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2019年11月8日,立冬。我應約作青山行,遊戴家湖公園,尋五豐閘,走到和平大道與工人村交岔路口,猛然想起,40年前的今天,我就是從這裡開始我的武鋼及青山生活的,我的最為艱難的勵志中年,就是從這灰塵載途的鋼城開始的。

從高爐林立到高樓林立……眼前的景象跟昔日的記憶無法重合。

偉大的80年代那些紛紜過往,我早已編寫成《勵志中年》。現在用手機所拍,配以“勵志中年”前言發出,以紀念那從40年前開始的艱難歲月。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80年代(上)

調回武漢

經過文革動亂,我們十年蹉跎,轉眼已人到中年。如果像一篇小說所說“減去十歲”,我們應正值二十郎當青春。但時光不可挽回,我們已然三十而立了,不能不與青年告別。

國運盛而命運盛。好時代終於來到了,機遇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但我還被陷入困頓中。1979年11月從蒲圻調回,在位於漢口居仁門北頭鐵路邊的鄂化漢辦去辦手續時,有“黑牡丹”之稱的王家玉說,祝賀你當上鋼鐵工人。我當時有種自豪感,不知是否去看望過附近的居仁門中學,應該對她說:母校,十年後,你的遊子回了!

然而一旦上班才知道,工作環境完全不像那綠水青山的鄂南。原來,我對武鋼只有嚮往而沒有對所調來的車間和工種作絲毫瞭解。聽說是來開弔車,而實際被派到第一鍊鋼廠最差的工段,真有剛出虎口又入狼窩的悔痛。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大約22歲時的我

在為《武鋼文藝》50週年而寫的“第一次參加筆會”約稿中,我如此回憶:

“怎麼能不自卑呢?從呆了十年的蒲圻對調到武鋼,年近廿九。在第一鍊鋼廠整模車間抹帽工段三班倒。那工藝後來失傳,我至今不懂,大概就是為灌鋼水的錠模上面用以鎮靜的‘帽頂’抹砌耐火隔離層,用黑白摻合的泥料。通常是冒著燴炙般的高溫勞作,霧氣撲面,如蒸桑拿。一輪搶修下來,摘下防塵面具,鼻孔嘴巴都是黑的。要上廁所,故那話也是黑的。

反正八小時後下班,體能消耗和水分消耗之大,如同打過一場籃球,疲累之極。”

下班何去?那時“跑月票”回漢口漢正街巴家巷老家,路上還要折騰二個小時。待休息十個小時左右,又得起程往廠裡趕,擠車跑船,苦不堪言。日復一日,還會年復一年嗎?

此生休矣!別無指望,只有維持最平常的生存模式:做事拿錢,隨便找個人結婚成家,以了此殘生。我這不是悲觀,成千上萬的工人不都是這麼過活的嗎?

我辦理對調的理由是“個人問題沒法解決”,難道回來就好解決嗎?早知如此,還不如在蒲圻就地解決的好。

2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到武鋼上班之前,我去了一趟沔陽老家,拍攝到一個叫前娥的小女孩)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1979年的母親含飴弄孫。就在漢正街巴家巷附近)

到了這個年月,同學們大多談婚論嫁了,我是全方位的落伍。

朱同學1974年初調回武漢制漆廠,1976年被推薦上武漢化工局主辦的燃料化學工業大學,住讀二年半;到過蒲圻鄂南化工廠實習,畢業前與女同學開始戀愛,可謂一帆風順。1979年12月24日,我的生日竟是他的結婚日:將礄口的住所騰出來作新房,父母暫棲於公用廚房;在礄口建樂餐廳辦了七桌酒,同學們幫忙但沒有上席,還有跟我一樣同為單身的同事馮曉東。一位小曾對我的印象比較不錯,認為表現幽默風趣。經朱志六牽線,我和她短暫相處過。

她和我一樣,都是從上一段感情中走出來不久。我抱定的想法是別人不拋棄我就行。她到我家來過,自然對我的家境條件不敢恭維。我們見面的機會不多,倒班休息時約會,每次都要把她送回漢口三陽路家中,我心甘情願,著實還是很累的,有點知難而退。但還是想等她來推掉我,這對女方更有面子。後來聽說她跟前男友複合了。多年後在街上偶遇,我牽著孩子,而她還沒生育,寒暄幾句,有過一聲嘆息。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初戀

1991年底,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孤雲獨去》出版之後,寄給她一本,竟收到她的一封回信。

“羅時漢,你好,

十多年的奮鬥,終於使你成功,我真心的祝賀你,也感謝你十多年的時間還記得我,無論你是在怎樣的心情下給寄的書,也無論你的用意是什麼,我都會誠懇的接受你的書,你的做法也使我深受感動。

