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幕裡,1億人在抵抗世界的無趣

恆河,是生死之間的浮世繪。

在老馬的不遠處,有信徒站在河中,手掬一捧恆河水虔誠的沐浴。岸邊,帳篷中等候死神的病人,露出一截兒了無生氣的腳尖。

垃圾和木板漂浮在河邊,偶爾也會見到屍體。甚至有一次,他看見一條狗,從河裡叼上來一顆人頭啃食。

窮遊印度的第四個月,裸辭的前程序員老馬決定去恆河洗澡。

河對岸,健壯黝黑的印度年輕人站在河中打鬧。另一邊,老馬哆嗦著慢慢走入河中。水珠不斷順著他的臉頰和指尖滴下來,為了展示河水的透明度,他對著鏡頭掬起一捧水,屏幕那端飄起一波彈幕:“簡歷上可以寫,在恆河遊過泳了!”

彈幕裡,1億人在抵抗世界的無趣

|老馬在恆河中洗澡,彈幕一片躁動。

與老馬在印度同行的,除了他的鏡頭,還有他在B站的23.4萬個粉絲。2018年10月離職後,老馬在B站上開通了個人頻道,以UP主身份直播自己窮遊印度的所見所聞。隔著新德里到北京約3781.8公里的距離,粉絲們通過彈幕,感受著老馬在異國他鄉經歷的孤獨與善意。

這世上,多數人的人生循規蹈矩,但總會有人不甘平庸。過去十年,B站從二次元彈幕網站起家,迄今為止已經衍生出科技、生活、娛樂等 15個分區,7000多個興趣圈層。數億年輕人聚集在此——為了抵抗這世界的無趣。

彈幕裡,1億人在抵抗世界的無趣

窮遊印度的年輕人

讓年輕人改變主意並不難,比如去恆河洗澡、比如裸辭。老馬居住的那家青旅,早上停了熱水。在同伴現哥的鼓勵下,他決定去恆河裡洗澡,但在心裡暗暗捏了把汗。

河水比他想象得要乾淨許多。這輕微地安撫了老馬心中的顧慮,但並未填滿鏡頭那端的好奇心。彈幕裡說的,都是對衛生狀況的擔憂。為了證明給粉絲看,老馬跳入水中,撕開洗髮液倒在頭上。他揉搓了兩下頭髮,紮了一個猛子,將頭浸入河中打溼。這終於打翻了粉絲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乾了這碗恆河水!”彈幕中喊道。

這幾個月的經歷就像一陣颶風,徹底顛覆了他的生活。2018年10月,醫生告訴還在互聯網公司工作的老馬,他患上了頸椎病。X光片上,脖子的曲度變形了30%。為此,他甚至去查閱了中國人均壽命——按照76歲來算,23歲的他“至少已經走完了生命長度的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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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自己沒做過的事情還有很多,獨自出國旅行算一個。出發前,他在B站以“20歲了還沒去過星巴克”為名註冊了頻道,準備直播他在印度的遊記。第一個視頻末尾,他特意作了個耍帥的動作——將12萬人民幣的積蓄舉在頭頂,正式宣佈“將暫時不工作,做點新嘗試”。

他的探險從逛街、住青旅開始。今年一月路過恆河時,老馬接受了一次意料之外的理髮服務。他被恆河邊的理髮師傅攔住半強制地理了發,理髮師用雪花膏在老馬的臉上手法誇張地揉搓。鏡頭特寫裡,老馬錶情尷尬,視頻裡飄過大量“哈哈哈”的彈幕,讓他的視頻播放量首次突破了20萬。

他也需要應對來自異國他鄉的各種意外。僅錢包,老馬就被偷了兩次。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一次被盜經歷,發生在來到新德里40天后。當他路過一個酒鋪時,一個佯裝買酒的人向老馬詢問酒的品牌。出於好心,老馬準備回答,這時另一個人出現,撞在了他身上。

兩秒鐘後,老馬摸摸褲兜,發現錢包不見了。他衝上去攔住了小偷並報了警,一個路過的警察當著眾人的面將小偷胖揍一頓,令他目瞪口呆。

不過這些意外沒有攔住老馬,他依然想要進一步發掘,這個城市及他自己存在的更多可能性。

今年4月15日,老馬來到印度最大的貧民窟——達拉維貧民窟體驗生活。這裡是亞洲最大的貧民窟,在近2平方公里的區域裡,近100萬人口共享著緊張的水電等基礎資源。水無法24小時供應,需要提前儲備;沒有汙水處理系統;人們需要共用衛生間;垃圾被直接衝向河中,帶來了嚴重的汙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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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也看到,貧窮與快樂之間並無分隔。下午兩點半,貧民窟開始供水,婦女們聚在一起打水,一邊分享趣事、一邊刷洗衣物。男人們則集中在空地上打板球,一旁的小孩嬉鬧著不停。正如遠藤周作的《深河》中所說:“河流包容他們,依舊流淌。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這片由恆河滋養的土地,包容著萬物。

