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胡金銓的傳統文人本質

今年是胡金銓經典傑作《空山靈雨》上映40週年,一個120分鐘的高清修復版作為最大的驚喜於近日在中國電影資料館與觀眾見面了。

這一使用了韓國和港臺不同來源拷貝拼在一起的珍貴版本,從紐約、臺北一路來到北京,與大陸觀眾見面,在四十年後能看到這部經典最完整的樣子,可謂“殊勝”。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胡金铨的传统文人本质

胡金銓通常被認為是武俠片鼎盛時期的一位高手,也經常被與張徹等導演相提並論。然而這種見地或許隱蔽了一個我們本來就不易重視的問題,那就是胡金銓電影的中國傳統文人本質。上世紀90年代,武俠片又重新崛起後,有的動作片導演被認為是胡金銓的傳承者,但實際上,和他的傳承關係更為明顯的是拍文藝片的李安。他的“文人俠客夢”正與胡金銓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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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精神”是個複雜的問題。但總體來說,可理解為儒釋道精神的一種融合。在胡金銓的時代,國際上活躍的華人導演不乏這種探討。例如李行的《秋決》、唐書璇的《董夫人》可視為儒家思想的表達,而胡金銓的《俠女》偏重於儒道互補,影片中石雋的那句“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和徐楓的白衣青鋒相得益彰,他的文人精神從他和白景瑞、李行、李翰祥合作的《喜怒哀樂》亦可見一斑。而上世紀70年代末的《空山靈雨》和《山中傳奇》則是對釋家思想深入而淺出的闡釋——儘管如此,這兩部影片依然是“難懂”的——有多少人已經把“古風”等同於古裝影樓風了呢?正因如此,今天就更有解讀的必要。

《空山靈雨》和《山中傳奇》都遠遠不止於武俠片,它們是胡金銓一生真正想拍的電影,也屬於中文電影史上最具精神高度的傑作之列。這兩部影片直接闡釋了兩部佛經,前者是《大乘起信論》,後者為《大手印》。那麼,胡金銓的高度在哪兒?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胡金铨的传统文人本质

兩部影片都是在韓國的某個海島拍的,它足夠人跡罕至,還有個足夠大的、明代風格的古寺,這對於影片要營造的那種詭異神秘的氣氛非常有利。導演還“因地制宜”,不知通過怎樣的途徑調動了島上監獄的囚犯來扮演僧眾。兩部影片都有著胡金銓電影一貫的美學風格,那是一種脫胎於宋元明中國畫的審美,著重於意境以及人與自然關係的營造。單是影片前五分鐘的“上山”就值得編入教材,在今天尤其值得學習。

“上山”本身就有甚深的精神意義,它被導演拍得意境高遠,通過導演的運鏡,我們移步換景,如同走進了一幅宋元山水畫。有準備的觀眾一定是“會心”的,我們認出了中國的自然,我們認出了中國的人文。大部分人物造型他也直接從古畫裡“拈來”,極少“發揮”,這也使得他的電影與中國文人畫一脈相承。比如他電影中的美人。《山中傳奇》改編自宋人小說《西山一窟鬼》,這個關於“觀一切如夢如幻”的密宗主題非常宏大,故在此不展開論述。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胡金铨的传统文人本质

《空山靈雨》講三寶寺藏有一件無價之寶,玄奘手抄《大乘起信論》的殘卷。老住持智嚴即將涅槃,尚未確定繼任者,故而請三位大施主:大居士物外、大財主文安和鎮守王將軍上山商議,誰知文安和王將軍都覬覦《大乘起信論》,他們暗中分別勾結了老住持的大弟子慧通、二弟子慧文,文安帶了女飛賊白狐,王將軍帶了酷吏張誠,旨在奪寶。但出人意料的是,老和尚卻直接將法位傳給了剛剛上山剃度的囚犯邱明,於是藏經閣內颳起一陣血雨腥風,最後以文安落崖、張誠被白狐手刃、邱明和物外法師一起燒掉了《大乘起信論》結束。

似乎並不複雜?但正如有的觀點指出的,胡金銓這麼拍,真的是“看得起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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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意”是最難拍的,但也是最容易投機取巧的:我們看過太多雲山霧罩的作品,這些導演都喜歡用“禪意”掩蓋自己思想和藝術的貧瘠。故作神秘、欲言又止,欺騙觀眾的手段多了。而《空山靈雨》整個影像反而是處處顯明的,沒有任何做作之處。只是,我們真的“明瞭”嗎?

