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光:洪範四章

己亥初春,應朋友之邀到山東平陰縣的洪範池鎮,恕我孤陋寡聞,到此之前,還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此來也是一次新遊。

洪範池鎮距濟南約九十公里,隸屬濟南市的平陰縣,鎮因名泉“洪範池”而得名。洪範池鎮比鄰東阿鎮,舊制為東阿縣屬地,1947年連同東阿鎮一併劃歸平陰縣。“洪範池”出自《尚書·洪範》,“洪大之水以陳範池”,取洪水就範之意,故名。

洪範池鎮號稱“齊魯泉鄉”,鎮上人自稱“泉水小鎮”,在這裡,匯聚著大大小小的泉水幾十處,有保存完好的古村落、古道觀和古遺址。濟南歷來以泉城聞名,引七十二名泉為自豪,而七十二名泉中,在這座小鎮上,就有四泉,其中最負盛名的,當屬數洪範池。

洪 範 池

洪範池在鎮政府北,因泉池北有龍王廟,又稱“龍池”,是濟南七十二名泉之一。

洪範池砌石為池,雕石為欄,泉池七米見方,水深六米,清澈見底。欄外有觀泉平臺,臺高一米五。泉水自池壁南側的石雕龍口中湧出,龍頭上方的赤壁上,嵌一方石匾,鐫刻“龍池”二字,是晚清貢生秦維翰所書,筆力遒勁,頗見功力。泉水跌入兩米見方的小池,與繞泉池一週的石渠相連,匯入狼溪河。泉水流經的石渠被稱作月河,月河上有月河橋連通泉池與池北的龍王廟。

郭曉光:洪範四章

洪範池坐落在一座古典園林裡,園林不大,卻極清雅,早年曾是一座道觀,據說道家全真教執教丘處機弟子曾在此修行,弘揚道教。明萬曆時,東閣大學士于慎行罷官歸裡,也常來此讀書。文革期間鎮政府在此辦公,引月河水入食堂,炊事員汲水飲食,鎮幹部在洪範池周圍用餐,餐罷便將空碗筷丟進月河,泉水浮碗筷飄進食堂,炊事員在食堂內就可收拾碗筷,很有點流水傳餐的味道。

洪範池確有幾分神奇,池臺高出地面約一米半,水面則高出地平面半米,常年保持日湧量1000立方米。洪範池洪澇時水位不增,乾旱時水位不減,且水溫恆定在攝氏16度,夏季冰冷徹骨,冬季則熱氣騰騰。泉水邊刊於清道光十八年的《重修洪範池碑記》載:洪範池“不以旱澇而消長,不以冬夏而變溫”,因而又被稱為“恆泉”。洪範池池底和池壁有三十幾處泉眼均勻分佈,散泉湧溢,合力仰吐,泉水平穩上浮,水面卻平穩如鏡。明朝嘉靖時進士何海晏探親回籍,見池水深不可測,偶拋銅錢到池裡,銅錢漂浮久久不能墜底。時高陽晴日,日光照射,金光閃閃。何氏環顧四周,口占一絕:

方池十丈水之潯,

洪範錫名稱到今。

戲擲一幣請澈底,

隨波盪漾似浮金。

“洪範浮金”成為古東阿八景之一,2013年被列為“濟南十大泉水景觀”之一。

洪範池之為“恆泉”,當地人解釋為池底鎮水獸的作用。這是一尊似猴類龜的神獸,青石雕鑿而成,坐北朝南,蹲坐在池底北側。從泉池欄柱的石獅形制看,是金元時期雕刻,想必是當初砌池時安放在池底的。由於泉水從沒枯竭過,很少有人看到過它的真實面目。前些年清理池底沉積物,有人潛水到池底,描述為一隻“鱟”形象。鱟是一種肢口綱劍尾目的海洋節肢動物,從4 億多年前問世至今仍保留著原始而古老的相貌,因而被賦予各種神奇的法力。

我個人認為,洪範池的這些神奇之處,從科學的角度是完全講得通的。當是泉源高而泉脈深的緣故。地溫保持了泉水的溫度,源頭地勢造就了泉池水面的高度,砌池的工匠又恰到好處地將龍頭排水量與泉眼的出水量保持了一致,才有了恆量恆溫,水面高於地面的奇觀。至於“洪範浮金”,應是池水深、水量大,而源頭壓力高造成的泉池浮力強所致。

