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說到"君王詞人",最容易想到南唐後主李煜和宋徽宗趙佶。但其實,從晚唐五代到兩宋,會寫詞的君王不只他們倆——南唐中主李璟、前蜀後主王衍、後蜀末代皇帝孟昶,以及北宋末代皇帝宋欽宗、南宋開國皇帝宋高宗,都有詞作傳世。

在詞壇上,這些前後出現的君王們,是一個特殊的創作群體。說特殊,並不因他們的身份,而是因為他們的創作內容、創作傾向,總是在微妙地影響著詞體地位。

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一方面,有些君王生活驕奢淫逸,帶頭創作豔俗詞,詞體不尊與他們密切相關。

詞是在晚唐五代流行開的,這是因為晚唐五代世風糜爛,給"豔俗"小詞提供了成長土壤。而世風糜爛的始作俑者,無疑是五代十國的那些小君主們。

曾在前蜀為官的詩人孫光憲,寫過一部《北夢鎖言》,記載了五代十國的很多史事,其中就有一則關於前蜀後主王衍的記載:"蜀後主自裹小巾,其尖如錐,卿士皆同之。宮妓多衣道服,簪蓮花冠,每侍燕酣醉,則容其同輩免冠,髽然其髻,別為一家之美。因施胭脂,粉頰蓮額,號曰'醉妝'。國人效之。"

通過這則記載,可以想見王衍醉生夢死、縱情享樂的生活狀態。對於這樣的生活他是迷戀的,所以還要自己寫詞來記錄,《醉妝詞》就是這樣的創作——

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

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盃酒。

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五代十國的君主大抵如此,喜歡在歌舞酒宴間作詞,用淺俗的語言描繪美人的容貌、體態。後唐莊宗《陽臺夢》說:"薄羅衫子金泥縫,困纖腰怯銖衣重。"後蜀孟昶《木蘭花》說:"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

這其中,南唐後主李煜的詞風要雅緻得多,但內容仍不脫離頹靡生活,如《浣溪沙》——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這首詞的第一句和最後一句,尤其值得注意。"紅日已高三丈透",說明君王的尋歡作樂是通宵達旦的;而"別殿遙聞簫鼓奏",說明徹夜狂歡的不僅是李煜所在的宮殿,整個宮廷大概都是歌舞歡騰。

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除了描寫頹靡生活,這些君王們也有戀情相思詞的創作,李璟的《攤破浣溪沙》膾炙人口——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

詞的上片寫秋景,"菡萏"是荷花的別稱,荷葉銷殘、西風愁起,韶光憔悴、秋景不堪。下片代女子抒情,寫思婦對徵人的無限懷念。

當然,對君王們來說,別離、相思的痛苦,其實是無需承受的,作這類詞,多是依著秦樓楚館的流行趨勢而已。這也說明,在作詞方面,君王的喜好跟其他詞人沒什麼不同,而他們的特殊身份,又會對豔俗詞的創作風氣,起到助推作用。

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宋代君王中,宋徽宗也是生活奢靡,並且喜歡作詞。他的《探春令》與李煜的《浣溪沙》類似,語言清麗雅緻,但內容不脫離鶯歌燕舞的宮廷生活——

簾旌微動,峭寒天氣,龍池冰泮。杏花笑吐香猶淺。又還是、春將半。

清歌妙舞從頭按。等芳時開宴。記去年、對著東風,曾許不負鶯花願。

宋徽宗在宮裡賞春宴飲,從峭寒的初春一直到"杏花笑吐"之時,春天轉眼過半。看來"清歌妙舞"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於是他又想起去年自己曾許願"不負鶯花",果然在這個春天,他得償所願。

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宋代君王比起五代十國的君主,要正經得多,起碼對外樹立的形象是如此的。比如宋仁宗,《能改齋漫錄》記載:"仁宗留意儒雅,務本理道,深斥浮豔虛薄之文。"他甚至因為柳永創作豔俗詞,而讓他落榜。可《後山詩話》又記載:"仁宗頗好其(柳永)詞,每對酒,必使侍妓歌之再三。"看來,仁宗實際也喜歡柳永的豔俗詞,只是顧及君王形象,對外得做做樣子。

如此說來,詞體最初被稱為"豔科"、"小道",與五代十國君主們的創作導向,有密切聯繫。宋朝統一後,世風雖轉變,但豔俗詞一直有自己的市場,這跟宋朝君王的創作和喜好,也不無關係。

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但另一方面,君王詞的兩個特殊題材,又不自覺地抬高著詞體地位。

首先是諛頌詞,也就是歌詠太平盛世之作,這是君王們、以及御用文人有別於其他人的創作。

宋徽宗的《聲聲慢》,所寫就是他自以為的太平盛世:"觸處聲歌鼎沸,香韉趁,雕輪隱隱輕雷。萬家簾幕,千步錦繡相挨。"

宋徽宗崇寧年間,朝廷還設置了官方機構大晟府,網羅了一批懂音樂、善填詞的文人,主要目的就是創作諛頌詞,以滿足帝王和朝廷的政治需求,點綴生平。

"大晟樂即成……宜德能文之士,作為辭章,歌詠盛德,鋪張宏休,以傳無窮。"(李昭玘《晁次膺墓誌銘》)

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君王倡導下的諛頌詞,誇張空泛,今天看來已不值一提,但在當時的人們眼中,諛頌詞所記錄的是重大時代題材。這一點,可以從北宋人對柳永詞的態度中窺見,雖然柳永詞經常被批評為"詞語塵下",但他寫承平盛世的作品卻屢受稱讚,比如《望海潮》,寫的就是杭州的富庶與繁華——