乾脆讓我們簡單粗暴地“切入”吧。能使這部影片列入世界級傑作之列的理由在於,它的核心在講“信”。這裡的“信”,當然不是迷信,甚至不能算我們認為的那種“信仰”,它有點接近於“信念”——當今世界最稀有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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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起信論》正是關於“信”最美好的傳授之一。作者馬鳴菩薩是禪宗天竺十二祖,他出身高貴,天資聰慧,熟讀吠陀經典,自視甚高,卻讓北印度高僧脅長老徹底摧毀了驕慢。脅長老告訴他,我們的自性本是無染汙的明珠。他從此頓悟,皈依佛法(這個意思轉化成漢地禪宗的公案,就是“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大乘起信論》的“信”,就是這“真如本性”了。我們之所以有煩惱,是因為看不到自己的“明珠”,有太多“我要,我覺得”。

這就是首當其衝要解構的。例如,生活中我們看到文安這樣的大施主,就想當然以為他們即“慈善”,卻看不到這種“慈善”常常隱藏著心的居高臨下,本質是一種施捨,或一種登上“頭條”的享樂,而真正的修持者最害怕的恰恰就是這一點。劇中的文安和王將軍對《大乘起信論》的執著都是最愚闇的執著,他們所執著的是“天價”和“名人手跡”,唯獨不執著於“信”。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胡金铨的传统文人本质

我們心量的狹小,當然也體現在如何看物外法師這個人物。這是個顯然源自《維摩詰經》裡維摩詰居士的人物。“物外”這個名字來自於禪宗。他聲名顯赫,喝酒吃肉,身邊圍著一群美女,或者我們可以想為定製保時捷、被“網紅”環繞的某個富豪。當影片中物外法師出場的時候,相信大多數觀眾會和白狐一樣,認定他是個老色鬼。但是我們不知道,維摩詰早已經摧毀了如同須彌山一般的二元對立、我執,安住在空性中,各種習氣和染汙都能被他轉為度化眾生的方便。胡金銓的隱喻是非常通俗的,他將物外法師身邊的美女打扮成花朵的樣子,他們正是維摩詰的“花雨滿天”:眾天女聽維摩詰說法,歡喜不已,從天空降下花雨,鮮花落到菩薩身上就滑落了,落到阿羅漢身上就粘住了,為什麼呢?並不是因為阿羅漢“好色”,而是因為他們依然有“我是修行人,所以不能有花”這種二元分別的見解。

影片中,白狐為何是被這些美女降服的?導演設計的那個鏡頭正是表明,降服她的,正是她自己的“粘著”與“我執”。為何物外法師給三寶寺僧眾講法時,這些美女在海中游泳嬉戲?只是為了“考驗”他們嗎?可是,在《維摩詰經》中,當舍利弗詞窮,氣急敗壞地回懟天女:“你是怎麼回事,難道不是因為前生修得不好,才轉生成一個女人嗎”的時候,天女卻詫異道:“女人?什麼是女人?”

正是物外法師與邱明,一起燒掉了《大乘起信論》。那麼,為什麼是邱明?恐怕很多觀眾看完電影依然會問。是為了讓劇情“出人意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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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然,老和尚讓位給囚犯,這裡隱含著禪宗五祖傳給六祖惠能的故事,但為什麼是他?我們能看到胡金銓的厲害:電影其實已經清晰地回答了“為什麼”。

起“信”,尤其是還要成為住持,首要的是什麼?不是別的,正是一個賢善的人格基礎,邱明具備了這一點,他對解押自己的老解差的那一跪,是最清淨的“感恩”。太多的人心貪圖“高深莫測”,比如老和尚的兩大弟子,可是他們卻看不到自己的傖俗!假如不具備賢善的人格,連最起碼的修持都做不到,何以談禪?那無非就是“天花亂墜”和“口頭禪”罷了。須知,一個修行人,要如同受傷的鹿尋找療傷的地方一樣去尋找清靜地方修持,要像獅子一樣的勇猛,要像風一樣對待順境逆境,要像瘋子一般,不在意別人的評價。這與大眾所謂“佛系”的刻板印象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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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導演已經為我們展示,邱明已經圓滿了“六度波羅蜜”。

“佈施”,是一種“給”的心,而最上等的佈施是“法佈施”。在這部影片裡,我們看到邱明對白狐,以及對一些弟子的“度化”,就是最好的佈施。而為什麼在這些作惡的人中,只有白狐被度化?那正是因為只有她,在得知張誠要謀害邱明時,剎那間產生了無偽的、雖然只是世俗意義上的菩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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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戒”,邱明之所以面對殺兄仇敵,沒有將其殺死,便是持戒。當然這也可以用另一波羅蜜:“忍辱”來解釋。邱明被誣,被吊在樓上,同樣也是忍辱的修行。“精進”,利用一切可能的方法對“信”產生信心。“禪定”,掃地、挑水這些看似不起眼的事情,正是一種禪定的修持。“智慧”,這是最厲害的武器,也是在這場事件中,邱明之所以最後取勝的根本原因。這些特質,導演都已經一一交代,但觀眾是否有能力去品嚐、去咀嚼,確實不太好說。

人們常常用“隨性”、“感性”、甚至“禪意”,去為某些導演的無邏輯、無思想、故弄玄虛去辯解,而在胡金銓這裡,我們看到對於中國文化的一些核心思想命題,一個真正優秀的導演可以做到怎樣的深入,怎樣的淺出,而這一切,首先取決於導演本人正見具足,這便是差距的根本所在。

文 | 黑擇明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胡金铨的传统文人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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