池北的龍王廟,是一座硬山頂雙脊抱廈的寺廟建築,初建於金代,雖幾經翻修,仍保持了舊有的風貌。門上方“風調雨順”牌匾,原出金丞相侯摯手筆,原物在文革中被毀,今匾為刁山坡教師楊貴祥補寫。廟前抱廈有兩幅抱柱楹聯,前聯隸書是:溥博源泉流長源遠,休徵洪範物阜民康。為民國時東阿縣長莊守忠手書,後聯行書:山色溪聲自古今,天光雲影共徘徊。為晚清東阿縣令吳怡所題。廟堂內供奉龍公、龍母和風、雨、雷、電、算、卜六神,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重塑。

龍王廟前的兩株古柏,雖已歷經千年,至今枝繁葉茂。1989年,山東農學院和山東農業大學的專家對兩株古柏進行過勘測,確定樹齡為970歲。到今天,又是30年過去了,古柏正歷千年之壽。

兩株古柏頗不尋常,分別是一株側柏和一株圓柏,當地人稱側柏為龍柏,圓柏為龍捲柏。西側的圓柏絞絲盤旋,樹身向西南傾斜,樹冠虯枝曲捲,樹下盤根裸露,做痛苦狀。東側的側柏粗壯高大,樹圍要兩人才能合抱,最奇的是你仔細觀察樹冠,竟會發現有地柏、側柏、圓柏、刺柏、龍柏等多種松柏的葉子。大自然鬼斧神工,物狀百態,奇形怪狀本不足怪。但是在一千年前,人類沒有掌握嫁接技術的時候,一棵樹上長出多種樹種的葉子,就有些神奇了。當地人傳說,當年,唐太宗李世民曾經到訪龍王廟,紅鬃馬就拴在這棵柏樹上,是程咬金趕來見駕,與隨太宗行的尉遲恭鬥氣,一怒之下擰歪了西邊柏樹,驚擾了東邊樹上拴著的紅鬃馬,抖亂了樹上的葉子,出現了各種不同的形態。李世民聽到馬在院子裡嘶鳴,出來看個究竟,院子裡的一切都安靜下來,樹葉就這樣被定格了。其實是樹高冠大,年久積塵,偶有飛鳥銜樹種誤落樹冠積土中,風雨浸潤,樹上生樹才有了這樣的奇觀。

洪範池的水清澈甘冽,富含人體所需的多種微量元素。經權威部門測試,完全符合直飲水的標準。煮泉沏茶,宜發茶香,是不折不扣的甘泉水。洪範水合扈泉、丁泉、書院泉等九泉匯入狼溪河,流入古東阿,造就了中外馳名的東阿阿膠。

南 崖 村

南崖是一座古村落的名字,在洪範池鎮南二公里處,雲翠山東麓的山坳裡。因曾為古扈國都城屬地,舊時全稱為“東扈嶼南崖村”,當地人俗稱為“南崖”。

南崖古村,確是有些古。當地出土文物證明,早在商周時期,這裡就有了人類活動的歷史,漢高祖劉秀也在這裡留下了生活的痕跡。村子形成現在的規模與狀態,則是明清兩代人不斷完善的結果。

南崖村體現了完備的防禦功能。村內按部族分為高家街、崔家街和萬家街三條主街,每街東西走向,又各呈“非”字狀向南北分出若干條小巷,巷內左右對稱,戶戶相聯,外圍有圍牆封閉,形成三個自然的村落,各村都有寨門供村民出入。三個小村的外圍,又有一道大圍牆,將三個小村合圍成一個大村莊。南崖村進出只有一個村門,由方石砌築,人稱“石皋”,是南崖人進出村莊的唯一通道,素有“南崖自古一條道”之說。這古老的山村躲在山坳深處,三面環山,一口通外,依山而建,借崖築圍,從村外看,圍牆要幾十米高,牆外有圍濠,深可數米,成為村防又一道設施。再外圍,則藉助巍峨的大山,形成又一道天然屏障。這在戰亂頻發的冷兵器時代,是典型的防禦性村寨,易守難攻。

