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喆妹妹回憶小時候的生活:兄妹間出點事挨說的總是二哥馮喆

我的二哥馮喆,又名馮貽喆,小名二毛,1920年出生於天津。大哥馮貽善,小名大毛,比二哥大五歲。我最小,原名馮貽美,小名小妹,比二哥小五歲,也生在天津。我們兄妹成長在一箇中西文化交融的知識分子家庭。

我們的父親馮建統是廣東南海(今佛山)人。馮家是一個世代相傳的官宦人家,曾被清朝皇帝賜予三代紅頂花翎,出過戰功赫赫的武將,也出過被光緒皇帝賜封的孝子,並被列入《孝子傳》。我父親年幼時先就讀於家館,熟讀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左傳春秋,因他天資聰穎,智商過人,又勤奮好學,小小年級就能寫詩詞,所以有淵博的古文基礎。隨著祖父棄官經商,定居於武漢,父親便入讀了教會辦的博文中學,開始接觸西式文化的影響,17歲高中畢業考入美國人辦的上海聖約翰大學。21歲畢業後又考入北京清華大學,獲得碩士學位後,考取清朝政府出洋留學的官費,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讀外交。父親一生從事中國鐵路管理工作,直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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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馮喆

我們的母親韋瑤珊是武漢大茶商韋捷成的女兒,從小受西方教育,就讀於上海教會學校聖瑪麗女校,是學校的女低音組歌者。這兩個受過西方新思想的青年男女,即在我父親出洋留學前奉雙方父母之命,按照傳統的包辦婚姻結為連理,雙雙出洋留學,母親在美先學音樂,後因生了大哥改學家政,他們回國時,大哥已經五歲。

父親對子女的管教是嚴厲的,重禮儀講規矩。比如要我們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還教我們念:“立如松,坐似鍾,臥如弓”。聽到父母叫自己要立刻走過去問:“有什麼吩咐?”分食物時給我們讀孔融讓梨的故事。所以“融能四歲讓梨”早已印進我們的小腦瓜。

雖然當時家裡僕人不少,但父親規定兩個哥哥要自己鋪床疊被,自己盛飯。他認為男孩子不能做“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要養成獨立生活的能力。當我們最後定居武漢的時候,兩個哥哥就被送進一家教會學校去住讀了。父親喜歡我,媽媽偏疼大哥,因為他是長子且生在國外,又和她一塊回來。相比之下,二哥就受到冷落。二哥老穿大哥的舊衣服,連過年都是,可二哥一點也不計較。三個孩子偶爾出點矛盾,挨說的總是二哥,“你為什麼不聽大哥的話!”“你為什麼沒讓著小妹!”……二哥捱了說從不頂嘴,憨厚地一笑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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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馮喆兄妹在上海桃源村合影

二哥喜歡狗。今天回想記憶猶新。那是九一八抗戰開始,父親的工作從唐山轉移到通遼,(今屬內蒙古,當時可能是察哈爾)是個很偏僻的小城市,土匪猖狂,我們家離火車站不遠,為防土匪家裡養著狗。一條母狗一次生了十隻小狗,我們全家每人分了一隻。二哥對分給他的那隻小狗不僅十分疼愛,常省下自己的糖果點心餵狗,小狗也聽他的話,他竟教會了小狗許多“本領”。而我養的狗 “小胖”什麼也不會,我不依不饒,哭著去告狀,二哥又挨頓說,然後高高興興地去訓練“小胖”。

我們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就是在這個溫暖和睦,無憂無慮的家中自由自在地度過,完全不識人間疾苦,不知國難已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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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八一三”事變,抗戰開始了,我們的生活就全變了。為了能使我們有個相對安全的生活環境,父親在上海法租界桃園村租了一幢房屋,把兩個哥哥送到他的母校聖約翰大學附中分別讀高、初中,把我送到教會辦的啟秀女中讀書。

我們一直住著鐵路提供的大屋,一下子住進擁擠的弄堂裡,處處都是人,孩子到處跑,很不習慣,但二哥很快就和弄堂裡的孩子們混熟了。週末從學校回來他們一塊兒在弄堂溜冰,我也跟著去。桃源村附近有辣斐溜冰場,二哥教會我花樣溜冰,後來在一次上海市花樣溜冰比賽中,我們倆還分別拿了男女冠軍。二哥不僅和大孩子玩得來,還經常被許多小朋友跟著、圍著要他講故事,一塊玩,當時弄堂裡的人都叫他“孩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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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好景不長,雙重打擊落到我家頭上。先是大哥在學校體檢時發現有肺病,父親知道後送他去牯嶺養病一年,哪知一年後回到上海發展成骨癆。當時的肺病就像今天的癌症一樣可怕,為避免傳染,母親禁止我們進大哥的房間,一切由她料理。 偏偏這時隨著戰事推進,戰火連天,爸爸寄給我們的家用錢總是收不到,我們的生活陷入了困境。沒錢交學費,二哥只好輟學在家,當時才18歲的二哥突然變成了大人,為母親分憂。每天一早他戴上大口罩、手套要去給大哥搞衛生。母親不允,他笑嘻嘻地著舉起雙手說:“嘿!這不注意著嗎?”以後他常去大哥的房間陪伴他,還找來木板,給大哥做了個可以架在石膏殼上的小活動摺疊桌,成了大哥的寫字架、看書架。不知何時,二哥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彈吉他,常去給大哥彈唱表演。

