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談口味》

汪曾祺:《談口味》

“口之於味,有同嗜焉”。好吃的東西大家都愛吃。宴會上有烹大蝦(得是極新鮮的),大都剩不下。但是也不盡然。羊肉是很好吃的。“羊大為美”。中國人吃羊肉的歷史大概和這個民族的歷史同樣久遠。中國羊肉的吃法很多,不能列舉。我以為最好吃的是手把羊肉。維吾爾、哈薩克都有手把羊肉,但似以內蒙為最好。內蒙很多盟旗都說他們那裡的羊肉不羶,因為羊吃了草原上的野蔥,生前已經自己把羶味解了。我以為不羶固好,羶亦無妨。我曾在達茂旗吃過“羊貝子”,即白煮全羊。整隻羊放在鍋裡只煮四十五分鐘(為了照顧遠來的漢人客人,多煮了十五分鐘,他們自己吃,只煮半小時),各人用刀割取自己中意的部位,蘸一點作料(原來只備一碗鹽水,近年有了較多的作料)吃。羊肉帶生,一刀切下去,會汪出一點血,但是鮮嫩無比。內蒙人說,羊肉越煮越老,半熟的,才易消化,也能多吃。我幾次到內蒙,吃羊肉吃得非常過癮。同行有一位女同志,不但不吃,連聞都不能聞。一走進食堂,聞到羊肉氣味就想吐。她只好每頓用開水泡飯,吃鹹菜,真是苦煞。全國不吃羊肉的人,不在少數。“魚羊為鮮”,有一位老同志是獲鹿縣人,是回民,他倒是吃羊肉的,但是一生不解何所謂鮮。他的愛人是南京人,動輒說:“這個菜很鮮”,他說,“什麼叫‘鮮’?我只知道什麼東西吃著‘香’。”要解釋什麼是“鮮”,是困難的。我的家鄉以為最能代表鮮味的是蝦子。蝦子冬筍、蝦子豆腐羹,都很鮮。蝦子放得太多,就會“鮮得連眉毛都掉了”的。我有個小孫女,很愛吃我配料煮的龍鬚掛麵。有一次我放了蝦子,她嚐了一口,說“有股什麼味!”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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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不少省份的人都愛吃辣椒。雲、貴、川、黔、湘、贛。延邊朝鮮族也極能吃辣。人說吃辣椒愛上火。井岡山人說:“辣子有補(沒有營養),兩頭受苦。”我認識一個演員,他一天不吃辣椒,就會便秘!我認識一個幹部,他每天在機關吃午飯,什麼菜也不吃,只帶了一小飯盒油炸辣椒來,吃辣椒下飯。頓頓如此。此人真是個吃辣椒專家,全國各地的辣椒,都設法弄了來吃。據他的品評,認為土家族的最好。有一次他帶了一飯盒來,讓我嚐嚐,真是又辣又香。然而有人是不吃辣的。我曾隨劇團到重慶體驗生活。四川無菜不辣,有人實在受不了。有一個演員帶了幾個年輕的女演員去吃湯圓,一個唱老旦的演員進門就嚷嚷:“不要辣椒!”賣湯圓的白了她一眼:“湯圓沒有放辣椒的!” 南人不解食蒜,北方人愛吃生蔥生蒜。山東人特愛吃蔥,吃煎餅、鍋盔,沒有蔥是不行的。有一個笑話:婆媳吵嘴,兒媳婦跳了井。兒子回來,婆婆說:“可了不得啦,你媳婦跳井啦!”兒子說:“不咋!”拿了一根蔥在井口逛了一下,媳婦就上來了。山東大蔥的確很好吃,蔥白長至半尺,是甜的。江浙人不吃生蔥蒜,做魚肉時放蔥,謂之“香蔥”,實即北方的小蔥,幾根小蔥,挽成一個疙瘩,叫做“蔥結”。他們把大蔥叫做“胡蔥”,即做菜時也不大用。有一個著名女演員,不吃蔥,她和大家一同去體驗生活,菜都得給她單做。“文化大革命”鬥她的時候,這成了一條罪狀。北方人吃炸醬麵,必須有幾瓣蒜。在長影拍片時,有一天我起晚了,早飯已經開過,我到廚房裡和幾位炊事員一塊吃。那天吃的是炸油餅,他們吃油餅就蒜。我說,“吃油餅哪有就蒜的!”一個河南籍的炊事員說:“嘿!你試試!”果然,“另一個味兒”。我前幾年回家鄉,接連吃了幾天雞鴨魚蝦,吃膩了,我跟家裡人說:“給我下一碗陽春麵,弄一碟蔥,兩頭蒜來。”家裡人看我生吃蔥蒜,大為驚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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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東西,本來不吃,吃吃也就習慣了。我曾經誇口,說我什麼都吃,為此捱了兩次捉弄。一次在家鄉。我原來不吃芫荽(香菜),以為有臭蟲味。一次,我家所開的中藥鋪請我去吃麵,——那天是藥王生日,鋪中管事弄了一大碗涼拌芫荽,說:“你不是什麼都吃嗎?”我一咬牙吃了。從此,我就吃芫荽了。後來北地,每吃涮羊肉,調料裡總要撒上大量芫荽。一次在昆明。苦瓜,我原來也是不吃的,——沒有吃過。我們家鄉有苦瓜,叫做癩葡萄,是放在瓷盤裡看著玩,不吃的。有一位詩人請我下小館子,他要了三個菜:涼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湯。他說:“你不是什麼都吃嗎?”從此,我就吃苦瓜了。北京人原來是不吃苦瓜的,近年也學會吃了。不過他們用涼水連“拔”三次,基本上不苦了,那還有什麼意思!