郭曉光:洪範四章

常言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南崖山地,土肥泉甘。村裡的十幾眼老井,轆轤早已朽腐,而磨得溜光的井臺和井口的累累繩痕,卻依然昭示著當年人丁的興旺。當地土質為紅粘土壤,富含鐵,粘性高,密度大,結構性強。當地民居多就地取材,鑿石為基,垛土為牆,既堅固耐用,又冬暖夏涼。屋脊多圓脊,中間微凸,兩邊緩低,呈蘑菇狀,多用三合土罩面,表面平滑,方便雨天洩水,又可晾曬農作物,具有生活和生產雙重功能。南崖的民居,土石結合,渾然天成,又深具北方民居敦厚穩健、含而不露的建築風格,聚落而成片,獨立而相依。遠遠望去,紅牆相連,高低錯落,鱗次櫛比,聯片居群,如銅牆鐵臂,恢宏而壯觀。地勢又恰居高臨下,總有蓄勢待發之感。南崖村給人的感覺,總是以守代攻,後發制人。於守,則堅不可摧;於發,則勢不可擋。偶爾能聽到一聲牛哞,數串羊咩,幾聲犬吠,陣陣雞鳴。南崖人的生活,與這道山溝一起,匯成一曲雄渾豪邁的紅土壯歌。

南崖人歷來弘武、崇文、重義、尚德。村內舊有大小廟宇十幾所,有文昌閣、關帝廟、三義堂、娘娘廟,圍牆外的西山上,還有規模宏大的道觀——南天觀。南崖人儒、釋、道皆尊,又有嚴格的家規族訓,是南崖人內修外練,律己自強的象徵。南崖人的生活,體現了避、藏、修、守的傳統思想。躲進深山,為避亂世紛繁;深居密閉,是為藏而不露;築廟建閣,則為修心正覺;外設重圍,自然是為抵禦外敵。

南崖村的圍牆和廟宇,在經歷了十年文革和一場歷時四十年的商品經濟大潮後,大部分已被拆毀,只有高家街的兩座高大門樓魏然挺立,隱約可見當年的氣派與闊綽。全村的咽喉——“石皋門”保存尚好,皋上的文昌閣依然完整,閣內石供案有鮮明的宋元遺風。關帝廟曾是村裡香火極盛的寺院,集中體現了南崖人對忠、義、財的追求。如今,關帝廟過街的天棚早已被拆除,廟堂也已是斷壁殘垣,所幸還能讓人回想起當年的興旺。廟前的《創建關帝廟記》碑,為明代進士喬學詩撰文,明確記錄了建廟的宗旨:

“關帝廟者,何所以祀?漢將軍雲長也。何所以祀?以其功在天下,後世人不能忘也。祭義曰:法施與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能捍大患則祀之······”

三義堂只有一箇舊址了,這是高、崔、萬三村結盟聚義的見證。廟堂雖沒了,遺留在村口的《三義堂碑記》字跡尙歷歷在目:

“廟以三義廟者,蓋為三人以義合也······今有高、崔、萬三街眾,世宜善人,探囊捐財,糾工合力,建廟塑像,供各族眾展觀,詢一時之善地,勸人心之善也······”

建廟是為崇信。如果說廟宇和殿閣倡導了一種行為自覺,那麼宗祠和家堂則制定了族人的行為規範。村裡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銘文碑碣,計有幾十通,分別體現了村裡人勸善、戒惡、崇德、尚義,弘揚正能量的淳厚村風。《扈峪村萬家莊戒賭碑記》中就明確提出:

“······時壞人品、壞家法,傷風敗俗······吾鄉先君子有見於此,嚴戒賭博,但恐日久年遠,惡風覆成,是以閤莊商榷,禁戒公立罰例······”

將對惡俗的懲戒,勒石宣張,詔示族人。高家街長短不一的分段石板路,據說就是高家懲戒違規族人的勞教所。族人違犯族規、祖訓,族長根據違規性質、程度的不同,量刑施罰,勒令逾規者據石鋪街,造福鄉里。錯大多築,錯小少築,就形成了這長短不一的分段石板街。

