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津:說版本鑑定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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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津:說版本鑑定及其他

國內九十年代興起的拍賣行業中,瓷器、字畫、郵票、錢幣、傢俱、鐘錶等眾多的文物都在各種拍賣圖錄中有所反映,以圖書來說,就有古籍(含善本書、普通線裝本)、民國舊書、各種報刊雜誌、1949年以後的畫冊等。而在這類圖書中,尤以古籍善本最為貴重,因其稀見,故受收藏家青睞,價格也持續攀升。近些年來,翻了一些古籍拍賣圖錄以及圖書館編的善本圖錄、古籍版本專著,偶而發現有版本鑑定錯誤。由此想到的是,圖書館或拍賣公司的出版品中若有古籍版本上的鑑定錯誤,那必定會誤導讀者及買家。

我所經眼的各種善本書目中,錯誤率最高的是北京某圖書館所編的《×××××善本書書目》,訛誤之多,觸目驚心,其第一頁即有九處,第二頁為十四處,真的是可報世界記錄了。

記得二十年前,我在北京參加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委會工作時,為了搞清幾部版本的真偽,曾去某大學圖書館看書。那次看的書共四部,一為《巴西文集》,原作清鮑氏知不足齋抄本,黑格,有「遺稿天留」、「知不足齋鈔傳秘冊」印,並乾隆四十年鮑廷博跋、嘉慶三年金德輿跋;二為《元遺山集》,有清錢大昕校;三為《默記》,題清鮑氏知不足齋抄本,書口下刻「知不足齋鈔本」,有「知不足齋鮑以文藏書」印,並王懿榮校;四為《錦裡耆舊詩》,有吳騫「吳兔床書籍印」。結果,前三種均有問題,不僅僅是校跋均偽,而且版本及藏印亦假,僅有第四種為好。所以我以為:在我五十年的版本學實踐中,最難的亊就是版本鑑定。

版本鑑定,實在是一門學問,想古人得書不易,所以才有節衣縮食,竭力營求之舉。更有窮書生,雨夕風晨,手抄各本,亦苦差亊。如若不知鑑識真偽,不去檢點卷數,也不辨別紙張字體,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購得張冠李戴之書,淆亂耳目,則又為大不值之亊,至少是心理上不平衡,因為有受騙之感覺。是以藏家必須具備目錄學、版本學之知識,多有實踐,去經眼不同版本,不斷積累經驗,當能逐步識別古籍圖書被人為造假的手段。

過去我寫過幾篇關於版本鑑定的小文,長者萬餘字,少者三二千字,都是揭露不良書估之惡行。但這種例子實在太多,枚不勝舉,我也知道,要想理出一個頭緒,不是簡單之亊,加上工作繁重,也沒時間去細細思考,故先將筆記本中所記書估作偽的小例羅列於此,儘量避免與過去所舉之例相同,或可使有興趣此道者有所參酌。

沈津:说版本鉴定及其他

作偽之風,自明代即有,在已印成的本子上想方設法作假,以偽造宋本,而清代佞宋之風盛極,偽宋本者更多。明高濂的《遵生八箋》之《燕閒清賞箋》論藏書篇曰:「近日作假宋板書者,神妙莫測。將新刻模宋板書,特抄微黃厚實竹紙,或用川中繭紙,或用糊褙方簾綿紙,或用孩兒白鹿紙,筒卷用槌細細敲過,名之曰刮,以墨浸去臭味印成。或將新刻板中,殘缺一二要處,或溼黴三五張,破碎重補。或改刻開卷一二序文年號,或貼過今人注刻名氏,留空另刻小印,將宋人姓氏扣填。兩頭角處,或裝茅損,用砂石磨去一角,或作一二缺痕,以燈火燎去紙毛,仍用草煙燻黃,儼然古人傷殘舊跡。或置蛀米櫃中,令蟲蝕作透漏蛀孔。或以鐵線燒紅,錐書本子,委屈成眼。一二轉折,種種與新不同。用紙裝襯,綾錦套殼,入手重實,光膩可觀,初非今書,彷彿以惑售者。」這些方法一經使用,必使初習無經驗者入套。

清蔣光煦《拜經樓藏書題跋記》,更是對不良書估歷數罪狀,大加撻伐:「光煦少孤,先人手澤半為蠹魚所蝕,顧自幼即好購藏。三吳間,販書者皆苕人,來則持書入白太安人,請市焉。輒嘆曰:昔人有言,積金未必能守,積書未必能讀,若能讀,即為若市。以故架上書日益積。稍長,欲得舊刻舊鈔本,而苕賈射利之術,往往索時下諸刻,與易而益之金,則輾轉貿易,所獲倍蓰。未幾,凡餘家舊藏,世所恆有之書,易且盡矣。今計先後裒集者,蓋得

四五萬卷,露鈔雪購,其值已不貲。而舊刻舊鈔本之中,苕賈弊更百出,割首尾,易序目,剔畫以就諱,刓字以易名,染色以偽舊。卷有缺剗,他版以雜之;本既亡,錄別種以代之,反覆變幻,殆不可枚舉。故必假舊家藏本,悉心讎勘,然後可安。」

以上這兩條明清文人的記載,真可謂一語破的,鞭韃入裡,而又言近旨遠,非有真知灼見者不辦。

至於偽書製成之後,書估又往往互相勾結,散佈消息,以期先聲奪人。某位哲人曾說過:「在市場上吆喝最兇的,是最想把劣等商品推銷出去的人。」所以,市儈狡詐,詭譎百出。然而,不良書估再怎麼作偽,手法也是萬變不離其宗,大致說來:留存舊序,撤去有刻書年代的序文;以叢書零種充作單刻本;殘本充全帙;偽名人抄本;染色以充舊;偽造名人藏印;剜序、剜出版者、剜去書口上之出版年或補刻之頁,妄加牌記、魚尾,以充它種版本或充宋元版本或原刻;二書拼配為一種。詳述如下:

一、留存舊序,或撤去有刻書年代的序文。此指書估在序上做文章。凡一書之成,必有序。序有二義,一序其作者之所以作也,如其義有未盡,則作後序。二序其所以重刻之指,或歲久版壞,紙敝墨渝,繕寫而重刻之,非是,則於書中抽出其論贊,並其述重刻旨意之序。

有的書被書估撤去了序,是為提前刻本的年代,以圖賣個善價。徐康《前塵夢影錄》卷下雲:「《周府袖珍方》,正統十年民臣熊宗立刊黑口本,每半頁十六行,行三十字,十二冊。乾隆朝士人,沿明季書帕習氣,往往重價購宋元版書以充羔雁。而書估黠者,又割去明之紀元,冒為元刻,餘見過兩部,皆割去紀元。」

津曾見《詩經集傳》八卷,上海圖書館原作「明萬曆刻本」。此書無錫市圖書館、清華大學圖書館、浙江玉海樓三處都有入藏,三館之藏本有崇禎四年魏浣初序、崇禎辛未汪應魁自序,而上圖本這兩篇序皆被估人截去。

臺北「國家圖書館」藏《尚書輯錄纂注》六卷附書序一卷,元至正十四年(1354)建安翠巖精舍刻本。此本有牌記,雲:「慶元甲午孟夏翠巖精舍新刊」。然「慶元」兩字係後人手書,非原刻字樣,蓋係書賈偽作以充宋本。據董鼎自序署「至大戊申」,戊申即至大元年(1308),至大為元武宗年號,而慶元(1195-1200)則為宋寧宗年號,下距至大百餘年。又按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著錄之書,與此同版,但「慶元」兩字原係空格。

二、以叢書零種充作單刻本。叢書零種和單刻本是兩種不同的概念,書估收得叢書的零本,當然不值幾個錢,而且也配不成全帙,所以別有用心者就以零本當作單刻而欺騙顧客。多年前,我看到上海圖書館藏《婁江志》,清顧士璉輯,原著錄作「不分卷」,清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此實為《吳中開江書》之零種(另二種為《新劉河志》正集一卷附集一卷、《治水要法》一卷),應作二卷。書口所刻「捲上」二字為書估挖去,以充全帙。蓋此書佚去卷下,捲上也缺後面二頁。書估將捲上析為二冊,所有卷數字樣,悉被書估剜削,以泯不全之跡,然尚有餘痕可尋。

《雲林石譜》三卷,宋杜綰撰。清順治三年(1646)兩浙督學周南、李際期宛委山堂刻《說郛》本。無序跋。按,此書「哈佛燕京」所藏,原作善本,今刪。此《雲林石譜》在《說郛》內,同冊還有《硯史》、《硯譜》(二種)、又《端溪硯譜》、《歙州硯譜》、《歙硯記》、《辨歙石說》、《漁陽石譜》、《宣和石譜》九種。書估應是得一《說郛》殘本,中有《雲林石譜》,抽出後加以襯紙使之變厚,而成每卷一冊。津細察襯紙,皆為殘書之頁,中有明天啟二年(1622)劉懋勛刻本《刪定武庫益智錄》(二十卷本,明何東序輯,國內僅貴州省圖書館藏一部)、明萬曆刻本《元曲選》、清嘉慶刻本《介休縣誌》及不知某書之排印本殘頁。由此可以知道,這必為小書估所為,大書估不為也,大書估要做做大的,這種費力少利之亊懶得考慮。且當時店中殘本甚多,售與紙廠為還魂紙,論斤秤也不合算,於是將殘本拆開,充作襯紙,一本為三冊,或可多得幾錢。

沈津:说版本鉴定及其他

《沈歸愚詩文全集》七十三卷,清沈德潛撰。清乾隆刻本。二十四冊。全集內容包括《歸愚詩鈔》二十卷、《詩鈔餘集》十卷、《詩餘》一卷、《歸愚文鈔》二十卷、《文鈔餘集》八卷、《矢音集》四卷、《歸田集》三卷、《八秩壽序壽詩》一卷、《說詩晬語》二卷、《浙江通省志圖說》一卷、《黃山遊草》一卷、《台山遊草》一卷、《南巡詩》一卷、《沈德潛自訂年譜》一卷。此書種數較多,全帙不易,估人有得部分者,往往作單刻售賣,如《歸愚詩鈔》二十卷,也有扉頁,刊「歸愚詩鈔」四字,此以單刻售賣,即以零充全。也有得其數種者,拼湊在一起,另起個名目,以矇騙藏家,如《歸愚六種》,六種者為《歸田集》、《說詩晬語》、《浙江通省志圖說》、《黃山遊草》、《台山遊草》、《南巡詩》。估人將其中一種之扉頁割去中間部分,填紙又書「歸愚六種」,並在左側寫有六種之書名,右側保留「長洲沈確士著」及右下所刻沈德潛三印。一般人若不細看,只當是沈德潛的另一著作,很難窺知估人做的功夫,如細加審諦,可見「歸愚六種」四字墨色甚深,六種書名小字墨色雖與印記顏色相似,但還是有差別。如放在燈光下照看,可看到挖補痕跡。此為將殘本改換名目,即將殘書做手腳後充全售賣。

此類叢書零種較易查證,一般來說,零種書多無序跋,蓋叢書之輯者在叢書的第一種第一冊的序(或最後一冊的跋)中有敘述。當然,要說明的一點是,不僅是書估們有意為之,另種情況是圖書館的專業人士鑑於水平的原因,也會將叢書零種看成單刻本,進而誤導學者或研究者。如《日藏漢籍善本書志》(嚴紹盪編著,中華書局,2007年),第一頁第一款即是叢書零種,此《書志》內將叢書零種當成單刻本者有百例之多,全部錯誤。