當時的話劇演員韓非是二哥的溜冰玩伴,見二哥失學在家,人長得很帥,又能講標準的國語,就建議二哥去報考他所在的上海劇藝社當演員。二哥報考後立刻被錄取,從此開始了他的演藝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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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劇藝社是由當時上海中共地下黨領導的進步劇社,堅持演出愛國的進步劇目。但是由於白色恐怖,一些知名的左派戲劇家,如夏衍、於伶等人不得不轉移去香港或內地,上海劇藝社宣佈解散。隨後又由當時留在上海的地下黨員戴耘、張可、英鬱、柯剛和一些進步的戲劇工作者如李伯龍、朱瑞鈞、吳紉之、吳琛、吳天、章傑、李健吾、宋琪等重組了名為同茂的劇社,二哥也跟著去了,我因讀不起書,便也進了同茂劇社。這時二哥已經在劇中擔任主角,當時我們兄妹經常同臺演戲。二哥的工資高一點,就由他養家,我的工資就為我倆的零用錢。當時演員的工資很低,生活清苦,深夜下戲都步行走很遠的路回家,半路在路邊吃點夜宵。記得經常在發工資前幾天,二哥會提醒我:“明天給大哥交牛奶費,今天晚上咱們買一塊粢飯兩人分,一人再喝碗豆漿。”到吃的時候,那塊大點的粢飯糕二哥是一定分給我的。 二哥什麼時候都先人後己,從小到大一貫如此。

同茂劇社是一個嚴肅正派的劇社,演出的劇目有曹禺根據巴金的小說改編的《家》,楊絳的《皆大歡喜》,根據世界名著改編的《魂歸離恨天》,吳祖光的《風雪夜歸人》,夏衍的《上海屋簷下》等。劇社領導很注重對演員的培養,不定期舉行戲劇講座。這裡有一段插曲:為練聲我一定要二哥給我租一架鋼琴,二哥看了我一會兒就問我:“你能堅持嗎?”我說:“怎麼不能?”就這樣,租來了琴。因上海房子小,只二哥的亭子間能放,鋼琴沒法搬上樓,只好從窗口吊進去,費了這麼大勁滿足了我的要求,可是我練了沒多久,就再聽不到聲音了。二哥只說了一句:“我就知道你……”退了琴,他沒有罵我,但是我心裡明白我沒有做到父親要求我們的“凡事一定要做好”。二哥的不語比罵我更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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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喆與家人

一本《演員自我修養》被大家傳閱得快散了,剛出版不久的《約翰·克里斯朵夫》更是傳閱的熱門書。大家比、看、背誦羅曼羅蘭名句,總之文學氣氛極濃。除此,我們還有地下活動,有時戴耘、英鬱等地下黨員會組織一些演員去陳鍾家的亭子間,學習從解放區帶來的毛主席的《新民主主義論》。同茂劇社儼然是一個灌輸革命思想的根據地,二哥可能就是在這段時間裡由戴耘介紹加入了地下黨。

1944年抗戰即將勝利,家人團聚指日可待。可就在此時,與疾病相持了七年的大哥卻不幸去世了,沒有等到見父親一面。

抗戰勝利後,內地重慶的藝術工作者紛紛返回上海,使得上海的文藝事業得以復興,同茂劇社解散,重組了新的上海劇藝社,又接收了敵偽的電影公司。二哥這時已頗有名氣,成為三棲演員,搞話劇、搞電影、搞廣播劇,就此開始了電影事業的征途。


這時我父親由雲南直接調去粵漢鐵路局任鐵路專員,工作在廣州。多年離別念女心切,便把我接去廣州。在此期間,從家信中知道二哥轉至電影業為主,與上海柳中浩和柳中亮所創辦的國泰電影公司簽約為基本演員了,拍攝了《鸞鳳怨》,與顧蘭君合演的《十步芳草》。由屠光啟導演與陳燕燕合演的《龍鳳花燭》,由田漢編劇,應雲衛導演與周旋合演的《憶江南》,由嶽楓導演與王丹鳳合演的《愛情,愛情》等影片。

