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奼丨八千里路雲和月

八千里路雲和月

文|王奼

岳飛有詩,如題。幾個字疊放在一起,大有魏晉之風,一股豪氣瀰漫胸襟,猶立於山之巔,衣發在風中飄然得劈啪作響,連天地也動容。

殊不知,這八千里長路,必定經過無數的滄桑,一切在時光的罅隙裡,漂浮,盤旋,遊弋,內心因此豐富而整飭。堅硬如冰的地方,也逐漸變得圓融空明。

十二年前,我調到了省城海口。自然滿心的歡喜,對未知的一切充滿憧憬。

工作地在瓊州大橋橋頭西側,離我居住的定安古城的家,約五十公里路程。車過東線高速公路,在海口汽車東站下車。輾轉等換兩趟公交車,東拐西拐二十分鐘,方能抵達我工作的地方。

那時我還不會開車,每天搭長途班車上下班,乘最早那趟班車去,坐傍晚那趟班車回。天矇矇亮,六點便起床,匆匆搭車去上班,在辦公室忙碌一整天,晚八點回到古城的家。彼時,已是月落星歸,天漆黑得不見五指。

我每天在兩城之間來回折返,沐浴晨曦出門,披星戴月而歸。不管是寒冬臘月,盛夏酷暑,還是颳風下雨,大水浸路,十二年來風雨無阻,我的身影奔波在路上。

只因工作之外,為女為妻,為母為媳,歲月授予太多的責任要擔當,太多的本分要盡守。心有時被撕裂成幾瓣,連痛還來不及品味,頭髮一攏便出了門,匆匆去趕搭某一趟班車。

我這一生的勞碌與奔波,大抵也是天命註定的。

我時常被這些數字嚇一大跳。每天往返約一百公里,工作日二十二天,每月兩千二百公里,一年兩萬六千四百公里。十二年的路程,三十一萬六千八百公里,連起來可繞地球八圈。

這個數字讓我有些發懵,它在一個平平常常的時辰,漫不經心地刺痛了我的雙眼。

王奼丨八千里路雲和月

數十匝厚厚的往返車票,齊整整地裝滿一個抽屜。有時我瞪著它出神,就像看見過往歲月裡,那個在東線高速上疲於奔命、塵霜滿面的自己。

沒人知道那些孤單疲累的時刻,我如何面對和捱過。正如每個人心裡的痛,只有自己能懂。

有一次颱風天,風雨兇猛,到處是一片水天蒼茫。有個挑著擔的女人上了車,她身上的衣衫已溼大半。記得她是縣城附近村莊的,每天挑一擔熟芋頭到海口去賣。她年紀大約與我相仿,個子不高,眉目清爽,身上的衣服永遠乾淨整潔。

有時早班車上,只有我和她兩個人。每次上車見到我,她都會點點頭,向我微笑。她的眼睛會說話,那個純然的喜悅是無限的,會開出蓮花。

芋頭是剛煮熟的,全都剝好了皮,粉嘟嘟的裂開了口,還冒著熱氣。芋頭被主人整齊疊放在兩個乾淨的籮筐裡,上面覆蓋了白色的棉紗布和薄膜。她每天雷打不動地做著同一件事,那是她要討的生計。

那日,她帶著令我始料不及的飽滿的微笑,盛情請我吃她的一個芋頭。那樣子,就像路過某個村莊,慈祥好客的老奶奶,邀請我進她家的廳堂喝口水般自然。她的表情友善質樸,讓我覺得溫暖。

我不知道賣一擔芋頭的錢,扣除三十幾塊的車費,還能剩下多少?夠不夠她家一天的生活?密集的雨水中,陰悒的天空下,她向一個陌生女人毫無保留地傾訴著心事。

她的聲音很好聽,像輕柔流淌的音樂,說話幽默感十足,臉上的表情始終洋溢著快樂,絲毫沒有風雨苦難的印記。在那些片刻裡,你會突然間忘了你的存在,而那些就是她帶給你喜樂唯一的事情。