三、殘本充全帙。書估若收得殘本,每每挖改目錄,移綴卷次,以冒充全帙。這種例子不勝枚舉,乃書估作偽常用伎倆,只不過是有的精工細作,不易看出;有的手法笨拙,顯而易見罷了。一般人很易被矇騙,所以一書在手,多翻幾頁還是需要的。究其原因,多是由於兵燹或非常突變時期,古籍圖書作為私人藏品往往受到損失。就以1930年秋天,山東聊城楊氏海源閣為例,大盜盡劫閣中藏書以去,於是宋元槧刻、舊鈔名校之本,多流落津沽、燕市之間。可想而知的是,其時摧燒攘奪,往往一書而分割於數人,一函而散裂於各地,或某君得其上,另人私其下,或首帙存而卷尾燬,零亂錯雜,而不可究詰。至於樂昌鏡圓,豐城劍合,則是難於上青天了。下面略舉數例:

《聖政記》十二卷,明藍格抄本,四冊,存一至二、四、七。此書編目者原作四卷,蓋未注意書估將卷四之「四」字改挖成「三」字,卷七之「七」字挖改成「四」字。以殘本充全。

《古今律曆考》七十二卷,明萬曆二十八年(1600)延安府徐安刻本。存卷一至三十二,目錄頁被挖去卷三十二以後的部分。此書作得很用心,一般人很難看出做假。

《大方廣總持寶光明經》五卷,宋刻本。袁寒雲跋。存卷一、四、五卷。此本確為宋刻精槧。據《大方廣總持寶光明經藏目》,應為五卷,但賈者弄狡,將此三卷剷去標目下的卷數諸字,易以濃墨仿宋上、中、下三字,且鈐上毛晉、安岐、畢瀧、梁清標等人的鑑賞印,冀以全書眩人。袁寒雲跋中雲:「不知殘本亦自可貴,損其面目,反增遺憾耳。」

《史記》一百三十卷,明嘉靖四年(1525)汪諒刻本。第一頁「莆田柯維熊校正」一行被割去,並被人鈐上「語古」、「耆德」、「華陽仙史」三方閒章,初看不易覓見破綻,但在燈光下一照,則原形畢露矣。

《大易疏解》十卷,明崇禎刻本。存卷一至九。目錄頁卷九後為估人割去。

《農書》三十六卷,元王禎撰,明嘉靖九年(1530)山東布政使司刻本。存四冊,存農器圖譜之部分,凡涉及卷數處,皆被剜改。

《荀子》二十卷,明嘉靖十二年(1533)顧春世德堂刻《六子全書》本。上海圖書館有四部,以翁同龢批校並題跋之本為最好(除鈕樹玉、顧廣圻、惠士奇校本外)。又有二部為據世德堂本重刻,但剜去「世德堂刊」四字。又有一部殘存十卷,書賈割去後半目錄,以充全本,且修補得甚好,可作樣本。

《楊子卮言》六卷,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劉大昌刻本。存一冊。卷次不詳,書口所刻之字盡剜去。此本行款皆同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劉大昌刻本。

《萬氏家傳保命歌括》三十五卷,明萬曆二十五年(1597)怡慶堂餘秀峰刻本。但此書僅存卷一至四,書估將目錄頁卷四後全數割去,每卷邊上之字也均挖去。此本北京大學圖書館有全帙。

又如《世經堂集》十六卷,殘去末冊,為充全帙,書估將目錄頁卷十五之後之字樣全部剜去。

《林屋集》二十卷,明蔡羽撰,明嘉靖八年(1529)刻本,存四冊。按,《林屋集》為詩十卷、文十卷,後又附《南館集》十三卷,為詩五卷文八卷,在《南館集》末有「嘉靖癸卯孟夏刊」一行,後有嘉靖二十八年門人陳弘策跋。據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記》卷十七引述陳跋雲,《林屋集》為門人所刻行,《南館集》則羽歿後,為郡守南岷王公所刊,板藏郡齋。此本僅存詩十卷,為卷一至十。目錄頁第九頁後半為估人抽去,並重抄卷十目錄後半,以充全本。

《新鐫旁批詳註總斷廣名將譜》二十卷,明末刻本,存四冊。存十卷,為一至十。此本目錄頁後半皆為坊賈撕去,蓋欲以殘充全也。書賈夠狠,索性撕去而不要裝扮,真是兇相畢露。

「哈佛燕京」藏沈德潛的《竹嘯軒詩鈔》,清乾隆刻本,寫刻甚精。目錄頁卷十後有「古今體詩三十六首」。乍看之下,也不覺得卷數有什麼問題,所以,編目人員據目錄頁作「十卷」。但細閱此書,卷十之詩為二十一首,非三十六首。那是什麼原因呢?查《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此書十八卷,當為全帙。那「燕京」十卷本,應為書估以殘充全,在第一冊目錄頁中抽去一頁(即卷十至卷十七的內容),而碰巧卷十八的目錄是另紙的開頭,所以書估不必割裂或添補。

我還想舉一個很妙的現實例子。前幾年,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三十四家文鈔》,線裝本,賣得很貴,一般學者根本買不起。但此書是一部殘本,前言為社長、總編輯以及縣文化館館長三人具名所寫,大贊此書之學術價值。而從扉頁上看,就可知道這並非是原刻,而是一張抄配的頁子。而「三十四家」實為殘書,全帙應為《七十二家集》(詳見拙著《書城風弦錄》)。

四、偽名人抄本。對於書來說,偽造著名學者、收藏家的抄本或題跋,也時有可見。名人名頭大,所以不良之徒,往往打著「名家」的旗號招搖撞騙,演出一出出大小戲目。偽名家字畫,自古以來就有,《在園雜誌》卷一有「骨董」二則,其一說的是:看字畫,經紀不如士夫;看銅玉器,士夫不如經紀。一日,某經紀持字畫數軸求售,內一軸為米元章書,經紀極贊其真,旁觀者亦予以稱道。但士夫卻在旁笑而不語。眾人譁曰:「無論米字逼真,今不能及,即伯生、匏庵、石田所跋,亦非近代手筆也。」士夫說:各位有所不知,此軸所書之詩,為清朝初年申涵光所作,乃是銅雀懷古之作。詩云:「漳南落木繞寒雲,野雉昏鴉魏武墳。不信繁華成白草,可憐歌舞囑紅裙。西園亂石來三國,古瓦遺書認八分。七十二陵空感慨,至今誰說漢將軍。」隨即檢申氏詩集來看,果然如士夫所說。