1948年,二哥被黨組織派去香港工作,他和母親來到香港後,恰好父親也退休來到香港定居,我們一家人總算是劫後重逢又得團聚,只是少了大哥。

二哥在香港左派電影圈裡十分活躍,除了拍電影,有他和舒繡文、顧而已合演由歐陽予倩導演的《戀愛之道》,與王莘、戴耘合演由章泯導演的《結親》,又與李麗華、王元龍合演由章泯導演的《冬去春來》。平時則組織參加“讀書會”,廣泛聯繫、團結各界群眾。這時我們又常同出同入同工作,令人難忘的是1949年9月間為準備慶祝新中國成立,左派電影界要排練演出腰鼓大秧歌,組織編導的是從來未接觸過腰鼓秧歌的二哥。由於他的努力,大家熱情高漲,我們的演出有聲有色十分精彩。後來我們全班節目返回祖國在穗為勞軍演出。也就在這時期,二哥在香港做了他一生中第一次違背父母意願的決定,和一個不被父母接受他並不十分了解的一位女演員結婚。結婚當天,父親勉強的只是在主婚人必得出席的蓋章儀式的一剎那到現場,旋即離去。

1962年我去上海開刀住院,見二哥也在住院,就責備他生病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卻輕鬆一笑說:“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你又不是醫生,告訴你有什麼用?” 他也沒告訴我他已經被切除了部分內臟。同樣的國內三年自然災害期間,二哥也從不提隻字困難,我寫信問他要不要寄點營養品給他,他卻斷然拒絕,說別人能過他就能過。


在住院的三個月裡,每個月我都會在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小信封,裡面裝著60元人民幣。我知道這是二哥給的,我退還給他,告訴他我在醫院裡用不著,他卻風趣地說:“你留著買鞋吧,你不是還沒找到一個做鞋的嗎?”這又是一件往事,我剛進同茂劇社那幾年,因為工資低,二哥不讓我交家用,而我拿到工資後,總喜歡去鞋店轉轉,二哥見了也不埋怨,只是搖搖頭說:“我看你將來嫁個做鞋的吧。”沒想到事過將近20年,他還記得起來幽我一默。


1967年,又被借調到廣州珠影。這期間母親突然生病,咳嗽吐血,經醫院診斷說可能是肺炎,也可能是肺癌。當時我們正組團,準備一星期後就出發去馬來西亞賑災演出,我除了當演員,還搞服裝兼行政,工作忙得不可開交,只好寫信通報二哥,幸好二哥沒拍戲,正為珠影準備劇本,給紀錄片寫解說稿,配畫外音。二哥見信立即回信說廣州醫療條件好,他可以找到好醫生,也可以照顧母親的病。很快又收到他的電報,說他已辦好了到深圳的邊防證,叮囑我在指定的時間送母親去深圳。他只用了一天半時間就辦好了邊防證,可見對母親的孝心!當我送母親到深圳火車站時,二哥已在站臺等候。 二哥只匆匆囑咐我放心,工作別分心,火車就開了。

後來母親經中山醫院一位著名醫生檢查後確診是肺癌晚期,已經無法化療只有三月命。不久,母親就去世了。


1960年代,我收到二哥的最後一封信是1968年12月26日寫的,信的內容是已經收到我從廣州寄給他的毛主席著作英文版,並告訴我他離婚的事雙方已經談妥,只待辦離婚手續,並要我給他寄兩包保肝的葡萄糖(他的內臟是血吸蟲病的後遺症)和廣東老鄉的黃菸絲及三分錢一本的捲菸紙。我立刻把東西寄去,也不知他收到沒有,以後就再也沒有來信了。

後來,就接到了二哥去世的消息。

......

二哥的骨灰安葬在廣州烈士公墓。

回到香港,我不能流露出半點哀傷悲痛,我怕年邁的父親經受不了這般沉重的打擊。過了很久,有一晚我回家,父親在屋裡等我,見我就問:“你二哥呢?”我一怔,父親把菸斗重重地敲在桌子上說:“你當我在成都沒有朋友?二毛是被活活打死的。”我呆住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我找不出任何謊言來回答他,衝進自己的房間嚎啕大哭,也是我第一次痛哭我冤死的二哥。以後一段日子,我和父親都陷入了沉重的悲痛中,相互沒有話,迴避著彼此的目光。夜裡,父親屋裡的燈光徹夜亮著,我輕輕借送茶進去,屋裡煙霧繚繞。

二哥平反昭雪的消息見報以後,我收到許多關心、熱愛他的觀眾給我的慰問信,這些信有的直接寄到香港,有的由峨影廠轉來。有的觀眾在信上說,馮喆沒有死,他永遠活在《南征北戰》《鐵道游擊隊》《勝利重逢》《沙漠追匪記》《羊城暗哨》等著名影片裡。有兩位小妹妹還寫詩紀念他:

昔日的人已化為泥土,

哺育著一棵生意盎然的大樹,

你在永恆的天穹下,

永遠唱歌,攀上生命!

我的好二哥,父母的好兒子,大哥的好弟弟,到今年,你離開這個世界已經40年了,40年後的回憶,你音容笑貌仍歷歷在目、言猶在耳!你還是那麼帥氣英俊、那樣真誠質樸,一如你小時向我走來時,嘴角上那彎我再熟悉不過的笑靨。你那親切地微笑著,向我走來……走來!

(轉自 凱迪社區 風雨讀書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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