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粉的故事

在滇西保山,豌豆是一種不分年齡、地域和民族,大家都喜愛的食物。從永昌壩子的“豆粉拌大燒”到騰越邊地的“稀豆粉餌塊”,從施甸人家的“幹蘭片”到保山“八大碗裡”的“炸酥肉”,保山人對豌豆的熱愛簡直不言而喻。你也可以想象我是以何種姿態,流著口水,寫出以上每一種食物的名字的。要說非得給這份“熱愛”分個排名先後,那我對豆粉的情有獨鍾更像是骨子裡帶來的。如果你問我,有沒有一種食物能讓你心生溫暖,我的答案就是——豆粉。

豆粉的故事

蔡文雯 攝

曾祖母的豆粉攤

聽我爹說,我爺並不是我們本地人,是在那個戰亂饑荒的年代帶著老母親,也就是我的曾祖母,沿江而上逃難至此的。我對爺爺的生平不是很瞭解,只記得他脾氣很好,從不與人紅臉發火,可是手藝活卻更好,理髮、木工、竹編和摸骨,樣樣在行。可惜他生不逢時,一身手藝無處施展。

爺爺到了三十歲才和奶奶成家做了我們家的倒插門女婿,我曾祖母為了幫持兒子媳婦一家,在村口擺了個豆粉攤,因為給的量足料多,手藝好到十里八寨都曉得。說是賣豆粉,其實更像是給我爺這個外鄉人結個人緣罷了,碰上個老人小孩身上沒帶錢的,曾祖母便免費送給他們吃了。做豆粉餘的漿水她也收到桶裡,那些寨子裡下地的村人路過,總免不了要討一碗喝喝,曾祖母也是樂呵呵地免費盛給他們。雖然我家因為孩子小、人口多,每年都有份吃集體的救濟糧,但是人緣卻是極好,左鄰右舍關係也不錯,經常送一些東西給家裡的孩子。我爹也說,小時候雖然窮,卻委實沒有餓過肚子。

很多年以後,我依然能夠記起我爺躺在他自制的老爺椅上,右手把收音機舉到耳邊聽廣播,間或響起他電子錶報時的聲音那樣的場景。我想,我爺一身與世無爭,寬厚待人,歷經苦難卻能微笑置之的處事態度,不得不說是與曾祖母的教育分不開的,雖然她只是那個樂呵呵賣豆粉的老咪吧(傣語,老奶奶的意思)。

人生第一碗稀豆粉

小時候,我爹常鼓勵我們說,人生要有志向,只要肯努力,牛奶會有,麵包也會有的。長大後,我在心裡給他補足了最後一句,“好老婆也會有的”。

我爹高中肄業那會兒,我娘已經是遠近聞名的摩亞泰(傣語,傣醫的意思)了。雖然才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卻已是一把熟手,她甚至接生過五個孩子。在那個醫療條件困難的年月,人們總能看到她瘦削的肩膀挎著大大的藥箱奔走在田埂上或走家串戶的身影。所以,那個時代像我娘這樣的鄉村醫生還有一個名字,叫“赤腳醫生”。

解放的時候,我外公家因為田產多,成分上被定為了地主。好在外曾祖父能識文斷字,一生樂善好施,外公也是為人勤勞清正,所以即便是在大集體時代,我娘從小生活也是十分富足,而且一直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不管是當醫生還是後來嫁給我爹這個窮小夥放棄當醫生,她都是那麼勇敢。

我娘嫁到我家那年,我的兩個叔叔和一個姑姑都還是未成年的在校學生,姑姑還常年生病,家裡一年的收入基本是入不敷出。於是我娘就在家裡的自留地上種了很多菜,把賣菜的錢攢了給妹妹看病和交學費。莫要看“賣菜”這個小小的舉動,在那個觀念愚舊的小鎮,當時可是引起轟動的行為。因為沒有哪個人家二十出頭的小媳婦願意拋頭露面去做生意,而且還是那個遠近聞名的美女醫生!一時間,言論四起,有支持的,有嘲笑的,有羨慕的,我娘都沒在乎。

