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聊政治不為賣書,政客流浪漢都歡迎:愛丁堡國際圖書節如何促進對話?

記者 | 潘文捷

在英國愛丁堡國際圖書節(Edinburgh International Book Festival)上什麼都可能發生。英國前首相戈登·布朗曾經在圖書節上做了一場關於蘇格蘭公投的演講,這一演講說服了很多人投票留在英國;英國工黨代表傑瑞米·科爾賓曾來到圖書節就民主的未來展開討論,即使是他的支持者也對這次討論特別失望。很多青少年報名了圖書節上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馬拉拉·優素福扎伊的活動,落座後才發現主持人竟然是J.K.羅琳。

與中國一般以行業內部交流或圖書推廣銷售為主旨的書展不同,在全球最大規模的圖書節——愛丁堡國際圖書節上,人們是來對話的。該圖書節總監尼古拉斯·巴爾利(Nick Barley)日前參加了2019成都國際書店論壇,他認為圖書節是公民社會的表達,愛丁堡國際圖書節的目的不是賣書,而是讓每個人參與到公共討論當中。在圖書節上,“我們能夠相互瞭解、去接受理解彼此有不同的意見,而不是使勁勸說別人接受我們的想法。”

畅聊政治不为卖书,政客流浪汉都欢迎:爱丁堡国际图书节如何促进对话?

愛丁堡國際圖書節始於1983年,每年8月舉辦,時長3周,1997年從原來的雙年慶改為年度盛會。巴爾利指出,圖書節的氣氛平等而包容,場地中心區叫“村落廣場”,活動對所有人免費開放。在圖書節期間,人們可以坐在草地上吃著茶點讀一本好書,享受生活;或彼此結識,展開交流,儼然一個小型社區;你會發現一些著名作家、音樂家和政治人物就坐在自己旁邊喝酒,“這裡沒有所謂的高低貴賤之分,人人都能暢所欲言。”圖書節把名人當成普通人對待,狗仔隊和跟拍攝影師都得把相機收起來,保鏢要與名流保持5步以上的距離,即便是布朗或科爾賓這樣的政客也不例外。

巴爾利堅持認為經濟效益不是圖書節的重點,重點在於公共話語和公共討論。但在這種平等開放的氛圍裡,書卻賣得更好了。圖書節臨時書店的銷售額非常高,這裡的暢銷書能夠直接成為整個英國的暢銷書。

成都國際書店論壇由獲得倫敦書展“2019年全球年度最佳書店”的方所書店舉辦,聚集了來自全球書店、出版和文化領域具有經驗和遠見的從業者,進行觀點的交流,探討行業的發展,今年的主題為“城市:策展的時代”。巴爾利自認為圖書節總監的工作就如同一位“策展人”,要為每一年的圖書節選擇合適的作者、圖書和交流主題,“在信息氾濫的社會,這樣的工作能夠連接人與人,連接想法與想法,選擇合適的信息,塑造公共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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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化在成都國際書店論壇上專訪了巴爾利,與他探討了愛丁堡國際圖書節如何與當地作家、社區形成互動,及圖書節與中國作家之間的聯繫。

300多位無家可歸者會參加圖書節

界面文化:在你的介紹中,愛丁堡國際圖書節不僅是國際的也是本地的,圖書節幫助人們認識了很多蘇格蘭作家,你認為近年來有什麼中國讀者應該尤其關注的作者嗎?

尼古拉斯·巴爾利:我的本意不是推廣某個地區的文學。推廣文學只是一個結果,我想做的是在社會中推廣公共討論。思考我們是誰,世界正去往哪個方向,如何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當中尋找自己的位置。我把作家帶入到這些討論中來,是因為他們花了很多年專注思考某一個問題——哪怕是純文學作品,也是經過對世界的思考創作出來的。因此,作家像凸透鏡一樣,可以聚焦於某一特定話題的討論,他們的發言讓每個人都可以思考和學習。