郭曉光:洪範四章

自強與自修的風氣,造就了南崖人正直、堅韌、剛正不阿的性格。清乾隆年間高家街的高光烈,樂善好施,遠近有威望。他曾參與雲翠山南天觀修擴;與第七十一代衍聖公孔憲培私交甚篤,常往還於南崖與曲阜間。孔憲培曾經有兩句詩激勵高家後世子孫:

興祥毓桂清,

聖傳文連登。

高常,是道光年間高家街的武舉,武威廣播。據傳村人曾與舊縣人發生械鬥,舊縣人吃虧糾眾趕來報復,在村口看到高常用繩子栓了兩盤石碾掄得上下翻飛,自知不是對手才走了義和路線,最終成為友鄰。

南崖村的圍牆外,西有扈泉,泉水洶湧,具飛揚跋扈之勢,被列入濟南七十二名泉。“扈泉湧碧”也是古東阿八景之一。村外西山上,有位居中國四大道觀之一的南天觀,觀內有列為濟南七十二名泉的“日月泉”。南天觀的歷次修繕,南崖村人都參與建設,南天觀是南崖人的精神家園。

南崖人心靈手巧,智慧勤勞。村邊曾發現古陶窯址,有製陶燒陶的傳統。南崖石匠,可令頑石生花,古民居上的雕花、鐫文石構件,都是南崖能工巧匠的傑作。南崖地肥,宜種瓜果谷豆。南崖的蘋果,個大味甘,水分充足。南崖豆腐,更是遠近聞名。南崖人善制綠豆粉皮,皮薄而質韌,遇水即軟,久燉不粘,勁道又爽口。南崖盛產紅薯,南崖人把紅薯製成薯幹、薯條、薯片,遠銷全國各地。南崖的石磨煎餅,是南崖獨有的製作工藝,他們用傳統石磨碾小米,乾鍋攤煎餅,有蔥香、水果、玫瑰等多種口味,香甜酥脆,便攜帶,易儲存,不需回鍋,不必加熱,食用非常方便。

若偶宿南崖村,於古老庭院中置方桌,圍小櫈,閒話古今。山野菜、清水魚、山禽五穀,俱是農家土法烹製,喝一壺自釀的純糧老酒,押一口純香的山家土菜。這裡聽不到車馬的喧鬧,只見一輪明月自山間悄然升起,間或有西山傳來一兩鐘聲,其幽冥清靜之情頓生,豈不快哉!

書 院 村

書院村在洪範池東,與洪範池相距不足一公里。這是一個在夏、商時期就形成聚落的古村落,歷史不可不謂之悠久。

“書院村”因村邊有“書院泉”而獲稱,泉,則因旁有名宦劉隅創建的“東流書院”而得名。書院泉也是歷史名泉,列濟南七十二名泉之一。

書院泉在天池山腳,天池山不高,卻有著不凡的靈秀。

“凡山,無木不秀,無水不靈”。天池山海拔高度不過百米,呈東南、西北走向,卻到處是茂林修竹,碧泉清流。山頂有泉池,人稱“天池”,又名“雲泉”,常年不涸,水中有魚蝦。盛夏時節,泉水暴漲,東山坡瀑布懸泉,飛流直下,北山坡清泉歡湧,氣勢磅礴。其噴薄之勢,遠過趵突泉。

書院泉初名西流泉,因泉水自東向西流淌,故名。《山海經》、《水經注》均有記述。古扈國王室取其水作飲用水。傳商、周時已開鑿泉池,直到南北朝時期才定型,形成今天的樣子。元世祖時期,中書左丞嚴實改“西流泉”為“東流泉”。明嘉靖時,左副都御史劉隅建東流書院,始稱“書院泉”。

郭曉光:洪範四章

書院泉泉池約8米見方,青石圍欄,水深3米,泉水自池底噴湧而出,再由池前老龍口中躍入小池,分東、西兩個出口湧入池沼。說是“書院泉”,其實準確的講,應稱天池山泉群。天池山百川竟流,共同匯入書院泉前的大池沼,合天池泉、白沙泉、苦泉以及若干不知名的小泉,連同主泉眼“書院泉”共同流入泉渠,又繞村一週,匯入狼溪河。