以上例子說明士夫博學多才,有心人以今人之詩作書偽作宋代名人書法,經紀及不懂鑑定者即看走眼,誤判。如果說書估於一書割裂移易,以充羔雁,猶原有所本的話,那一味向壁虛造,置時代人物而不顧,更可見少數人利慾燻心,欺世罔俗,無所不用其極了。如上海圖書館藏《樅密集》三卷,為清陳鼎(梅根)撰,抄本,三冊。有嘉慶十八年王昶跋。王為乾隆進士,官至刑部右侍郎,但嘉慶十一年即逝去,怎麼七年後又起死回生了呢?所謂的王字筆法輕飄,軟弱,水平低下,絕為後人所偽。

另又見《夢觀集》,一冊,清抄本,書中有「義門手抄」四字,此為書估欲以何焯手抄本而售善價者。

《說苑》二十卷,明抄本,此本有「嘉靖四年己巳季冬月貴州提學副使餘姚王守仁書」二行。按,嘉靖朝無己巳,而嘉靖四年為乙酉,但己巳卻是正德四年。明官制有提督學道,無提學副使。王陽明於嘉靖初年封新建伯,兼南京兵部尚書,其後數年,辭官居越,久已不在貴州。妄人作偽,殊可憎也。

北京某大學圖書館原作明抄本的《嘲頤》,一冊,清黃丕烈校並跋,紙是新皮紙一類,黃字是比黃丕烈還黃丕烈。翁方綱《復初齋詩草手札》,大約二十餘札,俱偽。

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識》裡有《汗簡》七卷,作「傳寫本」。後有馮己蒼(舒)跋,陸心源定為馮氏手寫本。傅氏雲:此書筆蹟庸俗,乃近數十年中鈔胥所傳錄者,斷非馮氏手蹟,其錢遵王藏印亦偽,陸氏殆為賈人所紿耳。憶己未秋餘遊淮南,聞書估陳蘊山言,昔年在常熟購得馮己蒼手寫《汗簡》,為崇禎末避兵鄉中所書,有手跋數行。然則真本固在虞山,存齋所得為膺鼎無疑矣。

偽字多呆板做作,往往在字與字之間牽絲處出現破綻,這是要注意的。

五、染色例。將明、清、民國刻本染成舊色,以充作宋本或舊本,此為書估之慣伎。1949年以前,蘇州書肆中有些人都是作偽裡手,其以紅茶水染灰黃之色,這種染過的紙色深淺不勻,紙色灰暗,不能呈現自然之舊色。一般來說,染料溶解後要用細篩網過濾,染色水要及時使用,保存時間不可超過24小時,且水質對染色也有影響。如染色不勻,其原因當為染料溶解不透或染料調配不當,致使紙上的染料顆粒聚集一起,形成色斑。同時,將紙放入調好染色的水中時,不易掌握取出的時間,瞬間顏色變深,會很難看。所以,經過染色之書,極易識別。但亦有染得較好者,如雷峰塔藏經。

津早年在上海圖書館普通線裝書庫中見有《四書集註》,清末壽州孫氏據宋本重刻,共有二部,但一部染色,以充宋本,另一部則呈原色,兩者放在一起,真偽立判。又如《節孝先生語錄》一卷,原著錄為清初刻本,紙張染色,疑為清末刻本。甘肅某館有《宋相臣傳》,題「宋刻宋相臣傳」,存四冊,紙染色,實明刻本也。

沈津:说版本鉴定及其他

「哈佛燕京」藏書中也有數部染色充舊之書,如《爾雅註疏》十一卷,明刻遞修本;《圖像本草蒙筌》十二卷首一卷《總論》一卷,明崇禎元年(1628)金陵周如泉萬卷樓刻本;《新刊迂齋先生標註崇古文訣》三十五卷,明刻本(且有劉墉「石庵」偽印)皆是。津又見「哈佛燕京」藏題宋刻元明遞修本之《新刻名臣琬琰之集》,紙張即為染色,不勻之處,一眼即可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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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假印例。版本鑑定,印章是輔助因素之一,前些時,津曾寫過一篇專講藏書印鑑定的小文,舉了數十例,現再作補充。1978年5月,津陪侍顧師廷龍先生在杭州某圖書館看書,見一明崇禎刻本《易經纂註》,八冊,有勞權鈐印數方,如「勞權之印」、「丹鉛精舍」。原著錄作「清勞權校」。但細審之下,均為偽作。

書估製作假印,真是什麼名人都敢做,我曾見過有好幾種書上,都有元趙孟頫印,或錢謙益印。趙、錢二人都是大名家,所以也是不良書估的造假對象。八十年代時,我在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看明天順四年(

1460)賀沈、胡緝刻本,書上鈐有「趙子昂印」、「趙氏子昂」、「趙文敏公書卷末雲吾家業儒辛勤置書以遺子孫其志何如後人不讀將之於鬻頹其家聲不如禽犢苟歸他室當念斯言取非其有毋寧捨旃」、「錢印謙益」、「牧齋」等印,篆工拙劣,印色暗紅一律,差勁之極。又趙氏所鈐印中,絕不可能自稱「趙文敏公」,所以,書估的文化水平不高,歷史知識淺薄,也可見一斑。

《唐宋白孔六帖》一百卷目錄二卷,唐白居易、宋孔傳輯,明刻本。鈐印有「松雪齋圖書印」、「趙氏子昂」,偽印也。按,今存之《白孔六帖》,有三種宋刻本,均為殘本,為《新雕白氏六帖亊類添註出經》、《孔氏六帖》、《唐宋白孔六帖》。元代無刻本,明代僅有一刻,即此明刻本。估人鈐以趙氏偽印,可矇人以為趙氏所藏宋本。

津嘗見《周憲王樂府》三種,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作「明宣德刻本」,誤。此實為石印本,乃民國間羅振常蟫隱廬仿古影印,此書鈐「石經閣」印(馮登府)處原有小印一方,為後人挖去,鈐馮氏印記於上,做得極工,紙染淡,配以粉箋封面。

