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八年,記錄一個喇嘛詩人的生活和情感變遷

康世偉與喇嘛索達的相識源自一場神奇的偶遇。

2012年,像許多年輕人一樣,康世偉去往四川藏區,試圖進行一場所謂的淨化心靈之旅。另一方面,作為佛教徒的他也想通過此次旅行去看看世界最大的佛學院:色達五明佛學院,豐富自己對藏傳佛教的理解。

帶著攝像機,康世偉開始了自己如探索頻道節目般的旅程:他的鏡頭裡有一路上的風景,有因為車出故障而被困的窘境,還有大量的自拍鏡頭,記錄自己在旅途中的日常狀態。參觀色達五明佛學院時,康世偉看到了之前只在照片中見過的令人震撼的漫山紅屋,也遇到了之後成為自己八年拍攝對象及好友的索達。

他用八年,記錄一個喇嘛詩人的生活和情感變遷

《輪迴情》劇照

佛學院有兩家餐館,供應素食。那天,獨自就餐的康世偉要了份青椒炒蛋蓋澆飯,對鄰桌四五個喇嘛點的一大桌菜羨慕不已。其中一個喇嘛注意到了他,對他笑了下。他也回以微笑,接著這個喇嘛問道:“你喜歡黑格爾嗎?”

康世偉對哲學很感興趣,平時也愛讀哲學書。被一個藏族出家人問到這樣的問題,讓他感到既驚喜又意外——在他以前的認知中,一個喇嘛好像應當對佛經更有研究。比如索達的同伴研習佛經,但大多都不懂漢話,也不瞭解索達喜愛談論的中西方哲學問題。

索達卻不一樣,他讀黑格爾、康德、卡內基,還讀孔子和老子,學術視野非常寬廣。那頓飯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康世偉和索達就哲學問題聊了很多,二人都覺得遇到對方非常投緣。在分別前,索達對康世偉說:“明天下午你來我家住吧。”

對索達的拍攝就這樣開始了。與其說選擇了索達作為主人公,康世偉覺得不如說是索達選擇了他。

他用八年,記錄一個喇嘛詩人的生活和情感變遷

正在拍攝索達的康世偉。

紀錄片《輪迴情》是康世偉在八年跟拍索達的過程中,對這個藏族喇嘛感情生活的呈現。在這八年裡,康世偉同索達一起經歷了他的家庭變故與人生起伏:索達深愛的大妹妹感染肝包蟲病,在手術兩年後舊病復發離世,留下了4歲的聾啞兒子俄朵;索達自己在出家17年後突然選擇還俗,與從兒時就愛慕他並等待多年的姑娘戀愛,離開色達去成都生活。妹妹去世後,他與女友同時也肩負起了照顧侄兒的責任,並通過籌款試圖治好俄朵的耳朵,從而完成妹妹的遺願。

他用八年,記錄一個喇嘛詩人的生活和情感變遷

《輪迴情》劇照

影片前半段的索達每天去佛學院上課、寫詩、看書、學英語,在城市和山野間行走。他的漢話很好,使用的語句通常簡單自然,在談論自己對生活的看法時總是會有準確又富有詩意的表達。索達在倉央嘉措誕辰三百年的那天出生,他本人也熱愛寫詩,幻想成為像倉央嘉措那樣的詩人。而他的浪漫與坦然,彷彿可以讓人相信他會無視任何困境去追求自己的理想。

他用八年,記錄一個喇嘛詩人的生活和情感變遷

《輪迴情》劇照

他用八年,記錄一個喇嘛詩人的生活和情感變遷

《輪迴情》劇照

還俗之後的索達加入了都市人的行列:他和女友去體驗遊樂場裡各種刺激的遊藝設施;在地鐵裡和上班族一起經歷擁擠的晚高峰。索達在成都開了一家藏漢雙語的打印店,開始了自己的世俗生活——他已不再是那個可以無拘無束的喇嘛詩人,而是一個丈夫,一個扮演著父親角色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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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迴情》劇照,索達與女友央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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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迴情》劇照,索達與央金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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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迴情》劇照,地鐵車廂中的索達。

在剛剛結束的第三屆中國民族誌紀錄片學術展中,《輪迴情》獲得了銀收藏獎,並被國家圖書館收藏。界面影像聯繫到了康世偉導演,與他聊了聊這部紀錄片背後的故事。

界面影像:影片名叫《輪迴情》,這中間的“輪迴”代表什麼?