半年後,老馬的旅遊資金還剩下10萬,他計劃去更多的地方。他的經歷被網友總結為“在印尼要過飯,在恆河洗過澡,還交了印度女朋友”。錢包被偷後,老馬認識了同住青旅的印度女孩,也迎來了人生的第一份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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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好好吃飯其他都可以慢慢來”

在上海短暫工作一年後,徐文(化名)選擇回到老家安徽阜陽。

他對大城市的生活的不適應,是從吃飯這件事開始的。他不理解,為什麼這裡有人催吐,有人節食,有人的臥室外堆滿了外賣盒。因為他自己,是通過“吃飯”才建立了與家的連接。

初中時,徐文完成自己人生的第一道菜。那是一盤清炒蓮藕,妹妹是他手藝的首位食客。從此,徐文愛上了為家人做飯的感覺。2014年,在合肥工作了一年的徐文,返回阜陽老家。2018年12月,徐文在B站開通了個人頻道,向網友分享自己與家人的每日飲食。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坐在屏幕前圍觀徐文吃飯。他在B站的用戶名是“徐大SAO”,靈感來源於朋友對他的評價:悶而安靜。徐文30歲,方圓臉。播放量最高的一則視頻中,他煮好一根辣油雞腿,配上兩頭蒜,開始吃火雞面。鏡頭前,徐文辣到滿臉通紅,開始流汗。他摘下眼鏡,吃得比之前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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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與網友分享他吃火雞面的體驗,因為太辣,徐文摘掉了眼鏡。

這個動作後來成了他的王牌造型,被粉絲戲稱為“封印解除”——“在你們面前的是生食大蒜的暴君,麵粉終結者,蔥蒜界的國王,二荊條的毀滅者,碳水教主,蒜薹和打滷的男神,一斤大雁饃的福字的守護者,大海碗的清道夫,眼鏡封印破除者,神聖羔羊之父——沃罪埃·弛達蒜·大SAO。”一位粉絲在彈幕中調笑他說。

徐文在當地從事空調修理工作,他將自己飯量大的原因解釋為體力消耗。做視頻的初衷,是為了讓觀眾“找到自己想吃什麼”。

童年時,徐文特別愛吃香蕉,但家中經濟條件不好,很少能吃到。他曾夢到自己在一座香蕉園裡不停吃,但長大後有了經濟條件,卻失去了這種渴望。“很多人和我一樣,食物選擇多了之後,不知道選擇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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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粉絲稱為“萬惡之源”的徐家廚房

吃飯是最容易讓人傾吐苦悶的場合,即使隔著屏幕。有時,他會在私信中看到年輕人小心翼翼的傾訴煩惱。剛畢業的學生,面臨回到家鄉或去大城市的選擇。在大城市漂著的上班族,渴望克服孤獨感,有人一起吃飯。

這像極了他曾經面臨的困境。在上海工作時,他生活得像一個孤島,最終選擇了回到了家鄉。但他想通過視頻告訴他們:除了好好吃飯,其他都可以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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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人認識古生物的極客博士

有些人的志趣,並不在當下。

出於對古生物的熱愛,鬼谷藏龍和芳斯塔芙共同經營著科普頻道“芳斯塔芙”,他們帶著粉絲的頭腦開始時空穿梭,內容橫貫浮游生物至史前霸主。

畢業後,本科均就讀生物專業的芳斯塔芙和鬼谷雙雙進入科研領域。芳斯塔芙在一家學術期刊做科學傳播工作,鬼谷則在中科院攻讀博士。在開始做頻道的前兩年,鬼谷已經有針對性的對古生物學及其研究方法進行學習。鬼谷發現,在中文互聯網平臺上,關於古生物的視頻數量少之又少,同時許多陳舊的知識點亟待更新。

他希望能把這些動人的演化故事分享給他人。《奇蝦:初代霸主的故事》是鬼谷及芳斯塔芙從譯製到原創的轉型之作。這則視頻以5億多年前的“寒武紀物種大爆發”為背景,講述了當時頂級掠食動物奇蝦的興盛與衰亡,共收到1500條彈幕及127.7萬的點擊率。

