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臺街——鄉村記憶:福山“面王”

呂偉達

發源於棲霞小靈山的清洋河,是福山的母親河,它東突西闖,越過山夼溝澗,漫過平疇田園,在奔向大海的最後時刻,就像一個調皮的孩子繞了一個大彎,在這彎處的西岸有一個千年古村,叫東留公村。

東留公的村名,據傳源於牟平侯劉渫葬於此地。因漢時“劉”與“留”通用,故名。村中大姓望族呂氏,系齊國開國君主太公呂尚後裔,呂智先是呂氏第十八世,根據年齡推算應是1899年生人。他讀過一年私塾,就被送到福山城裡吉升館學徒,後又到煙臺街飯莊學徒。由於為人機靈,手巧又有力氣,便被介紹到本家在北京開的大飯莊東興樓學習面案手藝。由於手藝出色,被推薦到在日本大阪開的大飯莊當面案師傅。當時那面案即福山大面、各種麵食、福山糕點,並稱福山三大美食。

抗日戰爭勝利那年,日本有一些喪心病狂的軍國主義分子準備自裁,自殺前在街上追殺中國人。當時呂智先在飯店做飯,突然衝進一夥日本人,他們揮舞著日本刀,向呂智先逼近,呂智先在危機時刻,瞟了一眼身後滾燙的油勺,他猛地轉身,抓起油勺向日本人潑了過去,然後從窗子逃走。他趁黑輾轉潛入碼頭,買通了船上燒鍋爐的,燒鍋爐的答應將他藏在煤塊堆裡,逃回了祖國。由於幾天都藏在煤塊堆裡,呂智先在底倉裡被煤煙嗆壞了氣管,落下了個常咳嗽的毛病,說話嗓音低沉嘶啞。

建國後,因為他手藝出眾,曾被大連交際處聘去當廚師長,後因回家上船下船太辛苦,便辭了職;又被煙臺交際處聘去當廚師長。幹了幾年,也因回家不方便,回了福山;又被當時的福山縣招待所聘去當廚師長,幾年後,有一天他找到所長又辭職不幹了。所長問他為啥,他說自己年紀大了,咳嗽的病加重了,怕咳嗽的唾沫星子掉進面裡、鍋裡不衛生,不講究了。所長再三挽留,他堅決請辭,終於如願回家了。

回到村裡的呂智先也沒有閒著,凡是村裡的結婚嫁娶等喜事,準能看到他的身影。有時候他咳嗽重,便戴一個大口罩。村裡人都誇他做的菜如何如何的好。比如一條大魚,他能將魚的另一面用刀片去,做魚丸子,溜魚條,只留魚的上面,做出來像一條整魚一樣;再比如,給他幾斤肉,他能做出十幾個不同類型不同口味的葷菜;他做的那拔絲蘋果、地瓜,一根絲被扯出十幾米遠不斷……他幫助村裡人,從不要錢也不要物,弄得鄉親們頭痛得很,怎麼辦呢,只得晚上或清早,將肉、魚、酒放進簍子裡,敲打他的門,然後躲起來。他開門見四處無人,也只好嘴裡嘟嘟囔囔的將簍子拿進去了。有時,他能猜出來前幾天去誰家幫忙,稍留下點東西,再去送給人家。往往會遭到人家堅決否認,最後又無奈拿回家……

說起我與呂智先的關係,頗有淵源。一是我家住他家的斜對門,二是我小時候,母親抱我去他家“站”,我撒尿時不小心尿在他的枕頭上。他當時還打著我的小屁股說,等你長大娶媳婦兒,我還要給你拉麵呢!

1970年冬月十六日,那天是我娶媳婦的日子。智先爺已滿71歲了,果然應了他20多年前的承諾,來我家拉麵了。

一清早,他就到了我家,先用鹼水將雙手洗乾淨,再將一百多人宴席菜準備好,然後又將要吃的面倒入大盆中,用溫水將鹽化開,一邊和一邊將適當的鹽再倒入冷水,自下向上將麵粉用手交叉和勻。此時加鹼,同樣用溫水化開,分三次加入,邊加鹼邊用拳頭軋擄麵糰並摺疊,直到麵糰柔潤光滑為止。另加一點水,把麵糰翻過來,蓋上乾淨溼布,“醒”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一到,智先爺把小菸袋往鞋下一磕,又把棉襖一輪,好似一員大將出徵,他將腰中寬布腰帶勒緊,那小腰形似女人孿腰,然後,來到面案前,雙手抓起麵糰放在案板上反覆揉搓,雙手握住兩端在案板有節奏的反覆摔打、抻拉,當面抻拉到一個拳頭粗時,開始進行打扣並條,只見麵糰變成了麵筋任意在他手上不斷翻騰跳躍。智先爺霎時又變成了一個音樂大師在彈奏著福山大面進行曲……

他將溜好的面,放在案板上,撒上酺面兒,用手將麵條搓得粗細均勻。再將面兩頭合併在手指縫中,右手指朝下勾往面扣,手心向上,兩手同時兩邊抻抖,如此一會兒空中,一會兒又摔落面案上。一會兒韭菜扁、一會兒一窩絲、一會兒柳葉條兒。一會兒又燈草皮,花樣百出。智先爺向約有三米遠的沸水鍋中,往空中一揚,那麵條像天女散花一般,齊刷刷地鑽入鍋底……這一氣呵成的動作讓圍觀的人們都看呆了,紛紛讚歎,真不愧是“面王”啊!

智先爺用腰間的白手巾狠擦了擦滿臉的汗水說,唉!老了,不中用了!

之後,他越抻越快,不斷變換花樣,後來我聽說他將十幾個面種的福山大面技藝全部都展現出來了。等著吃麵的鄉親,一邊看著他的表演,一邊哄搶著品嚐剛出鍋的新面種,那個場面熱鬧得像趕大集一般。

在眾人的央求下,智先爺高興了,將多年失傳的“香油麵”(又稱麥管莛 )表演了一把。他先是將麵攤開擀成了八印鍋的大餅,將香油倒在中間 ,然後攤勻。麻溜地雙手將面捲起,雙手握住兩端,在空中撒了一個歡,雙手對摺,如此反覆幾個回合,只見面變成了一根根均勻的圓溜溜的麵條兒。這面兒用沸水一煮,盛在碗裡清香撲鼻,用嘴一咬,唇齒留香,至今想起還彷彿滿嘴香味兒呢!

後來聽智先婆講,智先爺當時累得噴了一口血。我隱隱約約想起,他拉完了面,一腚坐在面案邊上,用腰間手巾捂了一下嘴,我當時以為他又犯咳嗽病了,沒有在意。誰知……我結婚後三年,智先爺就走了!他帶走了他的絕技,帶走了鄉親對他無限的思念 ……

我以後吃過無數次的福山大面,但比起智先爺拉的那面,真是天壤之別。我想,世界上真奇妙,有多少像智先爺這樣的民間大師,他們創造了這麼美妙的東西,但人們並不知曉,因當時認為廚師地位低下,上不了縣誌家譜。但是智先爺那一身絕技卻深深地烙在我們所有人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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