書院村之為書院村,有著深厚的傳統基礎。除了早期古扈國王室曾在此活動為外,歷代都不乏人類文明的遺存。我曾於白沙泉邊的一道小水渠上見到過一座由石板搭建的簡易小橋,其中一塊石板就是一扇漢墓的石刻墓門,門板、門軸都相對完整,版面上璞首銜環的紋飾尚清晰可辨。

南北朝時期,這裡佛教興盛,史料記有崇梵寺,一直延至隋唐。北山與東山的山崖上至今留有四龕完整的石窟及若干墓穴、碑刻、摩崖。北山兩窟一刻“西方三聖”,一刻觀世音菩薩像,均北齊人風格,文革間有殘損。兩窟中間有摩崖碑,北魏形制,拱龍碑額,只可惜文字已無存,許是某個時期被人為剷除。墓穴多方穴,約40-50釐米見方,有嵌口,可覆板。其中一穴還在洞穴上下線描陰刻出靈塔造型,塔身、塔頂、須彌座俱肖。東山崖有兩窟,殘損嚴重。北齊僧安道一鐫“大空王佛”摩崖書,圓厚縱逸,似隸還碑,斂中帶放,反映了僧人“尊山為佛,以空為王,視安為樂”的佛教觀。

唐後期,崇梵寺毀於山洪,復建洪福寺,宋代漸出高僧。

元初,嚴實為東平路兵馬總管,這是個在蒙古鐵騎風掃殘雲時就率軍降元的將領,頗受元世祖賞識,當時是叛將,於今看來,也不失為“識時務”之“俊傑”。嚴實一生殺人無數,晚年悟生憐憫之心,於泉邊建別墅,興辦私塾,教書育人。

至明嘉靖時,洪福寺僧人亂規殃民,朝廷下詔毀寺,時劉隅正遭貶回籍,奏請改寺院為書院,獲帝恩准。兵部尚書蘇佑篆書“東流書院”匾額為賀。

舊時書院村可謂“家家讀書,戶戶流泉”。書院泉渠匯諸泉之水繞村流淌,村人引泉水入私園,建池蓄沼,養魚植藕,種菜育花,構景澆園。書院村書聲朗朗,泉韻淙淙,青山為靠,溪流為沼,竹樹環抱,屋舍掩映,池旁泉邊常有浣女嬉戲玩笑,“東流浣紗”就成為古東阿一景。據說,唐代詩人王維的《山居秋暝》所描繪的就是這裡的景象: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王維的這首詩是不是描寫的這裡,沒有足夠的證據,傳統的註解為描繪的終南山,也許是與這裡的景色出奇的相似。但王維在書院村曾見到過這樣的場景是毫無疑問的。因為王維在中狀元之後不久,就因“黃獅子舞”案被貶謫到濟州任司倉參軍。這是一個類似今天的糧庫主任的官職,品級在八品以下。當時濟州治所在州治盧縣,址在東阿西北,即今天的平陰縣。王維在這裡一呆就是四年。他到過書院泉邊的崇梵寺,留下過一首《寄崇梵僧》

崇梵僧,崇梵僧。

秋歸覆釜春不還。

······

且不究王維的《山居秋暝》是否描述書院村,書院村在元明時期,是文人雅士的樂園確是毋庸置疑的。明成化時河南布政司參政劉約有一首詩《東流泉》絕對是描寫這裡的:

山屏一曲抱寒塘,玉砌千層泛碧香。

波翻芹藻衣鞋溼,冷沁心脾笑語涼。

海窟泉湧源遠大,地維旁潤澤深長。

卻怪山陰王逸少,不知此地可流觴。

王羲之沒有到這裡來流過觴,但這裡卻從未缺少過文人的雅集。明萬曆間,光祿寺丞朱維京訪友到此,與賦閒在邑的于慎行、東阿知縣朱應谷在書院泉臨泉飲酒賦詩,朱維京見到故友竟忘記旅途勞頓,欣然寫下《東流泉》詩:

院傍三家市,屏開十里岑。

石床雲作幔,丹壑水成音。

轉樹林飛玉,衝波月散金。

不知行役苦,但覺空人心。

朱應谷與朱維京是同科進士,隨即以一首《東流泉和朱可大年丈韻》唱和:

