找茅阿姨的事情。

當年,餘其濂遍尋杭州,只找到一位熟人,就是這位阿姨。

他們一起吃了頓飯,餘其濂告訴她這次回來是為了找茅君瑤,問她有沒有小茅的消息。

茅阿姨激動得站了起來,反覆問:是真的嗎?是真的嗎?他真的來找過我?他真的是專門來找我的?

一個下午,茅阿姨都開心得像個孩子,拉著我的手反覆唸叨:我今天真的太開心了。我終於打開了心中的一個結。他真的來找過我!以後我再也不胡思亂想了。

87歲的她看到17歲的自己,想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2008年,中國美院80週年校慶,茅阿姨和同學

茅阿姨總是給我描繪他的聲音有多麼動聽,富有磁性,以前他經常貼在她耳邊唱歌,那些他唱過的英文歌她全部都記得。

找到他時,她在美國,他在加拿大,他經常在電話裡唱歌給她聽,聲音仍然和當年一樣迷人。

有時候,晚上他會突然打來電話說:“小瑤,你快看看窗外,有一隻蝴蝶在徘徊,那是我在敲你的門。”

那個長達兩米的寫作提綱是餘其濂拿著放大鏡邊哭邊寫的。茅阿姨展開鋪在地上給我看。

出書的時候,茅阿姨將作者註明為:瑤其。兩個人名字各取一字。


03

茅阿姨唯一的兒子在日本。

茅阿姨是個很怕麻煩別人的人,有事情自己解決,生病,總是自己打120,自己請護工。

她每天都把時間安排得滿滿的,和老同事聚會、上老年大學、寫書、教保姆認字……

她大多數老同事都是空巢老人,很多子女在國外,或者別的城市。即使同一個城市,也分開住。

這些老人相互照顧。

茅阿姨很樂觀,經常樂呵呵地開玩笑:想當年,我們這群人走在淮海路上,回頭率是最高的。現在不行了,皺巴巴的老太太了。

她說老太太們聚會的時候很開心,經常一起唱: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送到火葬場,全都燒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誰也不認識誰,全部送到農村做化肥。啊~親愛的朋友們,到底誰先燒成灰?先燒你,先燒我,反正都是農民伯伯的好化肥……

2012年冬天,天很冷,我擔心她的腿,跑去上海看她。

她一個人住,請了個搞衛生的鐘點工,一週來兩次。阿姨不識字,她每次都要花半個小時教阿姨認字,還認真地提前備課,備課筆記就有好多頁。

茅阿姨腿腳不好,一到下午就走不了路,但她每週堅持去老年大學學畫畫,靠打封閉支撐。

茅阿姨耳朵背,我給他買了老年手機,有一個SOS鍵,一碰到就會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聲。

她說上課的時候,突然全班都盯著她看,旁邊的人搖搖她說,你的手機響了。

她大笑說,你看我是有多聾啊,全班都聽到了,就我聽不到。

現在,她耳朵幾乎完全聽不到了,但笑聲依然嘹亮。她買了智能手機、ipad,終於可以在微信上和我交流了。

04

2014年11月,她因為腿痛住院,醫療事故讓她兩次昏迷,差點就離開了。

醒來後,她肌肉萎縮了,還患了糖尿病,需要長期吃藥。她選擇了原諒醫院的過失,並且每天咬牙進行康復訓練。她不想因為身體狀況拖累任何人。

她還有一個願望,要把婆婆羅馥貞的故事寫出來。

她的婆婆是上海猶太大亨哈同的長女。她的丈夫是著名導演莊澤敬,乒乓球明星莊則棟同父異母的哥哥。

87歲的她看到17歲的自己,想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1992年,莊則棟(前排左二)要去美國參加乒乓球外交二十週年,特地帶著妻子佐佐木敦子(右一),來看望

為了寫書,茅阿姨用兩個疊起來的放大鏡寫字,一筆一畫寫完了一本書。後來,又獨自推著輪椅去醫院動了白內障手術。高興地告訴我,她能看見公交車上的字了。

每一次生病,茅阿姨都能憑自己頑強的毅力,以及信念奇蹟般康復。

2018年,她給我寄來了新寫好的書《我的婆婆羅馥貞》,這是一本傳奇之書。

87歲的她看到17歲的自己,想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這個叫羅馥貞的混血女人,溫婉善良,卻一生命運坎坷。

兩個苦難的女人,隔代相遇,成了最好的朋友和知音。

2019年5月18日,我又去了上海田林東路。

茅阿姨的背更彎了,笑聲依舊爽朗。她的畫得了很多獎,一幅幅打開一定要我選幾張帶走。她說自己終於沒有辜負餘其濂伯伯對他的期望。

她說,如果他還活著的話,98歲了。算了,不想了。死了活了都不重要了,反正心都在一起的。

她堅持煮餃子給我吃。她有好幾頂不同風格的假髮。她在我眼裡還是那麼美,西湖邊的美少女,淮海路上的女明星。

2019年10月1日,微博上在熱傳她的視頻,87歲的她和17歲時的自己相遇。

她在鏡頭裡哈哈大笑。

她告訴我,她也是第一次看到17歲的自己。

我把視頻看了一遍又一遍。

87歲的茅君瑤爽朗的笑聲。

17歲的紅衣少女茅君瑤,笑容滿面地走在陽光裡。

其時,她剛剛和戀人分別。沒過多久,她便輟學前往上海。

如果時光能穿越回去,這個沐浴在愛情裡的紅衣少女,一定不會離開那個叫餘其濂的年輕空軍。今生來世,這份愛永志不渝。

附:餘其濂思念茅君瑤詩集選

《夢》

是你嗎?

是你。

依舊煥發如畫的湖山貌容,

平柔,淡抹。

明靜,莊重。

和那忘不了的許多微笑,

都淺斟在你的柔情中。

你生活得可好?

……為什麼不說話呢?

別就走呀!

……

夢,

又引我飛回筧橋東,

往事,歷歷重重。

(1951年臺灣)

《釋》

忍住點,

親愛的,不要哭泣。

我之所以慢慢的對你疏遠,

是為了怕你日後苦痛,

才小心地墊起腳步,

輕輕走出你的記憶。

矛盾嗎?不是的,

我只怕歲月抹不掉你心裡的影子,

還怕被我熱愛過的你的靈魂,

會突然對生活感到冷漠,

對人世覺得悽迷。

而且,我更怕你恨我,

恨我這個曾經為照亮你,

而漸漸燒盡自己的人,

像枯竭的魚燭在暗淡中隱去。

哦!

你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我一直那麼深深的愛著你!

《臨行》

你輕問我去後行蹤,

我指指那彩色長虹。

我飛過雨後山邊,

或橫跨雲霄九重。

你訴說深情如許怎麼投寄,

我點點那白雲依依。

系相思在過窗風尾,

它將為你殷勤傳遞。

你還怕我會淡忘了你。

傻孩子!你的熱情是我飛行的動力。

懷念時,你就望望星星,

有花的地方,我就會想到你。

87歲的她看到17歲的自己,想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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