《通志》二百卷,宋鄭樵撰,元大德三山郡庠刻元明遞修本。此書有王士禎印,偽。

《節孝先生文集》三十卷,宋徐積撰,明刻本。此本有「子晉」、「汲古主人」兩印,皆偽。原著錄為元大德十年修刻本。此本目錄末之次頁後,有割裂,補以它紙,割裂處應為牌記或記載此本刊刻之年之依據。

此外,津歷年所見如明正德刻本《南行稿》一卷《北上錄》一卷,以及明崇禎十三年秦氏求古齋刻本《九經》五十卷上所鈐的勞權印;清抄本《內閣藏書目錄》八捲上的毛晉印;清陳貽穀撰稿本《左傳嘉集》四捲上的陳鱣印;宋刻元明遞修本《古史》六十卷中的天祿琳瑯諸印等,都是書估偽作。偽印鈐在善本書上,不啻有佛頭著糞之感。

早時,讀一知先生「古書作偽種種」,有「南北市肆作偽之本領通天者,當首推吳下之文學山房。估人頗知版本,熟讀目錄及藏書家故實,常以殘書改頭換面而為完帙,受愚者不少。餘篋中亦有兩種。……此肆尚有吳中著名藏書家偽印不少,往往得舊本鈐印其上。常見者為袁壽階五硯樓印,然印甚劣而印泥亦不佳,一見即可見其偽,不足道矣。」

當然,也有另一種很特殊的情況,即書好跋真,但藏印卻偽。究其原因,是由於書估或個別藏家處有前代著名藏書家的各種偽印,卻又生怕別人不知道某書之珍貴,於是在所得的珍本上遍鈐名家偽印。潘師景鄭先生曾告訴我,道光間的藏書家張蓉鏡就做過此亊,如明萬曆間姚宗儀纂修的《常熟私志》二十八卷,稿本,存卷一至五,書上鈐有項元汴、毛晉的偽印。又如明初刻本《壽親養老新書》四卷,有黃丕烈跋,但書中的黃氏印卻是偽印。再如「哈佛燕京」藏舊抄本《廣成集》十二卷,書中有佚名錄清黃丕烈跋,黃跋後鈐有「蕘夫」小印,又有「汲古閣收藏」,皆偽印也。此書另有張氏「曾藏張蓉鏡家」、「小琅環福地秘籍」等印。三種書上的偽印,皆為張蓉鏡所鈐。

七、剜序。書估的作假手段無奇不有,剜去原書上的序年也是一種。如《和靖尹先生文集》十卷,宋尹焞撰,明嘉靖九年(1530)洪珠刻本。蔡宗兗序末署年被剜去,意圖充宋本。蔡序應作於嘉靖九年。又書末洪珠刻書序,也被抽去。洪珠,字玉方,福建莆田人,正德十六年進士。此本又有「季振宜藏書」、「滄葦」印,不真。

《詩外傳》十卷,明嘉靖沈辨之野竹齋刻本,此本有翻刻本,凡有刻工王良智者則為原刻本,有刻工鄭宇者則為翻刻本。曾見重慶市圖書館的一部,也被書估玩弄小技,將書中「至正十五年龍集乙未錢唯善序」中之「至正」兩字剜去,改印「淳熙」年號,又將序後下半頁原有「吳郡沈辨之野竹齋校雕」牌記及首頁版心下「王良智刻」四字挖去,以充宋本。

《亊類賦》三十卷,宋吳淑撰並註,明嘉靖十三年(1534)白玶刻本。此本僅卷三十末刻「宋紹興丙寅右迪功郎特差監潭州南嶽廟邊惇德、左儒林郎紹興府觀察推官主管文字陳綬、右從政郎充浙東提舉茶鹽司幹辦公亊李端民校勘」三行。按,此書有宋紹興十六年(1146

)兩浙東路茶鹽司刻本,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載此書「有嘉靖十三年甲午冬十二月朔嵩渚李濂序,稱開封太守南宮石巖白公刻諸郡齋云云。前紹興丙寅仲夏廿三日右迪功郎特差監潭州南嶽廟邊惇德序,次吳淑進書狀、卷末銜名三行。有嘉靖甲午祥符縣儒學署教諭亊麻城陳同後序,稱紹興中鄭提舉鏤梓於東浙,而中州四方傳佈未廣。甲午歲,餘領教在汴,太守石巖白公命校閱,將捐俸鋟行,且錄本間或脫略,請於大宗師頤庵吳公,得其善本質定,然後脫簡完輯云云」。此本序及後序俱佚去,書估所為,有意充宋本。

八、妄加牌記、魚尾。津曾在浙江某地看到一部《纂圖互注荀子》二十卷,半頁十二行二十六字,四周雙邊,黑口,雙魚尾,有耳題。原著錄作「元至元二十五年(1288)刻本」,依據是卷十八末有「至元戊子刊行」一行。經與上海圖書館藏本相核,當為一版,乃明刻本,非元槧也。所謂依據,是估人摹描妄加,意在明本上描以「至元戊子刊行」牌記,以充元本,或得善價。

我見到的一個最花費工夫的、且最肆無忌憚的拙技,是將一部書的書口上妄加魚尾、黑口,以充另一版本。那是《荀子》二十卷,明刻本,存卷一至十二,十行二十字,白口,無魚尾。但是,書估用小木塊雕成魚尾狀,又用另一長方形量好尺寸的木塊在書口上分別在白口處蓋上魚尾和黑口。此外,一不作二不休,竟然還偽造了清代重要藏書家黃丕烈的跋寫在書末,並鈐上偽造的黃印。這種為牟利,而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九、剜去出版者,以充它種版本。《漢隸字源》五卷《碑目》一卷《附字》一卷,明常熟毛氏汲古閣刻本,此書有汲古閣、錢曾、何焯藏印,均偽。版心下「汲古閣」三字俱剜去。

