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中國越西方化,西方就變得越中國化

龔鵬程|中國越西方化,西方就變得越中國化

沖繩大學校長新崎盛暉,曾贈我一冊他所主編,而為日本圖書館協會、全國學校圖書館協議會所選定的介紹沖繩專著:《沖繩之素顏》。我拜讀之下,大生感慨。

因為全書二四○頁,談及沖繩與中國關係者,僅有區區二頁。被改名為日本名字「沖繩」的「琉球」,看來它的歷史也日本化了。

雖然如此,該書仍不可避免要談到琉球王國的誕生與中國皇帝對它的冊封有關。也就是說:琉球王統治的正當性,系由中國政府「冊封」的。

把琉球納入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世界秩序的這個體制,一般稱為「冊封體制」或「天朝禮治體系」。

這個體系的瓦解,實際上就是傳統中國的瓦解。

一、中國及中國體制

在周朝時,周天子與諸侯王國的關係,是諸侯王國自治其領地,進貢於周天子,以表達隸屬於中國的意義。秦漢以後,則表現為中央政府與地方王國的關係。琉球王國與明朝的關係,即如這類王國。

換言之,像琉球這樣,經朝貢、冊封,而納入所謂「冊封體制」或「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世界秩序體制」的,就是傳統意謂的中國體制。

傳統中國,包含中原及覊縻、藩屬。中原的漢唐宋元明清各朝,都要加上這些藩屬,才合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中國」。

這樣的觀念,本於《春秋》。《春秋》大義,認為,「夷狄」若能「進而中國,則中國之」。也就是夷狄若能進入中國這個體系,吾人就應視之為中國。進而中國的方式,便是朝貢、接受冊封、接受中國文化(例如建孔廟、受經書、行科舉、採用漢字、接受儒家倫理觀……等)。

二、中國體制的散離

這樣的中國觀,乃是彷佛同心圓式的,由中央直轄地向外輻射,一圈一圈,由封國而覊縻而藩屬。

以周為例。其封建,本來就是「封建諸侯,以屏藩周」的。故周在中央,諸藩列屏於四周。屏藩諸國,並周才成為整個周。其間楚曾一度自居荊蠻,不與中國,齊桓公就替周天子去質問:為何苞茅不入?楚納貢了,才又被視為周之一體。可見未納入中國的是「蕃」,納入了就成為「藩」。藩屬一辭,亦即屏藩之意;雖非直轄,仍是屬地。

要這樣看,才能瞭解《大唐西域記》之類的書。該書所記百一十餘國,皆在玉門關以西,在喀什庫車和闐之外,乃現代意義均應承認為外國之地,但在該書中均稱為大唐之西域,非唐以外之邦國。

也就是根據同樣的觀念,中國的傳統疆域,才不僅指本土直轄的中原地區,也包括著琉球、臺灣、越南、日本、韓國、暹羅、爪哇等地。南海被稱為南中國海,與東海在韓被稱為“中國海”道理相同,均為中國之內海。這個疆域中的南沙、東沙、西沙群島,也因此被認為乃中國固有之地。

但國情開始變化,起於藩國逐漸想脫離中國體系。

這最主要的就是日本。日本在宋代便漸趨獨立,蒙元時因其不再納貢稱藩,而發兵攻打。結果失敗。日本便趁機脫離了中國體系。

明朝時,仍想用封貢方式來將日本納入中國體制,派使者去封豐臣秀吉。但使者讀冊封文,讀到「封爾為日本國王」時,豐臣秀吉大怒,取冊書撕裂,驅逐明使。正式與此一體系決裂。其後並開始與中國競爭,先後並取琉球、朝鮮、臺灣、東南亞諸地,想建立另一個大日本體系,所謂東亞共榮圈。

其他印度尼西亞、越南、馬來西亞……等地,則是西方各國入侵,成為外國的殖民地,然後又漸漸獨立,並逐漸轉型為現代意義的國家。⏤⏤這是西方殖民主義擴張及其後民族國家興起的浪潮,在亞洲最明顯的徵象。

同心圓式的中國體系,不但被打破了,且常成為被諷訕之材料。

藩屬各自獨立後,中國便僅指中國政府所能直接管轄的地區。中國的涵義及所指屬地,大大縮小了。東南亞的屬地幾乎盡失,敵人直接打上岸來。北邊蒙古、西面新疆、西藏,也都遭列強染指。

然而,歷史最詭譎處,在於傳統中國被瓜分拆解之際,我們不是要維護這個傳統的大中華,而是努力學著西方“民族國家”的概念,以此來建構一種小中國。

晚清民初正是國族主義的建構期。在當時建構的國族主義中,國家、民族、文化、文字是一體的。章太炎在<中華民國解>一文,即謂:「華雲、夏雲、漢雲,隨舉一名,互攝三義。建漢民以為族,而邦國之義斯在。建華國以為名,而種族之義亦在。此中華民國之所以諡」。把中華民國、中華民族等同起來,再把文化與種族等同起來。在這種國族主義底下,中華民族成為一個擁有共同祖先(均為炎黃子孫),建立一個自己國家(中華民國)的群體。

