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大太監汪直征剿建州,竟然殺貢使冒功?史書記載錯了嗎?

前引

清人谷應泰,在其編撰的《明史紀事本末

·卷三十七》中,記敘了成化年間權閹汪直專權用事的歷史。

其間有這麼一條記載:

(成化十五年)冬十月,遼東巡撫陳鉞請討海西,以撫寧侯朱永為總兵,陳鉞提督軍務,汪直監之。直既至遼東,有頭目郎秀等四十人入貢,遇直於廣寧,直誣以窺伺,掩殺之。出塞掩不備,焚其廬帳而還,以大捷聞。論功,加汪直歲祿,監督十二團營。朱永進保國公,陳鉞戶部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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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說的是成化十五年明軍征討建州之役,若是單看此節,怕列位都會忍不住破口大罵,簡直是閹豎誤國!

大軍出征海西(今哈爾濱以東阿什河流域),太監汪直竟然誣殺女真入貢使團,然後焚燬了幾處廬帳,就假報大捷,最後還因功掌禁軍十二團營。

你說可氣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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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情節在清人夏燮所著《明通鑑》內,也可以看到:

是月(成化十五年閏十月),汪直、陳鉞等出塞,掩殺貢使六十人。——《明通鑑·卷三十四》

從這兩處史料來看,成化十五年的建州之役似乎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殺良冒功,當真遺臭萬年!

但是有意思的是,在清朝官修史書《明史》中,關於此戰役卻語焉不詳:

冬十月丁亥,撫寧侯朱永為靖虜將軍,充總兵官,汪直監軍,御伏當加。十二月辛未,論功封朱永保國公,加汪直歲祿,升賞者二千六百餘人。——《明史·本紀第十四·憲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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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看錯,就那麼簡單一句話,明軍抵禦伏當家(女真頭目名),然後便是對戰後相關人等的封賞,至於戰役過程發生了什麼,一片空白,也未見汪直等殺貢使的情節。

而且就連汪直、朱永等在《明史》內的本傳中,也同樣的對此役一筆帶過,不多提及,似乎諱莫如深。

詭異乎?

如果此戰真如《明通鑑》和《明史紀事本末》所描寫的那樣,只是太監汪直和相關將領所編織的一場謊言,那麼《明史》編纂官們大可以大書特書,既能抨擊前朝政治昏暗,又能警醒後世宦官干政之害,何樂而不為呢?

邏輯上既然有所不通,《明史》記敘上又似故意遮掩,兩廂之下,汪直監軍的建州之役怕是沒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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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真相到底如何?筆者接下來將會為大家一一揭秘。

《明實錄》、《國榷》中的建州之戰

《明實錄》是明代歷朝官修的編年體史書,由於它按照年月日為條目,詳細記錄各個皇帝的詔敕、律令,以及政治、經濟、文化等大事,是史學界公認的研究明代歷史最為基礎、權威的史籍。

那在《明實錄》當中又是怎樣記載成化十五年的建州之役一事呢?

《明憲宗實錄》冬十月丁亥條內,說明了此次征討建州的原因是“建州女直伏當加,以不得為都督,聲言來寇遼東”且“往年建州三衛構海西、毛憐,累犯邊境”所致。在命汪直、朱永等率軍進剿的同時,成化皇帝還令朝鮮國王李娎出兵夾擊建州女直(女直即女真別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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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殺貢使冒功一事,實錄上也有相關出處,但情節卻與《明史紀事本末》內大相徑庭。

成化十五年閏十月壬申條內言及,在汪直等趕赴遼東後,通過遣使招誘等手段捉到了建州夷人郎禿等四十人,但汪直沒有殺他們,原因是“建州三衛法當殄滅,若今日縱還明日復為邊患,欲進兵征剿,恐兵部復以為殺來朝者家屬”。

也就是說,郎禿等四十人雖說是汪直等招誘而來入貢,可畢竟有朝貢使者的名分在,不僅郎禿等人不能隨意殺掉,而且大軍也不能趁機征剿女真城寨,就是怕被扣上擅殺來朝者家屬的大帽子。

因此這場誘捕郎禿等人的行動,被汪直等人如實上報給了朝廷,成化皇帝得悉後下詔:“郎禿等既招誘來貢,且拘留於邊,仍敕汪直等便宜行事。”爾後郎禿等人被械送京師,由都察院和錦衣衛禁錮看管,戰爭結束後,除五人被斬,其餘編戍兩廣、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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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實錄上的文字記載來看,汪直等不僅沒有殺使冒功,而且在征剿過程十分的謹慎,基本顧及了師出有名的大義名分。與《明史紀事本末》中先殺貢使,再趁機焚燬廬帳報捷,簡直一黑一白判若兩端。