清流環曲徑,翠色映遙岑。

山靜無人跡,林深多鳥音。

雨晴雲破練,月上灑浮金。

千里來知己,同遊愜素心。

而於慎行也以一首《雨中東流泉和可大》和之:

風雨鳴丹谷,林亭依翠岑。

樹動三秋色,泉飛萬壑音。

夜涼橫吹起,欲聽水龍吟。

一尊今日酒,千里故人心。

一個是“不知行役苦,但覺空人心”,一個是“千里來知己,同遊愜素心”,而另外一個則是“一尊今日酒,千里故人心”,把三個人的感情和遊歷的暢快表達的淋漓盡致。三人的唱和之作均書丹上石,鐫刻成碑,只惜于慎行碑在文革中不知去向,而其餘兩碑至今尤立在泉池北側。究明清以來,各地名士吟詠書院泉的詩文不下幾十首(篇)。

書院村人對於書院泉的妙用,遠不止文人的風雅,東流泉與家家戶戶的生活是密不可分的。書院村至今沒有自來水,對於書院人,水是不必管道的。村裡自古以來,泉水進家就是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事了,但凡生活中用水的地方,都是由書院泉水來解決。不知從那一輩開始,村裡就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一日三餐時段,全村是不準洗滌異物的,包括洗衣、飲畜、刷洗不潔,泉水只用於洗菜、淘米、為飯做炊。

書院村泉清水甘,村裡的姑娘出落的美,是出了名的。據傳,書院村黃家女與西窪李家公子定了親,李公子一心想見識一下姑娘的容貌,便藉故拜訪黃家令公,故意拖延時間至晌午,一心想在黃家姑娘送飯菜時一睹芳容。誰知只聽得廚房裡叮咚作響,不一會兒飯菜就熱氣騰騰的上桌了,卻一直未見姑娘的影子。整頓飯只見黃老令公不時地伸手從身旁的水渠裡撈出一道道菜,一盤盤饃,而不見黃家姑娘進屋。李公子心生差異,黃老伯知他心事,告訴他,菜是從廚房裡炒好,放進木托盤,由流水傳到客房裡來的,餐桌旁有道攔物閘,菜到桌邊就停住,取出菜,放開閘,木托盤就又由流水送回廚房了,是不用人進來的。李公子一臉失望,直到洞房花燭之夜,才得見姑娘容顏。

書院村裡的書卷氣,在明清時期的鄉野山村裡是絕無僅有的。明代沒有公立學校,這座書院是遠近聞名的私塾。

有明一朝,平陰縣出過十一個進士,有十個出自東流書院。劉約、劉田和劉隅,這一門父子三進士,是東流書院的始創者,何海晏、孟一脈、于慎行、喬學思,都是頗有政聲的名臣,這其中,當以隆慶進士、東閣大學士于慎行成就最為卓著。于慎行是萬曆皇帝的老師,無論在朝、在野還是在鄉,都有些為人樂道的故事。這裡且不述軼事,於的外祖父是劉隅的長兄、劉約的長子劉田,母親是劉田的女兒劉淑人,而另一名歷史名宦孟一脈,則是于慎行的表兄。可見環境造就人是何等的重要。

入清後,東流書院聘嘉祥名儒黃公執教,黃公愛其山水清泉,攜家眷定居書院村。雍正十三年,書院遷至洪範池西園,村則仍稱“書院村”。村裡雖沒有了書院,但書院村的尚學之風卻一直延續下來,直到今天,書院村的高考入學率仍居全縣第一。這讓我又想到在書院村一家大門上看到的一幅楹聯:

忠孝傳家遠,

詩書繼世長。

南 天 觀

南崖村西側的山樑,是雲翠山,山頂一座道觀,就是南天觀。

南天觀按地界劃分,是坐落在南崖村的地界裡的。這是一座在道教界異常重要的道觀,始建於南宋淳祐八年(1248),歷時63年,到元至大四年(1311)才建造完成。當時是與北京的白雲觀、濟南的長春觀和嶧山的長青觀並稱中國四大名觀的,最初是道教“全真七子”之一的丘處機修行的道場。