那個時期,中國文化史、中國通史、中國文學史、中國哲學史、國學……之類論著,事實上均共同建構著這樣一個國族論述。

這樣的國族主義,以建立一個新國家為目標。可是這個新中國、新中華,並不包括以前所有藩屬,僅指陸地,不及“海外”。

建國時期,它雖須要世界上的中國人以僑民身分共同申張國族意識以成其事。建國成功後,國卻成了畛域。新中國與中國人所在地的國家不能並容,於是中國遂將其國境以外的中國人放棄了。境外中國人僅能稱為華人,所寫的文學,不能稱為中國文學,僅能稱做海外華文文學。

也就是說,我們自己和外國勢力共同敲碎了傳統中國體制。

三、中國人的散居

但是,在中國體系逐漸瓦解、中國義涵及領屬逐漸縮小的同時,中國人的世界擴散行動卻越來規模越大(同時,最弔詭的是:中國越來越西化、越民族國家化之際,西方其實卻開始越來越傳統中國化,美利堅聯邦、蘇聯、英聯邦,都是朝傳統中國體制過渡的例子)。

在秦漢唐宋時期,中國聲勢盛大,四裔慕義來歸者多,因此以是「夷狄」或「諸蕃」進入中國體系為主的。中國人移往海外蕃國、諸夷者畢竟為少。明清時期恰好相反。中國體系開始鬆動,藩屬逐漸散離,而中國人,卻日益走出直轄本土,向世界擴散了。⏤⏤中國愈來愈小,中國人世界愈來愈大。

以馬來西亞為例,元朝以後才有中國人定居的紀錄,如汪大淵《島夷志略》所載:單馬錫「男女中國人居之」(單馬錫,即新加坡舊名)。鄭和下南洋以後,此類人漸多。而大規模移入,則須待1786年英軍佔領檳榔嶼之後。隨著英殖民勢力擴佔馬來西亞各州,華人之移入人口也隨之增加。十九世紀已移入五百萬人,二十世紀以後更移得多。僅1900至1940年便移入了一千兩百萬。

在菲律賓,西班牙人於1571年建立馬尼刺以後,留居華人也從數十人,在三十年之內暴增至幾萬人。

這真是個奇怪的現象。中國人不在中國體系建立且強盛時散佈於「中國」境內,而在中國體系散離時才擴流出去。可能的解釋,是早先中國等於世界,中國體系瓦解了,中國人才認識或發現世界。又或者是:中國體系的鬆動散離與中國人的散之四方,恰好是同構的。

但不管如何,中國體系散解了,中國人散居於世界各地了。北走歐、美、加拿大,東入日本、韓國、琉球,南則中南美、東南亞、澳洲、新西蘭,甚或非洲等處,無不有華人蹤跡及其所形成之華人社會。在那些華人社會中,往往即體現著具體而微的中國。

四、散居中國的新體系

以報紙來觀察。任何談中國現代報刊的人或書,都說第一本現代報刊為1815年創刊的,《察世俗每月統紀傳》。但這本刊物根本不在中國直轄本土出版,而是在馬六甲創刊的。1833年在廣州發刊的《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才是中國境內第一份報刊。可是這無礙《察世俗每月統紀傳》為中國第一份報刊的地位。

顯見中國也者,不止指中國政府所直轄地區,中國人所在之處、發行給中國人看的報刊,就是中國報刊(同理,中國人所在之處,就是中國。而中國人又是散居的)。《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於1833年創刊後,1837年便移到新加坡發刊。它也呈現著散居、移動的性質。

這些海外報紙的內容,每每體現著它的中國意涵。如美國《唐番新聞》,光緒二年七月九日創刊。名為「唐番」,義殆指唐人在番邦,其報刊體例則自稱:「茲《新聞》之作,亦是率由舊章,與唐山《轅門日報》同出一轍」(發刊詞),可見是以內地報紙為典範的。《金山正埠中西日報》「用中朝之筆墨,仿西報之體裁」,似若與之不同,然其凡例自謂:「凡上諭奏摺公文等體,亦必恭錄,所以勵華民忠愛之忱也」「各省官紳近事、商務情形,有聞必錄,例固宜然,所以紓旅人故鄉之念也」,亦可看出辦報者均自居華人唐人,雖旅居外邦,忠愛之對象仍是中國。