至於戰役過程,在成化十五年十一月總兵官朱永給朝廷的捷報中可一窺究竟:

建州賊巢在萬山中,山林高峻道路險狹,臣等分為五路,出撫順關,半月抵其境,賊據險迎敵,官軍四面夾攻,且發輕騎焚其巢穴,賊大敗,擒斬六百九十五級,俘獲四百八十六人,破四百五十餘寨,獲牛馬千餘盔甲軍器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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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明軍嚴苛的“計首軍功”制度,敵軍傷亡數目與斬首數量是兩個概念,因射打而造成的敵軍傷亡是不能計入斬首數的,故僅以建州之戰的斬首數看,此役絕對是場少見的大捷!且考慮到建州女真的人口不多,可戰之青壯損失嚴重,城寨又被搗毀四百五十餘處,可以想象這對建州女真部來說無疑是一場毀滅性的打擊。

同樣的,在明末士人談遷所編著的《國榷》中,也可見建州之役的相關記載,內容與實錄相類,當然這也是因為談遷取材《明實錄》,多方考證的緣故。

那麼《明實錄》與《國榷》的記載是否一定就符合史實?其實我們分析下明中前期與建州女真的關係變遷,大致就可以推斷出實錄所載的建州大捷絕非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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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前、中時期與建州女真的關係變遷

自洪武四年,明太祖在遼東設置遼都衛後,明朝政府就開始接觸女真部,並對之招撫。永樂元年,明成祖朱棣首設建州衛,封女真首領阿哈出為指揮使,正式對女真人施行羈縻統治。

之後永樂、宣德兩朝,在明政府的大力招撫之下,東北女真諸部紛紛歸附,除了建州衛外,明廷又在各女真部落聚集區廣置羈縻衛,建立了一套軍政合一的地方行政體系。

當然明朝政府對女真的羈縻政策,可不僅僅是建立衛所機構那麼簡單,更是在經濟上給予優渥的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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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與女真各衛開展朝貢貿易,在女真頭目定期到京師朝貢時,給與撫賞、回賜,並許使團在京城貿易;而且明廷還開設遼東馬市,為女真各部交換生產、生活必須物品,豐富女真部落物質需求,促進了東北地區的經濟發展。

因此在明朝初期,基於大明的強盛國力,建州、毛憐等衛女真完全臣服於大明統治,其首領也曾多次受命隨明成祖出征蒙古,累獲嘉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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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樣的蜜月期從正統年間開始轉變。

首先建州女真內部彼此矛盾重重,爭權奪利之事時有發生,建州衛先後析分出左、右二衛。從正統七年起,建州三衛成型,首領分別為凡察、董山、李滿住。

因為女真部當時還處於早期漁獵文明,經濟水平落後,物質匱乏,在和農耕文明接觸後,農業生產還處於起步期,對人口的需求很大,這就造成女真人時常擄掠遼東漢人與朝鮮國人為勞動力從事耕作。

這種入寇擄掠的情況,隨著正統時期大明國力日益衰落而愈發頻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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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統初期,瓦剌在也先的領導下崛起,女真部也與之暗中勾結,屢寇遼東,引起明廷強烈不滿。也是因為建州女真離遼東邊境太近,若徹底叛服瓦剌,對明廷的軍事壓力將是非常大的,為此明英宗曾多次敕諭建州等七十五衛所女真首領,不得生事,私通夷擄,引寇為患。

但在正統十四年土木堡之變後,明英宗被瓦剌俘虜,喪師辱國,國力急轉直下,建州三衛多轉投瓦剌,與之呼應。比如李滿住、董山等頭領曾在瓦剌屯兵廣寧、遼東時,聲言將擊遼東,並付諸行動,搶掠人畜,圍攻撫順。

直到京師保衛戰後,明朝與瓦剌局勢逐漸保持安定,建州諸衛在明廷的軍事打擊下,又重新恢復從屬關係,但一直到明憲宗成化皇帝繼位為止,建州女真仍時而朝貢,時而寇擾從未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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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三年正月, 海西、建州女真復入寇鴉鶻關(今新賓葦子峪鎮三道關),三月復入連山關,掠開原、撫順,窺鐵嶺、寧遠、廣寧。

而後受明廷招撫的建州左衛都督董山等,在入貢京師時態度囂張,索求無度,還出言恐嚇禮部官員歸且復叛,加之遼東仍受女真侵擾不止,成化皇帝震怒,與兵部商議後,拘殺董山,並委武靖伯趙輔為總兵官征討建州,此為第一次建州之役。

是役,明軍擒斬千餘,釋放被擄人口一千多。

遭受打擊的女真各部雖然老實許多,但沒過多少年又開始寇擾不止,這才有了成化十五年更大規模的征剿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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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說起來明廷與女真的矛盾衝突,根源在於女真當時所處的社會發展階段。