康世偉:這個意思其實很簡單。影片最後一個鏡頭是索達和他的大妹一起拉著俄朵的手,三個人走在街上。其實從小索達就很愛他的大妹,他們一起長大,很有感情。後來大妹結了婚,索達非常難過,還寫了首詩。而當他妹妹有了兒子俄朵後,他愛屋及烏,把這種愛轉移到俄朵身上。

之後還俗了,談了女朋友,索達又擁有了愛情。待到他的大妹去世,他更是把以前對大妹所有的愛,再次轉移到他的侄子俄朵身上。這中間有親情、愛情,再到親情愛情一起,就是一個愛的輪迴。

他用八年,記錄一個喇嘛詩人的生活和情感變遷

《輪迴情》劇照,索達與大妹和侄兒俄朵。

界面影像:聽說有很多片段是顧長衛導演的攝影師拍攝的,但是您在最後剪輯時並沒有選擇那些素材。

康世偉:對,這部影片沒有用到,因為我想要這部影片的質感更偏向於粗糙、真實、接地氣,更像是生活錄像的那種質感,而不像是電影的質感。所以甚至是一些空鏡頭,像包括一些醫院的空鏡頭,都是晃來晃去的。有人說你空鏡頭上個三腳架很簡單。其實就算去補拍也很方便,但是我就想要那樣的鏡頭。

《輪迴情》這一部紀錄片只是講了索達的感情變遷,其實關於他的影片有兩部,更為完整的是《半世緣》,由CNEX視納華仁,視襲影視,微影一佰共同出品,陳玲珍老師製片,徐小明和張釗維老師監製。如果說《半世緣》作為索達紀錄片的正片,那麼《輪迴情》就是關於索達情感線索的番外。

《半世緣》中有更豐富的戲劇性故事情節,就用到了你剛說的那些沒有在《輪迴情》中出現的素材。它更著重於人物的刻畫,同時對索達作為一名詩人的場景有更多的呈現。也請大家期待《半世緣》。

界面影像:這次展映影片介紹中有《輪迴情》的預告片,我注意到其中有一段索達在做喇嘛時對人們去KTV唱歌表示不理解,但還俗後他自己也去了KTV。這個鏡頭沒有出現在《輪迴情》中,但是否說明他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呢?

康世偉:他其實自己是接受自己的變化的,像他自己說的:你們批評我,我接受,我喜歡這個過程。他告訴我藏族喇嘛還俗是非常丟人的事情。他的表哥也說,很多人聽說索達還俗,認為他還不如死了好。因為索達還有一年就可以當堪布了,這就像他在那學習很長時間,明年就可以博士畢業當教授了,但是今年辦了退學。所以他家人非常生氣。當然了,他自己能夠說服自己也算是一個最好的答案。

他用八年,記錄一個喇嘛詩人的生活和情感變遷

《輪迴情》預告片劇照,還俗後在KTV唱歌的索達。

界面影像:索達在您的鏡頭下好像一點都不拘束,是因為你們熟悉起來了,還是他本身就很有表現力呢?