常年深居實驗室的科研人,第一次體驗到“流量明星”的待遇。視頻發佈的第二天,兩人就獲得了一萬多粉絲。24小時後,這個數字新增至一萬四千,並獲得9萬多的播放量,一個月後,播放量突破了60萬,這大大超出他們的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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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原創並不如想象中輕鬆。一則時長13:34分的視頻,兩人卻花了約兩個月的時間準備,製作一度擱淺。芳斯塔芙每天得花費3個小時在剪輯上,而鬼谷在前期要花上大約一至兩週時間進行資料蒐集,並整理成約1萬字的文案。

創作時也會遇到令他們哭笑不得的麻煩。為了隔離噪音,鬼谷曾嘗試過在被窩中錄製音頻,甚至買帳篷放在房間裡。但這些努力,最終在鄰居的裝修噪音和夜晚的狗吠面前化作了徒勞。

幾經波折,鬼谷終於摸索到了經驗。他習慣在半夜關上窗子,將厚重的床單和被子披掛在門上後,再著手錄製音頻。

視頻創作侵佔了他們本就不多的休閒娛樂,工作時間之外,兩人每月得在視頻製作上花上約30小時,兩人徹底變成了“死宅”。不過,這些努力也讓他們成為了“可能是B站最嚴謹”的UP主。每段視頻結束後,兩人都會附上參考文獻來源,有時多達30篇。

有粉絲告訴他們,老師會在課間播放他們的視頻給全班看。也有要上大學的粉絲說,看了他們的視頻,決定填報古生物專業。鬼谷雖然感動,但仍然委婉地從就業的角度“建議試試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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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看見的他們

今年1月,程程(化名)開通了名為“大程子好妹妹”頻道,希望能通過自己的經歷,向社會普及無障礙設置的重要性,同時鼓勵更多的殘障人士融入社會。

童年時,程程因小兒麻痺的後遺症造成了下肢癱瘓。後由於腰部力量不均,又引發了另一個疾病——脊柱側彎。2013年,程程在北京進行了全脊柱矯正手術,目前主要通過輪椅出行。

程程最火的一則視頻發佈於今年3月,講述了在互聯網公司工作的她,使用輪椅上班通勤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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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程程需要乘坐電動輪椅前往公司。

從家到公司的距離約兩公里。程程需要乘坐電動輪椅,通過馬路與人行橫道交接的緩坡,並且使用人行橫道前進。理想狀態下,程程的通行大概會花費45分鐘。但現實情況時,在短短兩公里的路程,程程也會遇到車輛擋道、設置不健全等問題。

程程希望能引起社會大眾對於無障礙設施的重視。她也鼓勵更多的殘障人士走進公共空間,讓自己被社會看見。越來越多的殘障人士聚集在她的頻道里相互打氣和取暖,一位醫生也在留言後為她鼓氣:“醫生和社會也會為你一起努力!”

更多訴諸於自我的關鍵詞,在這裡被挖掘或看見。剛開始錄製視頻時,徐文話不多,只顧埋頭苦吃。現在,他已經甩開了包袱,學著與鏡頭外的網友相互調侃。

一個粉絲在彈幕裡留言:我是一個厭食症患者,看了好多個UP主的視頻都提不起食慾,但是看了徐文的視頻之後,飯量正常了,非常感謝他。

翻回去“考古”老馬第一則視頻的粉絲髮現,他後來瘦了,也帥了,講話也大聲了。更重要的是,他們想通知過去的他,“你未來將會有一個女朋友。”印度女孩後來發現這個中國人原來不會“功夫”,卻仍然接受了他。在聽說他辭職一個人來這裡後,認為他很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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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和印度女友的逛街日常

粉絲們覺得,他們有必要首先教會老馬怎樣談戀愛。“女朋友已經生氣啦,快把那個包買下來!”“此處應該幫小姐姐拎包!”“好希望UP主把小姐姐帶回中國!”

未來,老馬計劃著帶女朋友一起回中國。他也對勇敢有了更多解讀。 “自由不意味著一無所有,比如去放棄工作。是要讓自己去嘗試更多的可能性。”

這些可能性的起點,從老馬在屏幕上敲下第一條彈幕起就已開啟。飛行的彈幕,點亮了少年對世界的第一縷好奇。高樓與格子間將生活切割成塊狀,生活的庸常在這裡被治癒,少年們終將從第一條彈幕中找回夢想與圓滿。

他們第一次發現,原來“特別”是個多麼溫暖的形容詞。被二次元滋養的少年們終將長大,但他們從未長大。

本文轉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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