有些東西,自己儘可不吃,但不要反對旁人吃。不要以為自己不吃的東西,誰吃,就是豈有此理。比如廣東人吃蛇,吃龍蝨;傣族人愛吃苦腸,即牛腸裡沒有完全消化的糞汁,蘸肉吃。這在廣東人、傣族人,是沒有什麼奇怪的。他們愛吃,你管得著嗎?不過有些東西,我也以為不吃為宜,比如炒肉芽——腐肉所生之蛆。

總之,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鹹東辣西酸”,都去嚐嚐。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該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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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

山西人真能吃醋!幾個山西人在北京下飯館,坐定之後,還沒有點菜,先把醋瓶子拿過來,每人喝了三調羹醋。鄰座的客人直瞪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過春節了。別處過春節,都供應一點好酒,太原的油鹽店卻都貼出一個條子:“供應老陳醋,每戶一斤。”這在山西人是大事。

山西人還愛吃酸菜,雁北尤甚。什麼都拿來酸,除了蘿蔔白菜,還包括楊樹葉子,榆樹

錢兒。有人來給姑娘說親,當媽的先問,那家有幾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說明家底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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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寧人愛吃酸菜白肉火鍋。

北京人吃羊肉酸菜湯下雜麵。

福建人、廣西人愛吃酸筍。我和賈平凹在南寧,不愛吃招待所的飯,到外面瞎吃。平凹一進門,就叫:“老友面!”“老友面”者,酸筍肉絲氽湯下麵也,不知道為什麼叫做:“老友”。

傣族人也愛吃酸。酸筍燉雞是名菜。

延慶山裡夏天愛吃酸飯。把好好的飯焐酸了,用井拔涼水一和,呼呼地就下去了三碗。

都說蘇州菜甜,其實蘇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無錫。無錫炒鱔糊放那麼多糖!包子的肉餡裡也放很多糖,沒法吃!

四川夾沙肉用大片肥豬肉夾了洗沙蒸,廣西芋頭扣肉用大片肥豬肉夾芋泥蒸,都極甜,很好吃,但我最多隻能吃兩片。

廣東人愛吃甜食。昆明金碧路有一家廣東人開的甜品店,賣芝麻糊、綠豆沙,廣東同學趨之若鶩。“番薯糖水”即用白薯切塊熬的湯,這有什麼好喝的呢?廣東同學曰:“好!”

北方人不是不愛吃甜,只是過去糖難得。我家曾有老保姆,正定鄉下人,六十多歲了。她還有個婆婆,八十幾了。她有一次要回鄉探親,臨行稱了兩斤白糖,說她的婆婆就愛喝個白糖水。

北京人很保守,過去不知苦瓜為何物,近年有人學會吃了。菜農也有種的了。農貿市場上有很好的苦瓜賣,屬於“細菜”,價頗昂。

北京人過去不吃蕹菜,不吃木耳菜,近年也有人愛吃了。

北京人在口味上開放了!