當然,作家本人也可以從聽眾當中學習。“我現在更加了解我自己的書了”——他們會有這樣的感受,一本書如果未經讀者閱讀,就依然不算完成。很多作家在結束文學節討論的時候對我說,他們感到非常激動,聽眾問了很多問題,可是他們不能夠給出確定的答案,這讓他們想要寫另一本書了。例如我們邀請過2013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英國物理學家彼得·希格斯來愛丁堡國際圖書節做演講,他花了大半生時間預測了基本粒子希格斯玻色子。他講完之後很激動,說讀者的回應讓他想要更加深入地進行研究。

回到蘇格蘭本地作家上來,大家都已經認識了J.K.羅琳了,我也希望大家認識年輕一代的作家。我認為阿莉·史密斯(Ali Smith)非常重要。她首先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小說家,能夠想象美妙的文學世界。不僅如此她也在幫助我們思考這個星球。雖然她的作品都是想象,但她明確地想象了今天的英國、歐洲乃至世界。她涉及的話題包括遷徙和移民,講述我們如何歡迎那些決定從一個國家搬到另一個國家生活的人。在我們這個大規模遷徙的時代,這是很重要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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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化:你是如何在本地建立起這麼優秀的聽眾群體的?

巴爾利:這是多年以來的積累。很多年來我們建立了和聽眾的信任,他們信任我的“策展”,信任我會帶來能夠幫助他們思考世界的作家。尤其他們還得要花錢來買票(10英鎊),才能夠聽一次講座或者討論。

界面文化:圖書節的受眾只限於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嗎?

巴爾利:文學節一定不能是隻給高學歷的人開放的,所以我在非常努力地吸引其他群體的人。我們和無家可歸者群體合作,這些人露宿街頭,是絕對的底層。我們之間的項目已經建立了很多年了。每週都有閱讀俱樂部,他們聚在一起,圍成一圈,給彼此朗讀。一年期滿,我們會邀請他們來圖書節見見作家。

第一年這個項目有16個人來參加,只有2個人有自信坐上我們提供的出租車來到圖書節現場。我們給他們提供了免費出租、免費門票、圖書節陪同,他們當中有14個人覺得自己不行。不過來的2個人對他們的經歷感到極其開心和激動。他們回去之後,第二年有15個人來了,他們回家之後又告訴了自己的朋友。就這樣,我們現在每年有300多個無家可歸者來到圖書節現場。這些人一般嗜酒成癮,吸食毒品,沒有工作,家庭有很大問題,他們也感受到自己是受圖書節歡迎的。

畅聊政治不为卖书,政客流浪汉都欢迎:爱丁堡国际图书节如何促进对话?

很多無家可歸者來之前很緊張,覺得人們會盯著自己,因為他們與眾不同。來到圖書節之後他們很開心,覺得自己也融入其中了,這樣的經歷給了他們自信。第一次來的2位無家可歸者看到約翰·伯恩塞德(John Burnside,蘇格蘭著名詩人)時,其中一位轉過來問我:“他是真人嗎?”他們不敢相信自己遇到了作家,還以為是某個演員在扮演。參加圖書節對他們來說是很重要的體驗。我們還做了很多類似的工作,使得社會各個層面的人都能夠參與到節日當中。

界面文化:愛丁堡國際圖書節和愛丁堡本地社區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圖書節是否可以幫助到社區裡的普通人?

巴爾利:圖書節時長只有3周。不過,在一年中的其他時間,我們會有和學校、社區長期的合作。我們現在在愛丁堡北部一個社區有項目,這個社區很多人都是移民,他們來自東歐、印度、巴基斯坦、中東等地。這個項目名字是“公民”,為期三年,參與者在當中講述自己的故事,講自己為什麼搬到愛丁堡。我們首先讓他們口述自己的故事,再鼓勵他們寫下來,然後讓他們像圖書節的作家一樣,站上舞臺給大家講這些故事。每週都有駐地作家和他們一起工作,幫助他們寫下自己的故事和互相理解。這樣移民在心理上可以從邊緣人逐漸過渡到中心角色。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對中國人個體與國家的關係感到好奇

界面文化:圖書節鼓勵和推介有才華的文壇佳作,愛丁堡國際圖書節在J.K.羅琳尚未成名的時候就已經邀請了她。你們是如何選擇嘉賓的?