一直到下車,她挑著擔的瘦小身影,很快消失在都市茫茫人海中,連同她的聲音。

抖音裡有個網紅畫面:宛如一代帝皇的男人,巡視河山,有若囊括於天地者,大手瀟灑一揮,對身邊心愛的女人說:這是朕,為你打下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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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情話,多麼豪邁刻骨。人至中年,千帆過盡,聽諸如此類的話,耳邊只當鳥兒聒噪,叫叫幾聲得了。這五味雜陳的滋味,若細細品來,則會失了心境。女人肩挑背扛的,往往是自己親手打下的江山,譬如那個挑擔的女人。

數年後,古城直達海口的出租車如雨後春筍,嗞溜嗞溜冒了出來。四五人拼一車,可送達目的地。很快,我的戰場頻頻轉移,進入拼車上班的行列。

的哥們都很年輕,三四十歲的樣子,處於養家餬口的年齡,攬客的手段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自凌晨至深夜,他們分班拉客,在車站對面的街口吆喝著生意。

他們大都是城市化的進程中,從農村走出的年輕人,日復一日做著艱難的城市夢。在縣城租住最簡陋的房子,吃著最便宜的飯菜,開著別人的出租車謀生活。當然,也不乏腦子活絡些的,很快在縣城買了房,站穩了腳跟。

每當早晨迷濛的光亮從地平線升起,五十多輛嶄新的出租車,順著街道有序排在兩邊,成了江南二路一道獨特的風景。的哥們邊吃著早餐,邊招攬客人。

每逢節假日前後,生意要比平常火爆。往返海口的乘客多達數百人,這個時候,的哥們會挑選同路的客人。他們的手指像支長長的魔棒,把同路的點到自己的車裡,一溜煙便遁沒了影。因我的工作地較為偏僻,同路客極少,常常成了被挑剩的那個,孤零零被拋在一邊。

這種感覺讓我很受傷。就像一隻只豬仔流入交易市場,我是被嫌棄的、蔫不拉幾的那隻。若是碰上趕點開會,我的眼神流露出的是徹底的絕望和無措,我是多麼渴望變做一隻被魔棒點中的豬仔。

這種不安的情緒,經常出現在我的噩夢裡。幾十輛出租車排著隊,從我的夢裡唰唰地開過,車上坐滿了人,沒有一輛肯為我停留。我常常在半夜裡驚醒,朦朧中爬起來開門要去外面等車。

王奼丨八千里路雲和月

拼了幾年車之後,的哥們大都與我混得滾熟,逐漸打成一片,且默契十足,讓我懷疑自己是否天生具有把男人處成哥們的潛質。他們常常會把副駕駛座位留給我,我享受著這片刻的恩典。他們有時會繞過半座城,把不同路的我送到目的地。

無數個早晨與黃昏,我們同在路上,我把一條命交在他們手中,沒有比這更大的信任。聽他們說著一路的笑話,聊著天南海北的故事,甚至是黃色的段子,沒有品位的俏皮話。談著他們的職業與收入,稅費與腐敗,婚姻與家庭,以及橫亙在其中的許多隱秘的關係。

他們大都善於言說,我應該是個很好的聆聽者。從他們的故事裡,我看到人間最底層的生活真相,也會對他們生活的熱情和偶爾露出的小狡黠發出驚羨。他們的經驗流進旅途的孤寂裡,有時一車人笑得前仰後合,那種氣氛是喜悅的,也是快活的。

在他們面前,你不必去想那些故事的一致性或矛盾,邏輯或不邏輯,也不必去問說那個意義是什麼,你只是聽。突然間,就有樸拙的真理存在,它跳出來,帶著它所有的光芒。

你會因此變得很寧靜,很安靜,沒有偏見。你不需要去洞察那個最深的問題:你是誰?人生中所有的光,都能在這裡找到源頭。

每每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那條漫漫的長路上,我風雨兼程勞命奔波的情景,想起那些溫暖的笑臉,和灑落在路上的笑聲。想起世相百態裡許許多多小人物的悲歡,想起那些命如草芥,卻不惜代價,辛勞卑微謀生活的人們,我就會挺過來。

後來我考了駕照,買了車,開始了一個人的八千里長路。那路上有裹風夾雨,閃電飛光,還有寂寥的雲和月。

每天夜晚開車回家,我都會習慣回望那個熟悉的路口,燈火闌珊處,那些忙碌的身影依舊,它以另一種形式驚醒我,幸福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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