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雄:景雲裡與上海文學的歷史地理

位於上海市虹口區橫浜路35里弄的景雲裡曾經名人云集,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重要的地位。這個建於1925年,彎彎曲曲延伸的里弄,外牆立面紅磚淺灰粉,坡頂覆蓋著青色平瓦,曾經居住過魯迅、茅盾、葉聖陶、馮雪峰、周建人等一批1930年代的文化名人。這些名人居住景雲裡,從事創作,編刊、領導和組織革命的文學活動。魯迅在景雲里居住期間主編或和其他人組織了《語絲》《萌芽》《朝花週刊》等刊物,葉聖陶在他主編的《小說月報》中發表了巴金的小說《滅亡》,施蟄存的《娟子姑娘》、沈從文的小說、朱自清的散文《河塘月色》、馮雪峰的《文藝理論》,也在這裡完成。茅盾在大革命失敗後,也隱居於此,完成了中篇小說《幻滅》,柔石《二月》《為奴隸的母親》也是在這裡寫成的。

本文系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在《拷問文學——景雲裡遺事》新書發佈會上所做的演講。

葛剑雄:景云里与上海文学的历史地理

葛劍雄在活動現場

一個作家的活動,離不開當時的地理條件。因為我是研究歷史地理的,我比較注意到這一點。

為什麼選擇景雲裡呢?景雲裡既不是租界,也不是一般的華界,景雲裡所在的地方,屬於越界築路地區。當時的租界範圍已經劃定,但是租界千方百計要擴大,清朝政府(治下)也不是你想擴大就擴大的。他們採取的辦法,是強調租界裡要改善交通,當然中國方面不肯拿錢。你沒有錢我來做,同時我要保證交通安全,保證治安,就開始管這條路,以及路的周邊區域。但這個地方比租界裡面便宜。

作家從浙江小地方到上海,第一篇文章還沒有發表,叫他在租界裡面租不起的,但文化人不可能去住滾地龍。租界交通方便,還有房地產商也願意在旁邊這些地方買到便宜的地皮,造中檔的建築。今天說他是大師、革命家,當初看看他才多大,發表了多少東西?還沒有成功、成名,所以魯迅住在景雲裡,三層樓的房子租不起,後來稿費高了以後,他就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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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雲裡位置示意圖

那些作家到了上海,要選一個合適的地方,那麼景雲裡是一個好地方。而且景雲裡離火車站距離比較近,寶山路的北火車站步行走到橫浜路很方便,交通也方便。有什麼風吹草動,要走進租界也很容易,比如魯迅在《為了忘卻的紀念》裡講的,他們要進租界躲避,躲在租界的客棧裡,魯迅這麼差的身體要走到租界很容易,步行就能過去了,所以它的安全性又比一般的華界要好得多。這是景雲裡當時特殊的地位。所以,他們選了這樣一箇中檔的地方。像魯迅,到了景雲裡以後定居的是山陰路大陸新村,這裡就更方便了,步行不遠就到四川路,要看病,他相信外國醫生,有日本醫生、德國醫生,喜歡看美國電影,大片,電影院也不是很遠,四川路有不少電影院,而且魯迅有這個條件,包三輪車,呼朋喚友,他每次看電影帶一大幫人一起去看,很方便。而且,作家們從事文學,後面的配套,報社、出版社、印刷廠,他們也要獲得資源,比如說一些新書,外國作品,像魯迅喜歡版畫,版畫主要都是外國出的,他也很方便可以通過書店代購或者可以直接買到。

作家們的作品,特別是那些比較左傾、比較革命的作品,不可能在大出版社出,往往自己弄一個小出版社,這些活動也要依託租界裡的條件,因為有些書在華界出不了,或者是出了以後不可能有發行的渠道,就要到租界。比如斯諾寫的《西行漫記》。周恩來他們想辦法吸引外國記者到根據地,為什麼?因為外界不瞭解共產黨,特別是共產黨經過長征到了陝北的真相。國民黨對外宣傳說,他們已經都完了,剩下的都是流寇,老弱病殘的。醜化了以後,外界對共產黨不瞭解。中國人寫的東西不好傳播,另外國際上不太相信。所以毛澤東提出,要找點外國記者,同時又有點名氣的,這樣才找了斯諾。毛澤東談自己經歷最詳細的就是跟斯諾,他父親家裡怎麼樣,他父親怎麼對待他,全部都談了,告訴你一個真實的共產黨、真實的毛澤東。斯諾的英文報道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出版要到租界,而且找了能夠起到掩護作用的杜月笙,杜先生要買這個書。書名本來是《紅星照耀下的中國》,改成了《西行漫記》,一看是本遊記,而且又提出杜先生買的書送人,這就出來了。

葛剑雄:景云里与上海文学的历史地理

魯迅在景雲裡

這些作家很多文章的發表,他們從事文學活動,就是在這樣一個環境下進行的。而且還有一個因素,當時的商務印書館在青雲路天通庵路,“文革”時期老的廠房還在,天通庵還有一個火車站。所以這樣的話,到景雲裡的交通也比較方便,路也不太遠。這樣一系列的條件,都要放在當時的環境下。

所以我很贊成虹口區的做法,把有些地方恢復,能夠表明這些地點的都要標出來,讓人家到實地,雖然原來的建築面貌已經變了,但是到這裡沿途的路線感受一下。這個時候,你再來看這本書,再對它進行理解,把特定的空間復原出來。有了這些事實,瞭解這些基礎,那就比較容易。