(上片)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北宋詞人黃裳說:"予觀柳氏《樂章》,喜其能道嘉祐中太平氣象,如觀杜甫詩,典雅文華,無所不有。"(《書樂章集後》)黃裳這個人強調詞的教化功能,他能高度評價柳永歌頌盛世之作,可見人們對這類詞的尊崇態度。

由君王倡導、御用文人扎堆創作的諛頌詞,客觀上擴大了詞的題材和社會功用,使詞不僅僅是抒寫相思戀情、不僅僅作為娛賓消遣的工具,也能服務於政治,肩負起了更重要的社會使命。

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君王詞的另一種特殊題材,是亡國詞。從晚唐五代到兩宋,多次改朝換代,君王們的切膚之痛,不是一般詞人可比的。

唐昭宗李曄因兵變逃離京城,逃難途中寫下《菩薩蠻》二首,其中一首說:

登樓遙望秦宮殿,茫茫只見雙飛燕。渭水一條流,千山與萬丘。

遠煙籠碧樹,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歸大內中。

南唐亡國後淪為俘虜的李煜,在多首詞裡表現了他難以抑制的痛苦——《相見歡》說:"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破陣子》說:"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虞美人》說:"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在亡國後,以血淚為詞,王國維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人間詞話》)

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北宋末年,宋徽宗和宋欽宗被金人擄走,北行途中,宋徽宗看見杏花盛開如火,內心百感交集,寫下一首如泣如訴的《燕山亭·北行見杏花》,由眼前杏花的嬌豔,想到日後被風雨摧殘的衰敗,喻示帝王生活的逝去,最後連夢裡一見故國的願望都實現不了,可以說字字泣血、百折千回——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淒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者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宋欽宗也留有3首詞,抒寫亡國之痛,雖然藝術表現力不如徽宗,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哀痛之情,是一脈相承的。他的《眼兒媚》說:

宸傳三百舊京華。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傾天拆地,忍聽琵琶。

如今在外多蕭索,迤邐近胡沙。家邦萬里,伶仃父子,向曉霜花。

君王們的亡國詞,賦予了詞深重的思想內涵,對詞體地位的提高起到了積極作用。但這種詞風的轉變,是特定歷史條件下被迫形成的,並非主觀倡導,所以它的作用又是有限的。

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宋朝南渡後,宋高宗以明確的政治訴求規範詞的創作,有意識地將詞導向雅正。

北宋在君昏臣佞中走向滅亡,南宋在戰亂中建立,作為南宋開國皇帝,宋高宗不僅要對徽宗年見的所作所為做政治清算,文化清算也同時進行。

文化清算的重要環節,就是重新規範詞的創作,對此,宋高宗做了三件事——

首先,在南渡初年,他下旨銷燬曹組詞集的刻板。曹組曾深受宋徽宗寵愛,他的詞以"側豔"和"滑稽下俚"著稱,在北宋末年傳唱一時。而宋高宗此舉,意在掃除淫俗。

其次,宋高宗帶頭創作雅詞。他流傳至今的一組《漁父詞》15首,寫漁父悠閒隱逸的形象、灑脫率性的生活,詞風清麗超俗,毫不沾染男女之情。

宋高宗《漁父詞》

(其一)一湖春水夜來生,幾疊春山遠更橫。煙艇小,釣絲輕,贏得閒中萬古名。

(其二)薄晚煙林澹翠微。江邊秋月已明暉。縱遠舵,適天機。水底閒雲片段飛。

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第三,宋高宗還特別重視"童子舉",登基的第二年便開始親試童子。"童子舉" 是科舉考試中為少年應試者所設的考試科目,在北宋朝,時設時廢。宋高宗在親試童子時,增加了一項考核內容,就是誦御製詩文,《漁父詞》位列其中——

"(紹興十三年)十二月五日,詔:"饒州童子朱綬與免文解一次。"綬九歲,誦御製《勸學》、《漁父詞》及經子書十四種。(《宋會要輯稿·選舉九·童子出身》)

通過銷燬曹組詞集刻板、親創《漁父詞》,宋高宗等於是重新進行了一番文化建設,他又在"童子舉"裡把御製詩文與儒家經典並重,這就改變了晚唐五代和北宋初期詞體卑下的局面。等到宋高宗親試的童子長大、登上文壇,他們心裡對詞的看法,自然與前人是不同的。

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與高宗的文化傾向相對應,南渡後關於詞的"復雅"呼聲,幾乎貫穿詞壇,很多詞論專著都把"詞"和"雅正"二字聯繫在一起——

張炎在《詞源》中說:"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投,則失其雅正之音。"

陸輔之在《詞旨》中說:"雅正為尚,仍詩之支流。不雅正,不足言詞。"

整個南宋詞壇,先是愛國豪放詞蔚然成為;到辛棄疾時,詞已能書寫國家興亡、表現高尚品格,實現了思想與藝術的統一;之後姜夔、吳文英、張炎等人,或以"清空騷雅"為風氣,或以"深澀密麗"為追求,詞體已經完全走出倚紅偎翠、淺斟低唱的"豔科""小道",受到普遍尊崇。詞體由卑到尊,既有時代背景的因素、文人自覺的因素,當然也有宋高宗在國家意識層面的倡導因素在。

詞體由卑到尊,君王們的詞起了什麼作用?

結語

晚唐五代和兩宋的君王們,留下的詞作並不多,但是從帶頭創作豔俗詞,到有意識地倡導雅詞,他們的創作傾向和偏好,成為詞壇的風向標,對詞體地位的變化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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