北京人過去就知道吃大白菜。由此可見,大白菜主義是可以被打倒的。

北方人初春吃苣蕒菜。苣蕒菜分甜蕒、苦蕒,苦蕒相當的苦。

有一個貴州的年輕女演員上我們劇團學戲,她的媽媽不遠迢迢給她寄來一包東西,是“擇耳根”,或名“則爾根”,即魚腥草。她讓我嚐了幾根。這是什麼東西?苦,倒不要緊,它有一股強烈的生魚腥味,實在招架不了!

劇團有一干部,是寫字幕的,有時也管雜務。此人是個吃辣的專家。他每天中午飯不吃菜,吃辣椒下飯。全國各地的,少數民族的,各種辣椒,他都千方百計地弄來吃,劇團到上海演出,他幫助搞伙食,這下好,不會缺辣椒吃。原以為上海辣椒不好買,他下車第二天就找到一家專賣各種辣椒的鋪子。上海人有一些是能吃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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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吃辣是在昆明練出來的,曾跟幾個貴州同學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燒燒,蘸鹽水下酒。平生所吃辣椒之多矣,什麼朝天椒、野山椒,都不在話下。我吃過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一九四七年,由越南轉道往上海,在海防街頭吃牛肉粉,牛肉極嫩,湯極鮮,辣椒極辣,一碗湯粉,放三四絲辣椒就辣得不行。這種辣椒的顏色是橘黃色的。在川北,聽說有一種辣椒本身不能吃,用一根線吊在灶上,湯做得了,把辣椒在湯裡涮涮,就辣得不得了。雲南佧佤族有一種辣椒,叫“涮涮辣”,與川北吊在灶上的辣椒大概不相上下。

四川不能說是最能吃辣的省份,川菜的特點是辣且麻,——擱很多花椒。四川的小麵館的牆壁上黑漆大書三個字:麻辣燙。麻婆豆腐、乾煸牛肉絲、棒棒雞;不放花椒不行。花椒得是川椒,搗碎,菜做好了,最後再放。

周作人說他的家鄉整年吃鹹極了的鹹菜和鹹極了的鹹魚,浙東人確實吃得很鹹。有個同學,是台州人,到鋪子裡吃包子,掰開包子就往裡倒醬油。口味的鹹淡和地域是有關係的。北京人說南甜北鹹東辣西酸,大體不錯。河北,東北人口重,福建菜多很淡。但這與個人的性格習慣也有關。湖北菜並不鹹,但聞一多先生卻嫌雲南蒙自的菜太淡。

中國人過去對吃鹽很講究,如桃花鹽、水晶鹽,“吳鹽勝雪”,現在則全國都吃再製精鹽。只有四川人醃鹹菜還堅持用自貢產的井鹽。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國家的人愛吃臭。

過去上海、南京、漢口都賣油炸臭豆腐乾。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因為一個大人物年輕時常吃而出名。這位大人物後來還去吃過,說了一句話:“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火宮殿的影壁上就出現了兩行大字:

最高指示:

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

我們一個同志到南京出差,他的愛人是南京人,囑咐他帶一點臭豆腐乾回來。他千方百計,居然辦到了。帶到火車上,引起一車廂的人強烈抗議。

除豆腐乾外,麵筋、百葉(千張)皆可臭。蔬菜裡的萵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筍的老根咬不動,切下來隨手就扔進臭罈子裡。——我們那裡很多人家都有個臭罈子,一罈子“臭滷”。醃芥菜擠下的汁放幾天即成“臭滷”。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莧菜杆。莧菜長老了,主莖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許小段,入臭壇。臭熟後,外皮是硬的,裡面的芯成果凍狀。噙住一頭,一吸,芯肉即入口中。這是佐粥的無上妙品。我們那裡叫做“莧菜秸子”,湖南人謂之“莧菜咕”,因為吸起來“咕”的一聲。

汪曾祺:《談口味》

北京人說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過去是小販沿街叫賣的:

“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臭豆腐就貼餅子,熬一鍋蝦米皮白菜湯,好飯!現在王致和的臭豆腐用很大的玻璃方瓶裝,很不方便,一瓶一百塊,得很長時間才能吃完,而且賣得很貴,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這種包裝能改進,一器裝五塊足矣。

我在美國吃過最臭的“氣死”(乾酪),洋人多聞之掩鼻,對我說起來實在沒有什麼,比臭豆腐差遠了。

甚矣,中國人口味之雜也,敢說堪為世界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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