我長到九個多月那會,我奶奶每天揹我去街上找我娘餵奶,想我那時肯定食量變大了,喝奶之餘每天還要吃上一小碗稀豆粉,而且百吃不厭。可以說,我人生的第一碗稀豆粉是我娘為這個家第一次努力付出的成果,這點我的味蕾可以作證。我不知道我娘是怎麼面對當年那些流言蜚語的,反正我姑的病治好了,也成了我孃的小跟班,姑嫂倆感情好到像親姐妹,街上嘛後來做生意的年輕媳婦也多了起來。

為什麼稀豆粉那麼好吃

高二那年的冬天,家裡發生了一件大事,我媽病倒了。生死危急,可以說是鬼門關裡走了一遭。我記得手術後的那個早晨,我爹從醫院拿了我娘頭晚穿的衣服回家來洗。我把我孃的紅色棉衣放到大盆裡,水龍頭裡流出的水緩緩地衝在衣服上,然後有紅色從盆底蔓延,浸染了一整個盆,那是我孃的血。原來是做手術時,我爹怕我娘冷,用棉衣給她墊著,所以衣服便沾了血。生平第一次,覺得堅不可摧的女超人一般的娘竟然也可能會離我而去,原來生命竟然真的如此脆弱,而面對家裡的變故我全然無能為力,這讓我感到深深的沮喪和懊惱。我娘在醫院住了20多天,至今我仍然覺得那是我生命中,母女之間最長久的一次分離。

因為我娘住院,我爹不得不在醫院和家裡兩頭跑,農活也耽擱了好多,特別是我娘地裡種的那些菜,該送人的也送了,可是還剩很多,如果等我娘出院,菜也都老透了。於是我藉著家裡有事的由頭和老師請了個假,我要把家裡的菜賣了,挽回一點損失。那時候的糖廠效益很好,聽我娘說,工人們都有錢,街上只賣5毛的萵筍在糖廠能賣到1塊多,於是我便打定了主意,就去糖廠賣菜。

因為沒有經驗,我一早天不亮就出發了,一條漆黑的大路上只有我這個16歲的女孩和偶爾駛過的拉甘蔗的貨車,籃子裡的菜雖然沉卻不及心裡的恐懼來得兇猛,我努力讓自己鎮定,嘴裡哼著不知名的歌壯膽,每當有車子要來時,我就加快腳步的跑,希望那對車燈能多照亮一會我要走的路。

就這樣一路小跑著,以至於我到達廠裡的時候,工人們壓根兒都還沒有起床,於是我和打掃衛生的環衛大叔把落葉攏到一起生了一堆火,一邊取暖一邊等著天亮。我的菜很新鮮,自然很快就賣得差不多了。隔壁小吃攤的大嬸打招呼說她要收攤了,還剩兩碗稀豆粉米線,要請我吃,她好收攤走人。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我娘說無功不受祿,不可貪人便宜。可是,我真的餓了,不對,是又冷又餓,更何況那還是我最喜歡吃的稀豆粉呀。當我捧起那碗熱騰騰的米線時,我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動不了了,因為太冷我壓根兒沒法捏緊筷子。於是我努力用左手來幫右手的忙,笨拙的像個剛學習用筷子的小孩,大顆大顆的眼淚掉進碗裡的稀豆粉,我卻吃得津津有味。我把豆粉的錢壓在碗底,揹著菜籃轉身就走了。至今我都不會忘記,那個寒冬的早晨,我吃了一碗讓我終生難忘的稀豆粉米線,有我的眼淚當佐料,那是堅強的味道。

其實,一生中我們的味蕾會接觸到成千上萬種味道,也會喜歡上各種不同的味道,但是總有一些味道是難以拒絕的,因為,那是伴隨著我們成長的味道。人生也總會經歷各種酸甜苦辣,或順境,或逆境,挺過去,便也品嚐到了它的味道。就像我從不拒絕回憶過去的苦難一樣,我也不會拒絕那些令我溫暖的味道。

□南芙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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