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記」王小波的舅媽和三隻牟平梨


​「遊記」王小波的舅媽和三隻牟平梨

前言:從青虎山回煙臺的路上,我的腦子裡一直在浮現這樣一個場景:

村舍內的炕上,一個二十歲的男青年縮成一團哭泣著,身旁是幾張寫滿字的信紙;屋外的院子裡,一位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年輕村婦在泰然地擼著做炊具的枝條,百無聊賴;終於,男青年無法忍受這痛苦,走出門,將那傷心事傾訴於村婦;與此同時,再向外連接院子與大門的那個三米長的走廊過道里,兩個陌生年輕人正在悠然地坐在小板凳上聽那老婦人講著故事……

此場景發在兩個不同空間裡——一個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一個是當下2019。

那三米的走廊彷彿連接著半個世紀。而把兩個年輕人從五十年前拉回來的是臨別前老婦人贈與他們的三隻自家種的梨。

中國人的梨也有“離”的意思,對於老婦人來說,她這一生離她而去的人太多了,近到老伴兒的離世、女兒的出嫁,遠到剛才那個寄居在她家哭泣的男青年……我能感到她送梨時心裡想的——沒錯,兩個造訪的年輕人會像曾經那個插隊的男青年一樣,匆匆而過甚至一去不回。

好啦,說到這兒必須得把神兒提回來了:以上情節並非本人憑空想象——場景中的那個婦人即是曾經的傾聽者,又是現在的講述者。如果你聯想力夠強,沒錯,那個曾經蜷縮在炕上哭泣的男青年就是日後的大作家王小波,而那位婦人,就是他遠在膠東孃家的親戚,論輩分,他叫她舅媽!

​「遊記」王小波的舅媽和三隻牟平梨

本人這次“王小波故居”尋訪發生在2019年10月,時值全國上下賀壽的日子。如此,首都的熱與牟平市水道鎮青虎山村的靜所產生的反差,似乎更萌生了一種“東萊之境”的感覺!

我的這篇探訪王小波故居的遊記,就從煙臺芝罘開向東萊牟平的那輛大公共開始吧——


一、尋訪第一站的交通與路線

尋訪青虎山,多半會從煙臺出發。當然也可能是從威海出發。

煙臺、威海是鏈接膠東鄉鎮村的兩個主要城市,只可惜威海接近最東端(再往東就離下海不遠了),因此煙臺是通往膠東那些犄角旮旯之處的主要中轉地。

到達目的地的第一站是牟平市(牟平長途汽車站)。

芝罘到牟平全長三十公里,無需長途車買票,煙臺通往五大區(包括牟平在內)基本都有公交車,而且是全程單一票價:一塊錢!(身為煙臺人,如果有什麼可以讓我自豪的,那就是這個公交車票價了!)你要找的是61、62路車,汽車總站、南大街上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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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路線圖

本人自然坐的是公交,一路上,靠窗吹著秋日的風,喝著果汁,曬著太陽,愜意度不亞於自駕。身旁隔著一個座位坐著兩個小朋友,她們的眼睛幾乎全程直勾勾地盯著我,許久,我才意識到,原來她們是被我的飲料饞到了!不知怎麼的,我想起了王小波《舅舅的情人》。

去往目的地的第二站是水道鎮,在牟平長途車站等車。這時候可沒有一塊的公交了,我們坐的是個小巴,十塊錢,全程也是近三十公里,好在出了牟平市的主路,那一路上的景色絕對彌補了9塊錢的差價!,對了,還有司機那純正的牟平口音……

(這裡補充一下,“我們”指的便是之前場景描述下走廊裡那兩個聽故事的年輕人)

二、青虎山村民的口音與地形

在膠東,如果把煙臺、牟平、乳山、威海這四個城市的口音連成一條線的話,你會發現那簡直就是個聲部的過度與緩衝。舉個例子:煙臺人說“什麼”的“麼”時,乾脆利落,就是一個降聲。到了牟平,“麼”會多個兒化音,音調也會被拉長,但到尾音還是一個降聲,念做“麼兒惡”;而到了乳山,音調繼續被拉長,非但拉長,還會出現“麼”字的一二四聲連讀,產生一種拐彎的感覺,非但一二四聲連讀,還得加個“罵人的”後綴——“逼丫的”,連起來就是“麼厄惡個逼丫”;再等到了威海,你就可想而知了,聽過倪萍當年學的天氣預報,你就知道那彎兒能拐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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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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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的山地和平原地形地貌

回到“青虎山”上來,它剛好處在牟平和乳山的交界處,也就是說青虎山人的口音介於煙臺話與威海話之間,兩邊還隔著牟平話和乳山話這一層。坦白講,即便從小在煙臺長大的我,若非不精力集中、耳朵緊豎,還真不一定能聽懂當地人說的話!