在這種情況下,再結合當時的人際關係,這樣的話,就不是像原來研究他們,要麼簡單只是根據政治立場,要麼只是根據作品。比如說大家應該注意到的,當時這些人中間,職業作家沒有幾個,好多人都是兼做其他事的。今天我們想得很輝煌的什麼什麼社,其實在當時不過是幾個人,也不像現在正式的社團,需要登記,關鍵是能夠運行下去,雜誌能不能辦下去?關鍵是能不能賣錢。

魯迅跟人家不同,他到上海早已經是名作家了,所以他的文章只要寫成文字,有些還沒有出版,預付稿費已經來了。但一般的,包括跟他一起活動的那些人,沒有這樣的。像茅盾,一開始主要的工作是商務印書館做編譯,寫作是業餘的,成名以前,要靠寫作來維持生活,是不可能的。茅盾在大革命以前,還是中共的重要成員,中共最高層的聯絡員之一,所以很多文件都要寄給他,他還有革命本身的責任。所以他們實際的生活狀況,並不像我們想象得那麼美妙。我記得看到過好像是郁達夫去看郭沫若,說非常狼狽,小孩好幾個,這個鬧了,那個流鼻涕,郭沫若狼狽不堪,當時就是這樣的條件。

我們來考察景雲裡,來考察當時的文學活動,應該放在特定的地理環境中去看,看上海作為紅色文化,也要放在這個文化裡面去看。

如果說這些是具體因素的話,那麼廣泛的人文地理因素,那就希望我們大家考察當時的文獻。比如說現在上海市領導非常重視的,海派文化、江南文化、紅色文化這三者之間,實際上從物質上,從地理基礎上,是融為一體的,很難具體區分。只是不同的情況下,特別是在不同的政治場景下,這方面的特色就顯示出來。

比如說,魯迅為什麼思想那麼深刻?魯迅為什麼反映出那樣一種風格,很多人聯繫到魯迅的家庭,聯繫到魯迅生存的環境。紹興長期是出師爺的,師爺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知道怎麼樣在成文條例法規下,達到自己的目的,另外中國的法令運作有很多是不成文的,善於找到一個突破口,根據自己的目標去擴大它,把利益最大化,師爺就具有這個本領。當然,魯迅的祖上並不是直接做師爺的,而是做官的,比師爺還高一點。但是,這樣長期形成的人文環境,這種風格,這種思辨,會不會對他有影響呢?

上海類似景雲裡這樣的地方還有,不同的作家不同的階層,找到最適合自己的地方,所以文學地圖不是固定的。像魯迅離開景雲裡,假設再活十年,也許從大陸新村再到一個新的地方去了。其他作家做得到嗎?恐怕做不到,因為根據計算,魯迅當時的收入,折成人民幣的話,一年有上百萬,所以他可以維持這樣的生活。三層樓的房子,兩個傭人,底下是客廳,二樓是他的臥室兼書房,三樓他兒子住,還有一個是專門給他帶孩子的。這樣的排場、開銷,如果沒有穩定的收入行嗎?而且魯迅在上海期間,曾經有三年還有其他收入,蔡元培給他掛了一個名義,其實是空的,大概300大洋,拿了幾年。一般的作家是做不到的,所以他們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只能選擇像景雲裡這樣的,一種中等的生活水平,但是有各種便利。

當然,作家也要吃喝拉撒和衣食住行,所以很多配套的設施,比如說咖啡館、茶館、點心鋪子,還有電影院,也需要在他們的附近有這些。從越界築路一路往北,進入四川路,基本上這一帶,都可以滿足大家生活、社交上的需求。

我們要這樣來看,比較容易得到當時這些作家們存在的真相,也可以比較客觀復原出真實情況來。在這個基礎上,再對它做藝術、政治的評價,會比較公允。發現這些實際存在的矛盾,我想再提出“拷問”這個詞,就比較客觀了,而不是一種苛求。

順便講講我們現在有兩個傾向:以前像夏衍寫的《包身工》,還有當時一些左翼作家寫的上海,就寫成一個罪惡的場所,寫成一個地獄。但現在沒有這個經歷的人,特別是一些影視作品,網絡文學,還有新創作裡面,把上海描繪成一個天堂。其實真正的舊上海,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其中就包括景雲裡,它是一種真的存在。當時他們既不是過著像一般勞動人民這麼艱鉅的生活,當然也有的,有些文學青年或者是剛到上海生計無著,但是要維持體面,上海話說的“洋裝癟三”。就是重要場合要穿西服,但就這一套,褲子就這一條,回來在亭子間裡面,也沒有熨斗,拿一杯開水,壓在褲子上,兩條縫。到了天熱,就把這件衣服當掉,需要穿外衣再去想辦法拼錢借錢贖回來。為什麼住亭子間呢?因為房子租金最貴的是二樓中間那一間,其餘的廂房便宜一點,閣樓更便宜,亭子間最便宜,為什麼?下面是灶間,頂上是曬臺,夾層中間,而且方向肯定是朝北的,這種地方便宜,有些還兩個人合租。

電影描述出來有很多,上海的特點是流動性很大,階層之間不固化。等到他明天寫一部暢銷小說出來,或者是編了什麼戲,馬上可以住到洋房裡面去,洋房可以先租,也不要向大房東租,可以向二房東、三房東,有錢人當時要做二房東,拿兩根金條頂了一幢房子,頂下來又分租給人家,利用差價致富,這種也是上海的地理歷史。

有些北方到上海的作家,他們跟江浙來的作家相比,往往就比較不容易融入到上海的作家同類圈裡面。而景雲裡這批作家,你們看看來源,大多數都是江浙一帶。

這個要研究也好,可以大膽地懷疑,但是最後還是需要求證。怎麼研究?我看《拷問文學》這本書給大家提供了比較好的例子。

葛剑雄:景云里与上海文学的历史地理

《拷問文學——景雲裡遺事》,朱曦著,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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