漁獵社會向農耕社會轉變,靠掠奪擴大財富,增加奴隸是最為便捷的途徑。而明廷與女真之間的朝貢貿易、馬市交易,並不能完全滿足女真巨大的物質需求。

況且在朝貢過程中明廷的回賜豐厚,本就難以維繼,在對女真貢使人數大加限制後,在加上馬市中的各種摩擦,擄掠就成了女真人的首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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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化皇帝對女真部兩次征剿後,原本發展強盛的女真各部衰落下去,重新恢復到最初的分散、微弱狀態,在明後期女真再次壯大之前,自然要主動的嚮明廷朝貢稱臣。

反映在史書上就是,女真諸部寇邊記錄幾乎絕跡。

所以比照女真人在成化十五年前後與明廷的關係,就可以斷定汪直那次戰役大捷必然是真實無訛,且卓有成效,絕非殺了數十貢使謊稱大勝那般荒誕。

也正是明軍的大勝,清人在修撰《明史》時才會有意略過此節,不多提及,無他,為尊者諱嘛!

那麼作為私家著述的《明史紀事本末》和《明通鑑》,在此節的錯訛是否也是如此原因,而故意曲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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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紀事本末》和《明通鑑》此處謬誤因何而來?

《明史紀事本末》是由清初谷應泰官至浙江學政時﹐延攬名士,耗時五年,共同編纂而成。有意思的是此書的主要史料來源,取自張岱的《石匱藏書》與談遷《國榷》,其他錯漏暫且不論,單以汪直用事卷內所載建州之戰就與《國榷》毫不相同,著實奇怪。

那我們往前追溯一下,因為《明史紀事本末》取材廣泛,不論明代官方史書亦或私家筆記都有博採,那事關汪直殺使冒功一節是否出自明人野史筆記?

還真是,在晚明史家何喬遠所著《名山藏·卷之九十五·宦者雜記》中有汪直征討建州時,“建州夷六十人入貢,遂掩殺之,出不意入建州,建州夷悉逃匿,直殺擄老弱焚其廬幕,掘枯骨為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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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山藏》中所載比《明史紀事本末》中更離譜,不僅故事情節相類,而且更加的令人瞠目結舌,“掘枯骨為功”,明朝軍功制中可沒這麼一條!

可推斷《明史紀事本末》事關汪直建州之戰的記載,應該改編自《名山藏》。

但是更有意思的是,在《名山藏·卷之十六·典謨記》中,關於成化十五年末的建州之戰,卻記載為“十一月戊戌,月食,朱永襲敗建州夷”,並未有殺使冒功一說。

可以揣測,這也許是編著者有意針對權宦汪直的一次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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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喬遠生活的年代為主要為萬曆中晚期至崇禎早年,那時正是宦官當權、政治活動頻繁的時期,出於對宦官干政的痛恨,何喬遠將王振、汪直、劉瑾之流的權閹單獨列為《宦者雜記》敘述其“惡行”,警示世人,箇中有所曲筆誇大也不足為奇。

而谷應泰在清初編纂《明史紀事本末》時,則可能出於當時政治高壓,故意採納《名山藏》所載,以迎合統治者,也猶未可知。

畢竟在《明史紀事本末》中,凡涉明滿關係處,不敢有絲毫提及 ,這也是此書雖為私家編著,卻受清廷認可,成為少有得以刊行的明史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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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明通鑑》,其編纂者夏燮,晚清官宦,成書於同治年間。按說那時文字獄的高壓政策早已消弭,西風漸進,漢族士大夫的地位也隨著太平天國運動而愈發重要,根本沒必要對前朝明滿之事有太多顧慮,關於成化建州之役更應該客觀才是,可實際內容卻與《明史紀事本末》如出一轍,著實令筆者費解。

但筆者在翻看夏燮於卷首所寫的“義例”自序時,偶然發現一段文字,謹摘錄如下:修史必取徵《實錄》......予所得《實錄》僅五朝,而首尾完具者,永樂、正德、嘉靖三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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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實錄》是明朝官方修撰,本藏書皇史宬,並不對外開放,直到萬曆十六年,明神宗命大學士申時行對實錄進行謄抄,這才有機會令翰林院的官員們抄錄各朝實錄,流傳民間。

但也正是抄錄的緣故,民間的傳抄本自然不可能像宮廷保存的那樣成套完整,加之明末清初戰亂的緣故,更是讓傳抄本卷帙散亂。當初談遷修《國榷》時,就耗費了二十餘年時間,廣借藏書,這才著史完成。

因此可以理解,在無《明憲宗實錄》參考之下,夏燮自然只能廣徵博採,正如其在序中所言“參證群書,考其同異,有疑則闕,擇善而從”,出現錯漏倒也在所難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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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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