舊說,“南天觀,藏三瑰。日月泉、悟庵洞、透龍碑”。不僅如此,南天觀保留著相對完整的古道觀和全國最大的道士墓冢群,墓碑林中有《道教全真教世襲圖》碑,清晰記載了全真教的世襲傳承流跡;現存主要建築遺存多明清建築,2015年列為山東省文物保護單位。

郭曉光:洪範四章

雲翠山海拔不過500米,汽車沿盤山公路斗折蛇行,很快到達山頂。山上奇峰競秀,嘉木連天,南天觀就隱藏在雲翠山積雲疊翠的密林深處。車泊停車場,順山路行約百米,就看到南天觀的山門了。山門不事張揚,單間石砌,灰瓦覆頂,古樸簡約,建於山坡上。自下仰視,青山翠屏,紅牆黛瓦,綠樹掩映,很有點置身仙境的感覺。

南天觀南高北低,依山而建,佔地約3600平方米,主要建築有玉皇閣、憑虛閣、長春閣、真武觀、三真觀、戲樓、看臺等。大致分為下、中、上三級錯層,形成四個院落。最高層為玉皇閣。

進入山門,迎門的建築是憑虛閣,憑虛閣又稱“蓬萊閣”這是一座兩層的石砌閣樓,中間一道拱門穿閣而過,拱門上方嵌一石匾,鐫刻楷書“南天觀”,書法工整,無落款。穿過憑虛閣,是一處寬敞的庭院,稱為“蓬萊仙院”。回首再望憑虛閣,拱門拱窗,上下分明,中間鑲嵌石刻牌匾,赫然刻著兩個大字“蓬萊”。

蓬萊仙院是南天觀的第一進院落,閣西三間石屋,原是林業辦公用房,石刻門楣上至今保留著“紅心向黨”的字樣。閣東側是一片空闊場院,矗立著幾十通碑刻,多明清時期功德碑,南天觀“三瑰”之一的東透龍碑也在其中。

“東透龍碑”又稱“三進士碑”,是明萬曆時期由東閣大學士于慎行撰文,布正史喬學詩書丹,左副都御史孟一脈篆額的記事碑。全稱《雲翠山天柱觀新建玉皇閣碑記》,透龍碑碑身高2.4米,寬1米。所謂“透龍”,即透雕龍紋也。這通碑有透雕盤龍碑額,贔屓負碑基座,記錄了萬曆二十一年玉皇閣的落成和歷史淵源。是研究當地歷史的一項重要的實物資料。

憑虛觀前,舊有長春閣,是丘處機修行的所在。丘處機號長春子,故名,今已不存。後人為開發旅遊,欲借泰山碧霞祠的影響和人氣,在原址復建了碧霞祠,供奉碧霞元君。碧霞祠前面,便是山崖石壁,而石壁下方,幽然一洞,名“回陽洞”,洞內有泉,就是“三瑰”之首的“日月泉”了。日月泉很著名,列濟南七十二名泉之一。

“回陽洞”又名“長春洞”,“長春”是丘處機號,據說早年丘處機就在洞內修煉。昔時古人擇水而居,丘子當初選擇這裡,大概也是出於有泉的緣故。至於“回陽洞”一說,則是因為每年裡只有夏至這一天,太陽直射北迴歸線時,洞內才會有陽光照射進來,後人發現這一奇妙之處,便有了“回陽洞”一稱。至今洞門口的橫樑上還留著“回陽洞來複泉”碑刻。

“來複泉”是日月泉的別稱,因泉水可在泉內往復流動,故名,仍以“日月泉”叫的最響。“日月泉”是兩眼泉,兩泉相鄰比肩而互不相同,雖相隔只一道石壁,卻來自不同的水系,水溫也有明顯差異。月泉在南,水源來自東南,水溫偏涼;日泉在北,水源來自西北,水溫較暖。後有人為突出“日月”概念,在兩泉上方各覆一塊石板,分別鑿出太陽和月亮的形狀作為泉口,便給了日月泉更形象的表現。日月泉的洞門右側刻一對聯,只有上聯而沒有下聯:日月泉邊日月好日月千古日月明。下聯是留給後人來對的,至今沒有佳聯刻上去。