許多報紙,更是直接以中國為名。如宣統二年在美國創刊的《少年中國晨報》即是。某些報紙雖不用中國字樣,但名義類似者實在太多了。如泰國於民國元年創辦的天漢日報、中華民報;抗戰期間的國民日報、中原報、中國報、晨鐘日報、中華民報、中國人報、建國報、重慶報;戰後的光華報、中華日報、新中國報。菲律賓於民國四年辦的新福建報、十二年的救國日報、二十一年的新中國報、二十七年的國民日報、三十年的中山日報、三十四年的中正日報、重慶日報、三十七年的大中華日報。緬甸於民國二年辦的覺民日報;抗戰期間的中國新報。印度尼西亞於抗戰時期辦的新中華報、中華日報、興中報。越南於抗戰前的中國日報、中華日報;抗戰期間辦的中國日報、中華日報、民國日報,戰後的中山日報、光華日報、大夏日報。新加坡馬來西亞於民國以前辦的光華日報、中興日報;民國十四年的中華商報;二十三年的中華晨報。凡此等等,難以枚舉。

這些中國、中華、大夏、天漢,固然都是指中國。民國云云,也非它所在地之國,而是指中國。其所謂覺民、鐸鍾,要震聾發瞶、啟迪民智之民,乃是中國人民,非「番邦」之人。至於重慶、福建、中山、中正、中興、光華等,涵意也是非常明顯的。

可見,由整個報業史來看,清末以來,華人散居於世界各地,但其意識內容,並不覺得他離開了中國。不止是在種族、國家文化認同上,他均認同中國,僑居異地,亦未必即與中國形成了疏隔,因為他們仍然談著中國事,仍參與救國、中興、建國、光華、覺民大業。因此他們遂亦成為「大中華」、「大中國」中之一份子。「興亡有責、匹夫足動聖聽」(金山正阜中西日報敘)。

據王慷鼎《新加坡華文日報社論研究》說,新馬華文報在戰前和戰後多年,每逢中華民國國慶、孫中山誕辰忌辰,都循例要休假停刊一天,且要發表社論。華文報在文章中談到中國或與中國有關事務時,也都以祖國,我國、國慶、國父、國人、國府、國事、國運、國脈、國貨、國幣、國軍…等來表示。提到自身及在新馬與自身有關之事務,則常用華僑、我僑、同僑、僑胞、僑務、僑社、僑團、僑教、僑校……等詞彙為之。到一九五二年之後,情況才改變,中國認同漸淡,本地認同漸盛。

新馬華文報此種現象,其實非一地之特例,甚為普遍。僑居各地之中國人,自稱中國人,用自己的文字,談著自己國家的事。國籍法上登記的國籍,只是他暫居的居住地罷了。他真正屬於的國度,並非所僑居之地。在僑居散處於世界各地之際,這些中國人也用這種方式,建構了一個新的中國體系;散居的族裔與散居的中國。

中國無所不在,在僑民所在之處。「四海、四海都有中國人」(一首歌的歌詞),這些中國人合起來又構成了一個世界性的大中國。

五、世界性大中國與國族主義的糾葛

四海中國人,看起來很是波瀾壯闊,然而德希達(Jacques Derrida, 1930-)曾說:國族有如幽靈(specter)般陰魂不散。是的,中國人無論住在哪裡,自然會遭到他們所在國的疑忌排斥,視華人為「境內的異國人」。

偏偏二十世紀又是東南亞非洲中南美洲各地紛紛擺脫殖民,走向獨立及民族建國的時代,民族國家都努力伸張其國族主義以自脫於世界殖民強權之外。對於在他們國境內,非其族類之中國人,既有感於族類之異,更對中國人這種跨國性的世界網絡深具戒心,認為那也是一種強權,故常會伸張其國族主義以壓抑之。經常出現的排華運動,便是其中一端。

小中國,也就是現實上的中國這個國家,由於也在伸張其國族主義,所以對領土外的散居中國也陌生、不理解,只要求依它所主張的國族主義來人同中國、與中國行動一致。

這其中,已經發生了許多齟齬,不同地區的中國人彼此仇視。所以開始有人呼籲要:從中國性到諸中國性(Chinese nesses)。認為大陸、香港、臺灣、海外華人都具有中國身分(Chinese identities),中國不僅指大陸單一之地,亦不能單一同質化地去說中國性。

因為國族主義本來就是十九世紀畸形國際政治環境中的產物,在世界上血跡斑斑。且不說外國如何以此侵略我們,在申張國族主義時期,世界各地散居中國人,為了建什麼國、支持什麼樣的中國,自己就曾經打得個不亦樂乎。早期是維新與革命之爭,後來是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左派與支持國民政府者爭。

如今,此類爭論,不值得再延續。新時代,乃是個流動性、多元性與混雜性日益加大的社會,既需要重新用世界中國的概念來架構未來,也要想想傳統中國體制的意義,從文化認同上去建立政治認同。

龔鵬程|中國越西方化,西方就變得越中國化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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