那麼本人為什麼要費這麼多口舌講膠東的方言呢?箇中原因就要回到作家王小波身上了——

眾所周知,文革期間,王小波在牟平青虎山插過隊。至於他為什麼會來膠東插隊,從之後王小波舅媽的講述中我們得知(理由很簡單):他在南方吃不了那苦!於是王小波的母親託人走關係將他送到了孃家。也就是王小波的姥爺家(應該不是直系的)。而他姥爺又是與他的舅媽住在一起(由舅媽負責一家人的伙食),住處便是我們今天要說的“王小波故居”那戶村舍(注:這個故居跟你網上看到的掛牌子的那個可能不是一個)。

至於王小波在牟平青虎山插隊有多久呢?網上說法不一,最長的說有三年,但本人從王小波舅媽口中得知,他在青虎山只呆了一年就走了。

這一年王小波都在那幹了什麼呢?教書、下地幹活、悶家裡看書……這些事都不在話下,王小波舅媽的另一句話本人記憶猶新——“他在青虎山沒什麼朋友,也不合群……”

為什麼不合群,為什麼沒交什麼朋友,我認為,除去個人性格問題,這其中跟語言文化的差異有很大的關係!從他舅媽敘述中也能得知,王小波經常抱怨:聽不懂他們說話!

另外,王小波的舅媽還告訴我們一件事情:他在青虎山走丟過,自己在外面走了一夜也沒找到回家的路。這又引申出他在青虎山插隊不得意的另一個原因:青虎山的地形與交通。回到我們2019年的這次探訪上來——

小巴停在水道鎮政府門口。不幸的是,接下來的路我們靠的全是兩條腿兒了!我們曾試圖打車,但水道鎮哪有什麼出租,就連停在道邊上的黑車摩托車都沒有(這可能跟假期有關,也足以證明此地旅遊開發之落後了,但這似乎又是個好處),我們詢問路邊的商鋪,老闆說需要搭載的話他給我們打電話聯繫人。由於人生地不熟,我們最終果斷地決定徒步走過去,手機地圖上顯示的步行距離是7公里。我們一路順著金政街向西走,過了一個橋(那大概就是地圖上說的水道西河橋了),在一個不起眼的路口向南插去。


​「遊記」王小波的舅媽和三隻牟平梨


再走,於是,一副真正的膠東田園風光出現了——

​「遊記」王小波的舅媽和三隻牟平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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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大道上山,一直走,走到盡頭

那感覺怎麼形容呢,把“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橋門”的時間改成正午,再加上小時候看《OZ國曆險記》的印象,那就是了!


​「遊記」王小波的舅媽和三隻牟平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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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不知多久,頂著刺眼的太陽,進而往東拐,時而上坡,時而下坡,我們就再也不知道方向了,直到青虎山的牌子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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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這條路走到盡頭,便看到了路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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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虧那路修的工整,沒有太多岔道,以至於我們沒有迷路。現在回想起來走那段路的經歷,再聯想當年王小波隻身在這異鄉行走(你能想象那時根本沒有水泥路和路牌),加之他剛二十的年齡以及內向的性格,不迷路不哭鼻子才怪!

就這樣,我們一路採花,一路觀景,一路碰上人打聽(路上其實根本沒有什麼行人,基本是騎著摩托路過的村民),終於進了村。

三、昔日的《戰福》與今日的青虎山

- “在陸地的盡頭,大海蔚藍色的波濤中間,有一條狹長的陸地,好像大陸朝海洋的胸膛伸出去的一條手臂。這一塊金黃色的土地呀,多少黃昏,多少夜晚,我就在那裡獨步徘徊,想念著你們。” - 選自小說《戰福》

如今的青虎山村,除了《戰福》開端的這幾句話,你再也找不到書中的其他跡象了。相反,青虎山村給我的第一印象更像是一個開明的民主村,看看村頭那幾句標語你就能知道,它跟那些落後的農村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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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牌子上寫的標語分別為“消除性別歧視,實現社會公平”、“禁止非醫學需要的胎兒性別鑑定”)

我想到王小波舅媽模糊講到的一些關於王小波母親的事情——她很小就走出了煙臺(那時的牟平是煙臺的一個縣),據說是參加了什麼革命組織,後來在北京安了家……這話從王小波的舅媽嘴中講出讓人別有一番感觸,你要知道,作為一個農村婦女,她哪知道什麼政治背景,哪知道什麼社會變革,她甚至連青虎山村都沒出去過幾次,因此,從她嘴裡聽到的關於王小波母親的信息感受只有一個——那是個進步的女性。

我不知道王小波的作家明星效應為青虎山這個村子帶來了什麼,但我的確知道,這個村子走出過王小波的母親!而在王小波母親的背後,是無數個默默無聞的像王小波舅媽這種雖沒見過大世面,卻的的確確傾聽過一個作家的傾訴的女性。

這是一種何其的偉大與真實!

四、“王小波故居”與王小波真實住處之差別

在決定來尋訪王小波故居之前,我們就已經在網上搜索到過那個“王小波故居”的牌子,然而,網上的那棟跟現實的那棟根本不是一個。若不是我們一路打聽,所有村民指向的都是同一家住戶,我們還真以為走錯了門!