日月泉水清泉洌,常年不涸,泉水距地面深不不過尺,成人伸手可汲。人說,男人飲月泉,女人飲日泉,可使家庭和睦,夫妻情深,因而常有遊人攜泉水而歸。想這長春子丘真人也確是不凡,竟能選得如此佳境修煉,不成仙也怪。

關於丘處機,江湖上傳聞多多,而我對於這位世外高人的印象,最深刻的還是他的入世之舉。在金末蒙古大軍席捲中華大地時,面對生靈塗炭,1220年的正月十八,73歲的丘處機率領十八位弟子,從山東的昊天觀起身,翻過千山萬水,穿越沙漠戈壁,歷盡艱辛,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到達雪山,覲見了蒙古可汗成吉思汗。與這位殺人惡魔進行了一年零兩個月的交流,最終說服成吉思汗號令大軍不殺庶民,避免了大規模的殺戮,促進了蒙古與漢民族的大融合,這位丘真人功不可沒。

離開日月泉,沿東側山路拾階而上,上面是另一重天地。這是一片開山拓展出來的大平臺,幾乎沒有什麼建築,只有一架石構的鐘亭和一大一小兩個矮小的石屋,鍾亭內的鐵鐘早已是現代鑄造工藝,石屋小到僅可容一人打坐,石門口的門楣上端刻“都天糾罰”四字。臺正中崖壁上現一洞口,上方嵌石匾鐫刻楷書“悟庵洞”。

這是一座人工開鑿的石穴,洞深約四米,高可兩米五左右,寬與高略同,拱形券頂。悟庵洞是明萬曆時期南天觀道長許道仙修煉的道場。許道仙也是道界名士,道號“悟庵”,因名“悟庵洞”。悟庵洞最深處的洞頂有方形小洞,可通上一層的玉皇閣,今已封閉。據說許道仙在洞內修煉,到一定程度身體會從座位上飄然而起,從頭頂的小洞飄進玉皇閣。一次道長下山,小道士見到玉皇閣內上香女子貌美,心生不軌,利用小洞將女子拖入悟庵洞強施非禮,後來被道長知道了,命築小石屋糾罰,並時時敲鐘自省。後來衍為歷代道長懲戒違規道人的懲戒所和禁閉室。

悟庵洞的平臺上立有兩通石橛,圓額,有穿孔,類似漢碑中用於下葬的碑穿,素面無刻畫,不知何用。陪同我上山的萬肇平老師告訴我,過去的悟庵洞是個獨立的區域,與其他院落不相通,是道長修煉和懲戒糾罰的封閉區,當年曾有吊橋連接長春閣,平日吊起,便與外界隔絕了。石橛則是吊橋系索的纜樁。

悟庵洞的東西兩側各有一個院落,分層錯落,略有高差,東側是三官殿,供奉天、地、水三官;西側是帝君殿,供奉地藏菩薩和十大閻羅。帝君殿原為真武觀,改為“帝君殿”有點驢唇不對馬嘴。神像多新塑,工藝欠精。

玉皇閣是南天觀的最高一重,是一座石砌硬山頂雙層樓閣,格局據萬老師講也有所改變,一層供玉清、上清、太清三境真人,二層供玉皇大帝。泥塑雖新,而神像前的石供案卻頗蒼古,有元明遺風。廟門前的石門鼓是典型的元代石雕,鼓心有孫悟空的形象,與上世紀八十年代動畫片裡的十分相像,看來吳承恩的《西遊記》問世之前,這“齊天大聖”的形象就已經成熟了,雖安放的位置欠妥,還是讓人想到這道觀的背後,是塵封了很多故事的。

出“蓬萊仙院”西門,就看到南天觀的第三件瑰寶“透龍碑”的另一通——西透龍碑了, 碑陽的《雲翠山南天觀》碑記載, 南天觀初名“天觀”,1248年,全真教弟子牛志淳、郭志仙尋先師之跡到此,後來又有“同儕周志方、趙志古繼至”。兄弟四人“鑿堅鑿壁,身服勞苦,殆無虛日”,累歲經年,數易春秋。又有“鄉之善士出資,成此佛觀”。成觀後“又安寶像(丘真人像)其上”。到元至大四年(1311),邱處機第二代弟子楊道遠,楊道昌住持天觀,立此碑為記,始稱南天觀。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