十、剜去書口上之出版年或補刻之頁,以充宋元版本或原刻。清代書肆中,時有宋元本現身,但亦有真贗之別。黃丕烈《蕘圃藏書題識》卷七跋宋刻本《碧雪集》中說的一段話,就非常有趣,他說:「道光癸未歲三月,餘挈兒輩就試玉峰。因遍覌骨董鋪,中見有標題宋板者無不取閱。聞有郝李二公祠,中為邑故家某氏所藏物聚處,遂過之。舉所云宋板者,非特元明之物視如珍寶,即近日復刻本亦重價居奇,無他,欲以贋亂真,欺人不識也。」癸末,是道光三年(1823),距南宋近700年,與我們今日見到的明初刻本時間上差不多。可見當時古董鋪中所售之書,題宋版者,多為不真之物,所云「近日覆刻本」,當是嘉慶、道光間的仿宋刻本。所以書估作假唬人的把戲,只能騙騙一般的讀書人或新的沒有實踐經驗的「藏書家」,而碰到像黃丕烈這樣的「老眼」,就不行了,也是因為假貨太多,使黃丕烈大失所望,「故各市皆懶再過之」。

上海的孫實君在他寫的書估作偽的文章中,舉例有宋刻明修補印本《王臨川集》,說舊社會中書賈為謀求高額利潤,將原來補刻的書頁盡行撕毀,另以染色的抄頁代替,冒充宋刻宋印,並偽造名家藏印,以抬高書價。孫先生見到的一部,每冊都鈐有毛晉汲古閣偽印。他還見到元興文署刻本《資治通鑑》、元刻本《玉海》、《通志》,都有將明代補版的書頁撕去另行補抄的情況。

這種手法,津六十年代在上海圖書館時也曾見過幾部,所有卷數,悉被書估剜削,以泯不全之跡,一部是宋刻元明遞修本《南齊書》,此書五十九卷,書口上也為書估作了手腳。由於是官刻的遞修,所以在書口刻有何時補刻的字樣,如「嘉靖八年補刻」、「嘉靖十年補刻」等。但是,這些補刻的字樣全數被挖。粗心的顧客或藏家一時疏忽,沒有見到遞修的字樣,就會誤認此本為宋刻原本,當然,這部書的做工雖然很細,謹慎審看還是能發現破綻的。另一部是元大德十年(1306)信州路儒學刻明嘉靖遞修本《南史》八十卷,也是用的同樣手法。

《漢書》一百卷,版本項原作「元刻明修本」,實為「明正統八年至十年刻本」。書中有估人作偽,將書中書口之下書口剜去,重新換上薄紙並塗上黑色。筆者當時有疑惑,為什麼要塗上黑色,變成黑口。後來,在日光燈下一照即露出破綻,但為何這麼做呢?幸好上圖還有一部,於是調出來,二本放在一起,真相方才大白。原來下書口上原有「正統八年刻」字樣,估人剜去並作手腳,目的是想做成上下黑口,以期作為元刻本去賣。無獨有偶,上圖另有一《後漢書》九十卷,原作「元刻明修補印本」,書口下鐫「正統八年」、「正統十年」字樣,版式和《漢書》相同,知同時所刻,故版本項改作「明正統八年至十年刻本」。

《六藝流別》二十卷,此書原作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刻本,今改作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黃逵卿刻本。「玄」字避帝諱。中國科學院圖書館也有入藏,見《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此本嘉靖辛卯黃佐序後割裂一行,再用它紙補之。疑即「黃逵卿」之依據。《四庫存目叢書》集部第300冊用的底本是翻刻本,但作嘉靖本,為中山大學館藏本,鑑定錯誤。序後有「康熙丁卯秋七月玄孫逵卿雲孫銘重梓」。

《花間集》十卷,明正德十六年(1521)陸元大刻本。正德間陸元大據宋紹興十八年(1148)建康郡齋本重刻,迂宋諱缺筆,卷後有晁謙之跋,與宋本同。跋後有「正德辛巳吳郡陸元大宋本重刊」一行。此行他印本多剜去,或原版有之而後人割去以充宋本。《天祿琳琅書目後編》宋版《花間集》,即此本。

十一、拼配例。部分佛經也要注意,有經文和扉畫不是一刻的情況,我自己遇到過一種《開寶藏》中的《秘藏銓》(見拙著《中國珍稀古籍版本書錄》)。這裡說的是第二種,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大集譬喻王經》,原版本項作「宋刻本」。有人考證:此經實是由二個本子所配,一《普寧藏》,一《磧砂藏》,計二冊,原為內廷之鍾粹宮故物,曾著錄於《秘殿珠林續編》。經摺裝,每冊卷端有扉畫三頁及盤龍牌記一頁,以上四頁共一板。牌記為一金剛座,其頂及兩柱分刻三盤龍及雲紋,中題楷書「皇帝

萬歲萬歲」七字。扉畫為說法圖,題「教主釋迦牟尼佛說經處」。此經之經文屬於《普寧藏》,扉畫則是《磧砂藏》。

就像古代字畫一樣,善本圖書自從它有經濟價值那天起,就有人做假,用盡方法來掩人耳目,招搖撞騙。嘗閱《丹鉛錄》,謂蘇杭坊刻作偽射利始於嘉靖之季,如取王涯之詩以益右丞,割張籍之卷以入他集之類。蓋是時偽學已行,故人心之偽端亦啟。蘇州書肆中善作偽書者有好幾家,手段五花八門,或挖補,或抽跋加目,或偽造藏印等。書估作假,開始也是鑽研、實踐、臨摹,久之而專精,從而造就作假高手。賺錢乃天經地義之亊,理所當然。諺雲:「利之所在,眾必趨之」。又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利之所取,亦應有道,即應通過正常手段取得,如若儘想歪門邪道,昧己瞞心,迷人眼目,那信譽必遭人逅病。