沒有牌子,沒有遊客,在反覆從那家門前徘徊打量以及鄰居村民指認後,我們邁進了王小波曾經住過的那家的門檻。那位老婦人就坐在院子中央,擼著那草。她沒有因我們的到來表現的過分殷勤,但也沒有讓人感覺到任何的敵意,在我們再次詢問這是否是王小波故居時,她只是自然地說了句:有什麼好看的,人都不在了,不就是個屋子嗎。

雖說這話,她卻給我們搬來了小板凳,我們就在那走廊處坐了下來。她繼續擼著那枝草,詢問後,我們得知,那草枝可以綁起來做刷鍋的炊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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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小舅媽

再聊,我們知道,這個像是微型四合院的村舍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該走的都走了,該嫁的都嫁了。很奇怪,即便是這樣,即便是在國慶假日裡,即便是一個人坐在那院子裡,她給人的印象也沒有絲毫的“孤獨”感,反倒我覺的自己比她孤獨。

也許是疲倦所致,再或是走廊處那一陣陣清涼的風吹過,我們之後的聊天沒有任何的尷尬,一切都是那麼和諧。

​「遊記」王小波的舅媽和三隻牟平梨

在給我們講故事

她講到公社村委跟她商討王小波故居掛牌事宜產生的矛盾,講到很多記者媒體造訪後沒了下文,講到王小波作為明星作家並沒有給自己生活帶來任何改善,倒是添了不少麻煩……所有這一切,聽起來讓人浮躁,像是理不清的冤案。

唉,既然理不清這些複雜的事情,索性我們也不去理了!不如回到故事上來。回到開篇的那個哭泣的場景——

五、“綠毛水怪”與王小波舅媽講的故事

- 村舍內的炕上,一個二十歲的男青年縮成一團哭泣著,他的身旁是幾張寫滿字的信紙……

當時王小波收到了北京的一封來信,從來信上他得知了一件事情——他的對象去世了(不知是曾經的還是一直在談的)!

很奇怪,文學藝術上的經歷和現實的經歷如此不同——在我腦海裡,只裝著《綠毛水怪》裡那個妖妖(楊素瑤)的動人故事,而王小波的舅媽,經歷的卻是一個自家房客的不幸遭遇;我沒有的是故事的親身經歷,她沒有的是藝術的親身經歷(從聊天中我斷言她沒有看過王小波的作品)。

​「遊記」王小波的舅媽和三隻牟平梨

現實對藝術家來說是什麼呢,一堆拙劣的素材罷了!而對一個婦人,藝術又是什麼,我想不過是對生活沒有任何用處的奢侈品罷了。

從聊天中你能感受到,王小波在他舅媽的眼中,不過是個寄宿於此的弟弟。而就是這個弟弟,也只不過是她一生短短一年的片段而已。

六、關於“離”和“梨”

我們沒有多問她太多問題。任何多餘的廢話都會讓這種造訪演變成一種惡俗式的採訪。也正是這種無序的閒聊,讓我們感受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她對王小波這個親戚的某種抱怨——

沒錯,自從王小波離開煙臺,離開青虎山,兩家人再也沒有了聯繫,他甚至再沒有往這個所謂的“王小波故居”打過一個電話,更無從知道那個曾經為他做飯,傾聽他遭遇的舅媽的家庭境況。

自然她也不知道王小波離開後的事情,她甚至都不知道李銀河是誰。她唯一知道的就是,王小波成了個作家。

離別前,她追出門塞給我們三個梨,塞給兩個從未相識、也沒有什麼記者幹部藝術家頭銜的年輕人三個梨。也許這個梨是因為她吃不完,也許是因為她作為一個牟平人的熱情,再或是她覺得我們倆和其他造訪者有些許不同……管她呢,我只知道一點,她送我們的這個梨著實很甜!

七、尾聲

當你想到《綠毛水怪》中那個與妖妖青梅竹馬的小男孩兒時,或許能感受到人物的自信與聰慧,能感受到人物的多愁善感與幽默,然而,現實中王小波又會是怎樣的呢?

作為一個寄宿在親戚家的二十歲的男孩兒,他時長跟舅媽說:我長的太醜了,她家人不喜歡我!(舅媽的話)

這是作家的自卑,是一個內心世界豐富的人的自卑……也正是這個自卑,是此時我能找到的與作家的唯一共性與共鳴了,而當你真找到這種共性的時候,方才發現一個道理:

作家離你如此之近的時候,也是藝術作品離你如此之遠的時候。

可問題是,我們要的到底該是生活還是藝術呢?

離開她家,繼續往青虎山的深處走去,在一個橋頭,我們意外地等到了返回牟平長途車站的過路大巴。此時,那刺眼的太陽已經落下了。

​「遊記」王小波的舅媽和三隻牟平梨

離開時的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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