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藏於河北博物館，是一盞存在了兩千多年的長信宮燈。
創造我的是西漢一位極有名望的青銅器鑄造師，冬旭。
一日，陽信長公主召集數名鑄造師，欲打造一批宮燈供各位皇親貴胄享用，這是皇室少有的奢侈品。
西漢之初，戰亂剛平，經濟凋敝，百廢待興。漢高祖採取“休養生息”政策，以恢復經濟，又經歷文景之治，經濟才全面回升。為減少不必要的鋪張浪費，即使是作為長公主的平陽也不曾大張旗鼓地召集工匠製造物什，此次是她的弟弟——漢武帝劉徹為給竇太后祝壽才囑託她置辦一批壽禮。
實用，精細，低調，不擾室內潔淨......冬旭從宮中回來後，想著長公主提出的要求，陷入了苦惱。前面幾點倒是一個能工巧匠力所能及，偏偏最後這“不擾室內潔淨”難住了他。燈燭照明，煙霧繚繞，燭油滴落，室內難免有焚燒的焦糊氣味和掉落的黑色燈芯。冬旭坐在自家房頂上，苦思冥想，眼見著天色漸漸暗下來，眼見著星星灑滿漆黑夜幕。恰在此時，一位豆蔻年華的少女從屋舍中走出，手裡託著一支照明的蠟燭，袖子小心翼翼地掩著跳躍的火苗。她是冬旭的妹妹——夏瑩。
冬旭突然靈光一現，樂得喜笑顏開，著急忙慌地爬下房頂衝向了後院：那裡是他幹活的地方。
歷經近百天的打磨錘鍊，我，終於出世了。
02
可以說，我是難得一見的人形宮燈！燈體為一通體鎏金、雙手執燈跽坐的宮女，神態恬靜優雅。小宮女一手執燈，另一手袖子似在擋風，實為虹管，用以吸收油煙，防止空氣汙染，又兼具美感。
我被送進了長公主府，印上了“陽信家”字樣的銘文。長公主誇讚冬旭心思精巧，賞賜了他諸多財物和布匹，冬旭再次聲名大噪，連帶著我的原型夏瑩也許了一個好人家。接著，我就被擱置在一隻黑漆漆的木箱子裡，睡了好久。直至那日外面鑼鼓喧天，我才從這場長長的睡夢中醒過來。
沒錯，今日是竇太后的壽宴。雖然老太太多次說不要鋪張，不要浪費，她孝順的好孫子還是不忍她晚年孤獨，盡心張羅著這場壽宴，希望熱熱鬧鬧的。老太太也是可憐！年輕時，她被呂后送往離家萬里的代國，做了代王的妃子。數十年陪伴，終於輔佐丈夫成為了皇帝，本以為苦盡甘來，竇太后卻看著自己的丈夫和兒子為國家熬盡心血，早早地離開了人世，自己也是熬壞了一雙眼睛只能勉強視物。想來，長公主將自己送給竇太后，也是希望能給太后生活帶來便利吧！
就這樣，我被宮人們安置在了浴室中，作為竇太后的洗浴用具，並刻上了長信宮的專屬銘文——“長信尚浴，容一生少半斤，重六斤，百八十九，今內者臥”。
03
再不久，我就聽說了長公主出嫁的消息。
長公主這一生同樣充滿世事無常。年輕時，父皇為她選了平陽侯曹壽作為夫婿，雖屬政治聯姻，兩人倒也相敬如賓。好景不長，漢武帝元光四年（前131年）平陽候就病逝了，長公主成了寡婦，不過兩人生有一子，名叫曹襄。曹壽死後，長公主又在漢武帝的旨意下嫁給了汝陰侯夏侯頗。不幸的是，這夏侯頗卻是個紈絝子弟，貪戀美色，四處遊閒，整日不著家。終於，在元鼎二年（前115年），夏侯頗因與父親的姬妾通姦被人發現而畏罪自殺，其封國也被撤消。羞憤交加的長公主再次守寡，還忍受了巨大的悲痛，因為她的兒子曹襄也在這時候去世了。這一次，長公主沒有選擇很快再嫁，孤身過了十年。
而今，一場漢匈大戰剛結束，長公主還是希望能有個人陪自己度過餘生，再次在列侯中挑選丈夫，眾人都推薦了大將軍衛青。漢武帝得知後，欣然允婚。
於是，便釀成了此次大婚。
宮中是最容易滋生謠言的地方。宮人們七嘴八舌，將長公主與衛大將軍的聯姻說得分外不堪，無非是些衛將軍攀附權貴、長公主命硬剋夫之言。然而，據我所知，長公主的三段婚姻裡，與衛將軍的結合是她最安逸的一段日子，死後她還主動要求與衛將軍合葬。
每日在浴室的氤氳中，我的日子也過得很是安逸。
04
直到有一天，中山靖王劉勝攜妻竇綰前來拜訪竇太后，我的命運再次迎來了“轉折”：我被竇太后贈給了本族裔親竇綰。因為我是太后贈予之物，劉夫人竇綰對我尤其看重，每日差人擦洗，片塵不染。
竇綰雖不能像她的姑奶奶竇太后一般掌握大漢氣象，卻也實實在在當得起一個傳奇女子。中山王劉勝是竇太后的孫輩，竇綰又是竇太后寵愛的侄孫女，兩人正是門當戶對。於是乎，由竇太后作保，劉勝便向竇家提了親，竇父自然是欣然同意。竇綰也幻想過成親後夫妻兩琴瑟和鳴的美好日子，但嫁到劉家不足三月，她就發現劉勝並不是個顧家的人，家中姬妾少說也有七八個，還時常跑去花樓尋歡作樂。一開始竇綰也接受不了自己的丈夫是這樣的人，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況且他們還是政治聯姻，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這時候，姑奶奶開導她：既然她不能是劉勝唯一的女人，那麼她就要成為劉勝唯一離不開的人。在那兒之後，竇綰不再過問劉勝姬妾的事，卻將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條，還掌握了經濟大權。