版本之鑑定,實在是不易之亊,前人於此,雖名氣大的版本專家,也不免陰錯陽差,也有看走眼或犯錯的時候,真是賢者不免,「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所以孫慶增的《藏書紀要》,詳述購書之法與藏書之宜,語重心長,其中鑑別一節所用篇幅最多,也是作者之心力所在。有云:「夫藏書而不知鑑別,猶瞽之辨色,聾之聽音,雖其心未嘗不好,而才不足以濟之,徒為有識者所笑,甚無謂也。如某書係何朝何地著作,刻於何時,何人翻刻,何人抄錄,何人底本,何人收藏,如何為宋元刻本,刻於南北朝何時何地,如何為宋元精舊抄本,必須眼力精熟,考究確切。……凡收藏者,須看其板之古今,紙之新舊好歹,卷數之全與缺,不可輕率。」

某《收藏》雜誌上,曾介紹過一位「古籍版本學家」,並將此位專家鑑定過的幾部明版善本配圖印了出來。然而仔細一看,所舉的幾部「明版善本」都有問題。如圖的第一種,應是清嘉慶十四年(1809)胡克家影宋刻本。所謂的「宋淳熙本重雕鄱陽胡氏藏版」,是指江南布政使胡克家請太倉胡兆蓀據宋淳熙本《文選》校訂重刻。這就是著名的胡克家本《文選》,胡本流傳甚多,是極普通的版本,《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所著錄的胡克家本《文選》,一定要有名人批校方才收錄。另一種《增補古今醫鑑》,當是清代坊刻本,看上去也到不了清初。所以說,把普通線裝書當作明代版本來鑑定,也可知所謂「版本學家」的鑑定水平名不符實。

周越然先生1945年初曾寫過一篇「古書的研究」,他舉了二個例子來說明此點。一是說葉德輝舊藏《韋蘇州集》,葉的《郋園讀書志》中稱之為「北宋膠泥活字本」,後來書歸周氏,周細細審察,知為明代所刻,非宋代之本,更非活字本。二是說四川重刻《唐詩紀亊》,斷定原本為「宋刻」,因字之缺筆避諱,統與其它宋版書相同。實則原書系明嘉靖乙巳張子立刻本,重刻者不見子立原序,遂有此妄斷。周氏藏有明刻本,且原序未失,故知其誤。《鹽鐵論》的明代刻本,傳世有十一種之多,其中名聲最大,也屬最重要者,當推明弘治十四年塗楨刻本。而葉德輝舊藏明正嘉間刻本《鹽鐵論》,將之誤作明弘治十四年塗楨刻本,更是受到傅增湘的批評,傅氏雲:「塗本字體秀勁,正嘉本則方整而神氣板滯,全無筆意,已開後來坊工橫輕直重之體,為古今刻書雅俗變易之大關鍵。凡鑑書者,但觀其刀法,審其風氣,即可斷定其時代先後,百不失一。此收藏家所宜知也。葉氏乃以秀勁者為嘉靖本,反以板滯者為弘治本。強詞以伸己說則可,若取兩本並幾而觀之,當憬然於其故矣。」「葉氏閱肆未久,聞見頗隘,其持論倒置,宜哉!」

大凡專家權威只是相對比一般的人要精、專一些,但不可能是萬能的。因為人的見識及學習時間畢竟有限。當然也有所謂「專家」、「權威」,或許因為在圖書館的文獻部門或特藏部門工作,有一點基礎知識,或者說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所見當比社會上一般愛好者為多,但是有一些人卻不往心裡去,也不去作更深一些的研究,因此這類「專家」見識也就不深,在鑑定版本時,有時誤斷率就很高。至於心術不正或憑個人關係妄下鑑定結論,那就是另一回亊了。所以專家權威之論,也應有真憑實據為證,應說出個所以然來,不應妄下結論。對於一般的學者或藏書愛好者,自己要多查工具書、參考書,要做到不輕信前人的著錄、要慎思獨行,才有收穫。

在各種版本中,有一些極易被誤判,如明崇禎六年寒山趙氏刻本《玉臺新詠》,《竹汀日記》言:宋刊《玉臺新詠》小字本,刻甚工,每頁三十行行三十字。按此刻實崇禎六年寒山趙氏翻宋麻沙本,趙氏本有跋,書估撕去充宋刻。陶齋督兩江時,以龍元百枚購一初印本,亦誤以趙本為宋刻。宋本行款參差不一,趙氏刻時已整齊一番,且多改易字。《荷香館瑣言》卷下雲:王士禎《香祖筆記》謂在京師曾見宋本《玉臺新詠》,今寒山趙氏翻刻本可謂逼真,此語恐未可信。《香祖筆記》成於漁洋晚年,解組後殆追憶模糊,故見趙刻遂謂逼真也。

宋沈括的《夢溪筆談》的版本很多,最早者為元大德九年(1305)陳仁子東山書院刻本,次為明弘治八年(1495)徐瑤刻本。明代還有明刻本、萬曆三十年(1602)沈儆吤(口改火旁)刻本、萬曆商濬刻《稗海》本、崇禎四年(1631)馬元調刻本。這些本子中,明刻本(十二行十八字,黑口),很容易被看錯。過去《天祿琳瑯書目》續卷五著錄的宋本即為明刻本,書中鈐有乾隆帝三璽,封面為醬紅色,黃綾書籖,黃絲線,黃綾包角,可見當時就將此書看得很貴重。實際上,此明刻本流傳不算很少,國內今存8部。

有些書,書估因其稀見,就會千方百計去做假,以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趙懷玉亦有生齋刻本《斜川集》六卷,宋蘇過撰(又有《訂誤》一卷,清吳長元撰。附錄二卷)為例。清人吳長元跋此書雲:「宋蘇叔黨先生《斜川集》,著錄於《直齋書錄解題》者凡十卷,《宋史》本傳稱二十卷,久佚其傳,無從考定,以世豔稱之。雞林黠賈,時以贗本鉤致厚價。」

又如傅增湘影印的《永樂大典》,由於裝潢仿原本製作,幾可亂真,又有人將內頁染舊,以充原本。「哈佛燕京」有傅氏影印本。

還有一種情況,在某些附圖的書中較易發生,即一部全書如《三國演義》、《陏煬帝豔史》、《金瓶梅》等,書前往往冠以圖像,佈局構思都很講究,鐫刻亦精。於是,有的書估就設法把書前的圖畫和正文分開,以圖作單刻售賣,以冀善價。我在「哈佛燕京」見到的明刻本,如《新鐫全像通俗演義隋煬帝豔史》,明崇禎人瑞堂刻本,存一冊,為圖四十幅。又如《元曲選》圖一卷,明萬曆刻本,三冊,存圖一百六十八幅。清代的如《八旬萬壽盛典》圖說一卷,清乾隆刻本,皆是此種。