康世偉:他可能有一點表現力,但是他只有跟非常熟的人才會有這樣。其實像我們兩個不熟的話,他是不會說話的。而他的表現欲也是因為我真正當他是朋友,而不是把它當成一個拍攝對象。因為當一個導演把一個人當成拍攝對象的時候,拍攝對象的潛意識中會感覺到你在消費他,你在利用他。比如當採訪一個人時,其實被採訪者是很明顯知道你採訪他是有什麼目的,是用來幹嘛的。但是我沒有把他當成拍攝對象,所以他在我面前會那麼嗨。其實還有很多鏡頭都沒有用,就是因為我們一起拍的,我也在嗨。

界面影像:當時俄朵治療耳朵,您也幫了索達很大的忙,幫他籌錢。這樣對他們生活的介入,是不是會對拍攝的客觀性產生影響。

康世偉:其實這個片子更像是我對我自己內心的一個救贖,作為導演總有一種想法覺得自己是欠了主人公的,你拍攝別人其實本質上你是在消費他。你把他們放在大銀幕上,最後站上講臺的是你。

所以我也曾經幫助過他很多次,包括俄朵,當時是籌到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對聾啞兒童最大的一筆資助金。在這些年我經歷了很多,索達也經歷了很多,我們倆綁在一起了。當然還有其他很多事情,事事坎坷。我覺得我會一直跟他做朋友吧,但繼續拍就不一定了,朋友是一輩子的。

在決定幫他時我會想,片子我可以不拍了,但我要幫他,因為他是我朋友。僅僅是拍攝對象就不一樣了,我需要保持影片的客觀公正性。如果這個影片出來之後,別人問你為什麼要介入別人的生活,改變別人的生活軌跡,一些很尖銳的批評你是無法回答的。所以我就想,大不了這片子不拍了,就算是別人有再尖銳的問題也無所謂。這本來是一個紀錄片倫理問題,但在我這它是一個道德問題,先於倫理問題。

界面影像:索達現在的生活和影片結尾相比,有什麼新的變化嗎?

康世偉:他又去修行了,那種短期的,兩三個月的。他昨天發了我幾張照片,現在的頭髮長得很長。其實我作為一個朋友來看,他的心是比較飄和浮的。之前我微信跟他聊天,說你又這樣自己一個人出去修行,你現在是有家的人了,要怎麼照顧你的妻子?他說央金也很支持我去修這個法。我當時就問,你既然要修行,又何必還俗。他說還俗之後也可以修行。

界面影像:作為朋友的話,您怎麼看待他這個行為呢?

康世偉:我對這個人的感受是,他其實算是挺勇敢的,能夠把自己的想法都表現出來。修行是修來世,對吧?修未來的幸福,雖然這種說法不是太準確。所以你看他把在世這一生該享受的各種世俗的情感,或者電腦、手機、遊樂場這些東西,都享受了一遍,好像這一世和來世他都不願放下。

但是我們人都會有這樣的一個本性。所以後來我想了想,覺得也可以理解。因為正好我認識他時他是個喇嘛,他是一個佛,是一個神,可能我對他會有一個像神一樣的印象,在大山裡面那種神一樣的存在。最後他變成“人”的時候,我好像就有點不適應了。到現在為止,他可能也展現出了很多人性的弱點。但他本身就是人,他就應該有這些特點,這其中也並沒有什麼好糾結。

索達詩歌:《骷髏的微笑》(選自《詩之一生》 康世偉譯)

“The Smile of a Skull” from Lifetime Poem

總會有這個時候 總會有這有一天

There will come a moment; there will come a day.

我也會這樣

By then,

那時我的頭顱也放在這裡

I’ll have laid my skull right here.

希望你們那時看到我不要害怕

Hope you won’t be frightened to see it.

我的身體 作為禿鷲的午飯時

When vultures feed on my carcass for lunch,

我的靈魂到底在哪裡

Where would my soul be?

當黑白雙鳥的羽毛從天而降之時

When black and white birds, fluttering their wings, descend,

眾生的孤魂作何感受

How do the wandering ghosts feel?

骷髏並不喜悅

A skull can’t feel joy and excitement,

但它們的面容卻無法不開懷露齒

but they can’t stop showing a grinning face.

難道它們真的開心

Are they really happ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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