巴爾利:最好的讀者是作家,因為他們讀書最多,所以我總是問作家,你在讀什麼書、看誰的作品、我該見誰,他們總是能夠給我推薦。我還見了很多出版人、編輯還有其他讀者。很多讀者會自發給我們推薦人選,問能不能選誰來。此外每年我們都會收到4000多本書,有一整組的人員來研究新的作家、新的想法、新的可能。上週我去了巴勒斯坦,見了25位作家。其中兩個已經有(英文版)出版作品了,23個作家的作品還沒有出版(英文版)。我嘗試著在他們中間尋找能夠來圖書節的人選。

界面文化:沒有看過他們的書也能判斷嗎?

巴爾利:我有作家、編輯等人的推薦,也從我自己和他們的交談中判斷。如果我對他們感興趣的話,我會請他們發給我一些作品讀讀看。我們這個圖書節,要的不僅是能寫出好作品的人,而且還得有好的發言者。好的作家,我們可以閱讀其作品;可是好的發言者必須要能夠表達自己,能言善辯、充滿自信,可以講解清楚自己的作品。

界面文化:你之前邀請過畢飛宇。

巴爾利:幾年前我在北京見到畢飛宇,就很喜歡他。2013年的時候英國出版社和我說畢飛宇的某部作品要在英國出版了。我就很激動地說,啊我知道他,他很不錯。殘雪也來過圖書節兩次了。第一次來的時候她很安靜,很難表達出來,第二次就比較自信了。我喜歡她,也喜歡她的作品,想要一直幫助她,因為她真的很不錯。她在圖書節講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小說,以很坦誠很友好的方式講了自己在中國生活的體驗,很有意思。

畅聊政治不为卖书,政客流浪汉都欢迎:爱丁堡国际图书节如何促进对话?

我想圖書節最好是能夠幫助我們理解世界,大家一起通過作家的凸透鏡來聚焦某個話題。那些在英國、歐洲比較出名的中國作家,很多是已經離開中國的作家,從他們眼中看到的中國可能是英國媒體比較習慣於描述的中國,可是總是閱讀這樣的作品,對中國的瞭解可能是不全面的。我們要發現更多能夠幫助我們從中國角度理解中國的中國作家。目前,我不僅對中國的文學作品感興趣,也想要了解更多中國非虛構作品,我比較關注關於中國城市改造、生態保護、減少碳排放和汙染這類能夠改變社會的話題的圖書。

界面文化:今年獲得諾獎的彼得·漢德克說從今以後他要拒絕採訪,因為大家只關心他的政治觀點而不關心他的作品本身。愛丁堡國際圖書節為什麼非得要作家聊政治呢?

巴爾利:我不覺得文學和政治是可以分開的,文學本來就是政治的。漢德克不能把兩者分開,他也許不想發言,可是他的作品確實和政治相關。

說到底文學是什麼?你想的是小說吧。小說是想象的世界,想象的世界裡也有真實世界裡的所有東西,有娛樂、政治、戲劇、音樂、體育等等,所以看小說也是在思考世界。哪怕是科幻小說,哪怕是想象著另外一個星球、另外一個世界,其實講述的也是我們當下這個社會。世界是政治的,我們不能夠改變這個事實。所以我們在思考寫作的時候,我們一定是在思考政治的。

界面文化:所以在愛丁堡國際圖書節上最緊迫的政治議題是什麼?

巴爾利

:在英國,如何應對英國脫歐是一個非常緊迫的議題。你知道最近特朗普打電話給丹麥要買格陵蘭島的事情嗎?在一個有著美國、中國、歐洲這樣在經濟和文化上都十分強大的實體的時代,像蘇格蘭、挪威、巴拿馬這樣的小地方如何生存,有何意義呢?另一個話題是,我們幾十億人類,在這個飛越宇宙的小小星球上如何共同生活呢?這是關於環境變化的議題。小國家、小星球,這是我們明年要討論的主要議題。

我們想要讓圖書節每年有所不同,方法就是對飛速變化的世界作出回應。每年我們主辦者都要想:世界上正在發生什麼?是什麼讓大家思考?以此提出那些讀者正在詢問的話題。

界面文化:大家對中國想要了解什麼呢?

巴爾利:為什麼中國正在發生這麼迅速的變化?人們也想知道中國人在大國之中作為獨立個體如何生存,也就是個體與國家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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