版本鑑定,不僅是師傅在口頭上的傳授,而且更重要的是靠實踐,這往往是書本上找不到的。大凡抄本必須細看,尤其是書中有無塗改之外,有無作者的鈐印。比如上海圖書館藏《他山集》三十六卷,作者為清盛孔卓撰,原著錄作「清抄本」,後來發現書中有墨筆塗改,且有作者名印,可證為作者稿本。又如《洞書》二卷,清張鑑撰,原作清抄本,也有墨筆塗改,且有作者名印,也可證為作者稿本。

有些專著要讀,以增強「免疫力」。如《書林清話》卷十「天祿琳琅宋元刻本之偽」、「坊估宋元刻之作偽」。李清志《古書版本鑑定研究》第一章「鑑定法總論」,第九節「辨偽」,乃移錄《書林清話》者,就天祿琳琅所辨出者,已有十餘種之多。

突然想到的例子是:某富翁得宋刻《元秘史》。某富翁好骨董,其實以耳為目者也。一日,有持宋槧書求購者,謂確為清黃丕烈百宋一廛所藏精品,並指封面曰:此宋五彩蜀錦也。又指標簽曰:此澄心堂畫粉冷金箋也。再指簽下襯紙曰:此宣州舊玉版也。富翁大喜,以三百金得之。翌日,持以示人,相與稱羨不置。忽一人從旁大笑曰:封面標簽襯紙皆宋物矣,何以書為《元秘史》耶?豈宋時已預刻之耶?富翁大慚。七十年代末,我很想去無錫市圖書館觀書,但一直沒有機會,倒不是錫館有多少宋元舊槧,名抄秘帙,而是該館保存有無錫榮家的一些舊藏。榮氏是巨賈,買些善本舊籍,也可充風雅。於是有不良書估送去大批古籍,趁機渾水摸魚,偷天換日,魚目混珠,冒名頂替,鼓舌欺騙之,以假充真,真是一個假書的標本庫,我想若要培養版本鑑定的人才,倒是可以將之做為訓練場所的。

書估作偽的方法,似乎多是藏書家或藏書愛好者去加以揭示的,而書估自己很少去反思。我所見到的有楊壽祺寫過「略談書賈作偽」,「就個人所見所聞揭露」七條,計1200字。又如孫實君有「也談書賈作偽」,則1000字(兩文俱載《書的記憶》,俞子林主編,2008年,上海書店出版社)。他們都是民國年間上海業界的大佬,經手的古籍圖書甚多,又有眼力,各方的關係亦融洽,知道的亊情也多,能寫出這幾例已屬不易,因為只有他們的「說法」,才能廣人耳目,他們回憶中的一些例子,也確能使人深思。至於其它書林之人,或許太過忌諱,或是不堪回首,不方便說,即使說及,也只是蜻蜓觸水,一觸即止,很少人願意將不足為他人道的事情和盤托出的。

實際上,鑑定版本,就像醫生診病一般。那是因為人吃五穀,也會身體不適,甚而生病。患者都會去醫院看醫生,醫生有西醫,也有中醫。一般看過中醫的人都知道,中醫對患者都會切脈、看您的氣色、細問病情(含聽聲音),中醫所謂的四診,即望診、聞診、問診、切診。望診,包括面部氣色、形態、五官、口齒,爪甲、舌診,體表諸部等。聞診,以聽取患者語言、呼吸、咳嗽、嘔吐、呃逆、嘆息、呻吟、腸鳴等聲音變化,察悉其元氣之盛衰及病痛所在。問診,訊問病人起居、嗜慾苦樂,自覺症狀,以知受病之本源。切,即切脈,包括脈診和按診,是醫者運用手和指端的感覺,對病人體表某些部位進行觸摸按壓的檢查方法。四診必須結合運用,互相參照,才能全面瞭解疾病的病機、病位、性質、輕重緩急等,為辨證和正確使用臨床用藥提供充足依據。

同樣的道理,一本模樣甚舊的古籍圖書,拿在手上,先是「觀風望氣」,您就必須就書中之字體、紙張、藏印、裝幀等作出決斷。昔楊守敬曾見宋刊本《廣韻》,「此本字體,絕似南宋,蓋不如北宋之方整,而又非元本之園潤,雖無年月可考,固一望而知也」。當年傅增湘見到《杜律》二卷(虞集、趙汸注),雲:「此明刻本,失去後跋,未審何時所刻。然字體方整,當是隆、萬間本也。」這就是說,一時有一時之風尚,字體、紙張亦然。以後如有時間,當可細說。

有人送給數學家丘成桐教授一幅徐悲鴻的《奔馬圖》,丘教授不知真偽,就請一位收藏書畫的朋友來看。朋友一看就說是真的。丘問他為什麼?朋友說,我對徐悲鴻畫的馬太熟悉了,吃飯看,睡覺前也看,徐的這樣作品一共有幾幅,收藏在什麼地方,我都知道。徐的馬尾怎麼畫,馬的四蹄怎麼處理,我也都知道,我一睜眼就想著這些馬的樣子,你說我怎麼會不知道?所以說,他的強烈興趣使他成為這方面的專家。做古籍版本的鑑定也是一樣,你若有興趣,而且投入進去,等到您各種版本(包括抄本、校本、稿本)見得多了,書估作偽之本也多有經眼,經驗當隨之積累,不管您付出了多少「學雜費」,但換來的卻是「一望而知」的本亊,您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專家了。這就是實踐出真知。

拉雜寫下一些有關書估作偽和古籍版本鑑定的亊例,如果能將過去津所寫之文結合起來去看,或許對剛開始學習版本目錄學的人有點微之助,那對我來說,也是值得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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