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會重演嗎？這是近代人常愛提起的一問題。
從粗淺的一面看，歷史是人造的，新人換舊人，這一代的人，早不是前一代的人。
而且這一刻的我，也早不是前一刻的我。人的生命一去不留，再不復返，歷史哪能重演？秦始皇死了，再不會有一個秦始皇，漢武帝死了，再不會出一個漢武帝。
但我們若從深處細處看，歷史是永存不滅的。譬如是前一時期的生命，依然保留在後一時期的生命中，有它影響與作用。生命雖是一去不返，但同時又是永存不滅。我們必得同時把握此兩種意義，才能明瞭得歷史的真相。
試舉臺灣為例。日本人佔據臺灣經過了五十年之久，臺灣重歸祖國，日本人佔據臺灣，已變成歷史陳跡了。但若不明白日本人五十年佔據臺灣的歷史，亦將不會明白今天 臺灣之現況。
今天的臺灣，有許多是日本人佔據臺灣五十年來歷史的陳跡，例如房屋建築、道路交通、農田水利、工礦實業、教育措施、社會風俗、人情習慣、觀念思想，處處是日本人佔據五十年來的歷史，同時即是今天臺灣的現況。
可見歷史即是現實，現實即是歷史。不懂得歷史，將不懂得現實，不懂得現實，亦將不懂得歷史。
日佔期的臺灣
再舉一淺例。天天看報紙，每一條新聞，都是最近當前的現況，但同時也就有已往的歷史，這兩者不可劃開。
試把你所知道的一切以往歷史全部忘卻，譬如是一位火星中的旅客，初次漫遊到這地球來，縱能認識新聞紙上的每一個字，縱能瞭解新聞紙上每一句的文法條例，亦將完全不明白那些新聞是在講什麼，所講的內容，究竟有什麼意義。
同此設想，你若在清晨醒來，生命依然活著，記憶卻全部遺忘了，你將不認識你的父母、妻室、子女，將不知道這是你的家庭，連你的名字也忘了，已往的一切全不記憶，你將不知你自己究竟是一個什麼。走出大門，將不知道在如何一個社會中，將不懂得什麼是你的國家，什麼是你的世界。
換言之，你將不懂得什麼是你的生命。
我們若懂得這一個道理，可見歷史便是生命，生命便是歷史。失去以往歷史的知識，便是失去了現實當前生命的知識。
生命好像天天往新的路上跑，永遠向前。但生命卻是挾帶著舊的一切而新生，挾帶著一些過去而向未來。若把舊的一切全拋了，那是死滅，死滅並不就是新。若把過去一切全抹殺了，那是虛無，虛無並不就是新。
把歷史一筆勾銷，即無異把生命斬截了，哪裡能勾銷了歷史而希望得一個新生命之理？
日本人把臺灣回交中國，便把他們五十年來佔據臺灣的歷史同時也全移交與中國了。中國人接收臺灣，便把日本人五十年來佔據臺灣的歷史也全部接收了。不接收這一段歷史，無法接收臺灣；要接收臺灣，便得把它以往歷史全部接收。
唯其歷史永存不滅，所以歷史才不可能重演。
若我們能把日本人佔據臺灣五十年來的歷史拒絕承認，一筆勾銷了，我們自可重演前清光緒乙未年《馬關條約》割讓臺灣以前之舊歷史，但那豈不是笑話？豈不是夢囈？
《馬關條約》簽訂場景
可憐我們這一代的中國人，連這一些淺顯易明的道理也糊塗了。只想向新，便把舊的全丟了。只想向前，恨不得把已往的一刀兩斷。
我們要擔當復興中國，要把中國創造成一個嶄新的新中國，卻先把中國舊歷史全忘了。譬如你想刻意把你創造出一個新生命，便先決心把你的舊生命從全部意識中驅逐淨盡，那非變白痴，非變瘋狂，又能變成個什麼呢？
今天的中國人，知道中國以往歷史的太少了。一個家庭中，無端跑來許多生客，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堆堆，七張八嘴，他們全無歷史關係，卻想組織新家庭，那是斷不可能的事。
即使臨時勉強組織成，也決非理想幸福的家庭。這是人人易知的。現在是好好一個家庭，父母不承認子女，子女不承認父母，丈夫不承認妻子，妻子不承認丈夫，把已往家庭歷史全推翻，那是一個白痴集團，一個瘋狂集團，決不可能成為一個理想幸福的新家庭。
家如此，國更如此，難道在人人腦中把國家舊歷史毀滅，把國家舊歷史改換，便能隨心所欲創造出一個新國家嗎？
新國家一定從舊歷史中產生，正如新生命一定從舊記憶中建立一般。你必須瞭解得現在，才能希望到將來。
但你求瞭解現在，千萬不該忽略了過去。否則這一代早已不是前一代，歷史又斷不會重演，死人早都死了，我們好好活著的人，來理會已往幾十百年死人的事幹什麼？豈不是歷史知識該從人類知識中連根拔去麼？
說明：本文節選自《錢穆談中國歷史文化》東亞評論轉載此文自公眾號"歷史研習社"ID：mingqinghistory文中內容不代表東亞評論觀點和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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