此前，竇綰並未發現自己在商業上有如此的天賦。雖說秦漢以來重農抑商，但身為中山王的劉勝整日花天酒地、攬收錢財、不通政務反倒是明哲保身的好法子，免得招來皇帝的猜疑。畢竟，夫榮妻榮，夫損妻損，兩人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就這樣，雖然竇綰沒有得到劉勝最多的寵愛，但劉勝卻視她為終身伴侶，禮遇有加，從不在財物上有所短缺。
05
後來，劉勝先竇綰離世，將家中事務皆交給了她，還特意為她打造了與自己同樣的金縷玉衣，希望夫妻兩都能永存於世。元鼎四年（前113年），劉勝去世，享年五十三歲，諡號靖，史稱中山靖王。
十年後，竇綰也離世了，這位靖王妃受到了當時婦人最高的厚葬待遇。
然而，撰寫史書的大家沒有一個願意記載一個在政治上毫無建樹的貴婦。後世除了知曉她是靖王妃，姓竇，名綰，字君須之外，無任何資料。就好像她竇綰，除了是劉勝的髮妻，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除了我，一盞看透了漢室女子悲苦一生的宮燈，無人記得她們。
我在一片轟隆聲中被放進了一方長長窄窄的木匣子中，陷入了暗無天日的長久昏睡。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了別的聲音，才發現這裡不止我一物。由於同病相憐，我與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這給了我千年漫長而孤寂的歲月一點安慰。他們是朱雀銜環杯、青銅鎏金羊燈、青銅鎏金鹿燈、彩繪多枝陶燈、青銅鳳燈和胡人燈......這麼看，我朋友還挺多的啊！
當初，我以為自己這輩子只能永遠留在這片漆黑裡，怎料，兩千年後的一項絕密工事打破了地底下的安寧。那日，河北省滿城縣西南1.5公里處的陵山，解放軍戰士在打眼放炮，一聲爆炸過後，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崩下來多少石頭，一名走在前面的戰士卻突然掉了下去，發現是一個巨大的洞。於是，河北省文物工作隊就開始了清理勘察工作，後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也加入了進來，一同發掘這座“滿城漢墓”。
06
終於重見光明，我很高興，當然如果沒有那麼多專家舉著放大鏡對著我瞧的話就更好了。我很感謝修復我的那對師徒，他們讓我那碎成一塊一塊的老骨頭又重新拼接了起來，雖不復昔日的光彩照人，但也比一堆碎渣要體面得多，更何況這足以讓他們發現我的價值。
1974年開始，我和“金縷玉衣”一同赴外巡迴展出。見識過了外面的世界，我的眼光也不僅僅侷限於漢室興衰，逐漸將自己看作這個國家的一份子，走出去就是代表中國的面子！可能是刷臉刷的多吧，現今我居然被譽為“中華第一燈”，在中國文化交流事業中的地位不可撼動。嘿嘿，老了老了，反而開發出一樁新事業，這感覺還不賴嘛！
不過，畢竟年歲大了，就算我願意滿世界遊山玩水，那幫博物院的小朋友也要擔心我受不住長途勞頓。所以，在國家明令禁止出國展出的第一批國寶級文物時，我就位列其中。這就意味著，我要從我的新事業中退休，真正地安享晚年了。不過，小朋友們也不用擔心看不見我的美貌，大可以在特展時抓住機會來河北博物館看我老婆子呀！我肚子裡可有不少故事是你們沒聽過的呢！
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我面前消失，有些人甚至留不下來任何痕跡。我很幸運，雖然在別人眼中我只是一件死物，但我這一生的顛沛流離，卻讓人們記起了那個時代，記得在大漢盛世的背後還有竇太后、陽信長公主、竇綰以及許許多多普通人的存在，那些史書不屑記載的東西。
一生能有此用處，足以。
策劃：魚羊史記 監製：魚公子
撰文：孟陬七小宣 製作：吃硬盤吧、發達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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