不知什麼原因,收到你寄的書後,我有種想哭的感覺,甚至想在書中找出寫給我的隻言片語,但令我失望。

人生如夢,轉眼我們都進入中年,而時光流逝得太快,太快……在這裡我也不想多說,因為有些話不知從何說起,原諒我以前對你的冷漠,但那決不是輕視。你是一個自強不息的人,我佩服你,也尊重你,望你能繼續騰飛。(沒有文化的人寫的信,望不要見笑)最後代問你女兒關關好。祝

一切順利

曾莉 草

91、12、13午”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有了第二段戀情時的我,逛中山公園)

參加筆會

我的歸宿在哪裡?仍在苦海中掙扎。從抹帽工段調到下注工段時,在險象環生的現場我受過一次工傷,左腿大姆指被砸骨折,苦不堪言。儘管如此,我沒有萬念俱灰,努力顯示自己的存在價值。

1980年夏末參加過廠工會在武鋼四招舉行的“鋼城之夏”職工游泳比賽。沒有訓練,也沒有休息,我好像是下夜班後去的,蛙遊百米以1分46秒2爭得了個第三名,有工會幹事趙國光拍下的一張照片。當時儘可能獲得作為鋼鐵工人的更多生活體驗。有時下中班,在廠前毛主席像那邊乘坐匈牙利進口的大黃車“伊格洛斯”,很快地回到漢口,頗為舒服愜意,我為此還寫過讚美詩。

漢口來的青工,一般不願在青山這邊選擇對象和成家,“寧要漢口一張床,不要青山一間房”,跟“寧要上海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是一個心態。但我並不這樣認為,希望能在青山住下來,有單身宿舍也行,不太願意跑月票。那時,恰好大哥在工人村八街有一間空房,借給我住下。80年代初,青山還屬鄉鎮,紅鋼城稍熱鬧一點,工人村十分冷清。對於喜歡體驗生活的我來說,還有點新鮮感,利用在這裡的業餘時間休息和寫作。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這是從現在穿越過去,當時的條件絕沒有這樣好

從蒲圻的山山水水中孕育的田園牧歌要被工廠這座鋼鐵怪獸活活吞噬了嗎?勤奮寫作,通過文學而自救,也許是我擺脫困境的惟一出路。在毫無詩意可言的生產流水線上,我於勞動體驗中寫出了組詩八首,其中“整模工”(外一首),經陳齡編輯認可,於1980年《武鋼文藝》三期上亮相,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讓作品變成鉛字。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我還在一次相親時於任家路人家偶發靈感寫出詩歌“老爐廠的家”,投到《長江日報》,經由巴蘭蘭編輯於1980年11月8日發表了!當時得知消息,跑到紅鋼城職工大學櫥窗報欄前,看了好久,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作品居然上報了。

這是我調進武鋼一年後發生的事,它像一束自己採摘的報春花,獻給了我的三十歲,即而立之年。這也是一個標誌性事件,車間有同事對我刮目相看,認為我的工人當不長了。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四十年前,我跟同在武鋼的他們還素不相識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不久,我就由班組同事介紹認識了某某某,她在本廠行政科當食堂會計,形象、人品都還不錯。我們在她家附近的田野和漢口中山公園有過約會,工人村也可成為“愛的小巢”。我上白班時隔著食堂小窗口也偶爾跟她見面。記得有一次進去時,她多給了我保健票,我還當場數了一下,真是傻冒。都大男大女了,相逢是緣,便很快決定就此解決個人問題。

既為武鋼人,參與武鋼事。那段時間,公司宣傳部編輯一本《武鋼老同志回憶錄》,由也住在工人村的公司黨史辦吳禮禎牽頭,組織文學青年採寫。我採訪的是原鄂豫軍區教導一旅三團三營營長段寶林,題目叫“活躍在大別山區”,寫的是解放戰爭中他經歷的夜過水圩子、冤家路窄這兩件事。這是我第一次參與公司的活動,也結識了一些人。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戴家湖公園

大概是1980年底,正屆而立之年的我接到了《武鋼文藝》參加寫作學習班的通知,那是文學女神在召喚,對我而言,不亞於收到高考錄取通知書一樣驚喜。但我深知一個一線倒班的工人,要去參加這樣的活動絕對是非常奢侈的事,困難重重。記不得具體過程了,好像是廠宣傳部的陳尹士拿著通知書到車間來做過工作,也承蒙哪位領導恩准,我終於成行了,第一次來到了武鋼礦山。

那可能是八十年代武鋼的第一次“筆會”。參加者有池莉、喜宏等人。筆會期間的花絮不少:似乎某女周圍不乏殷勤者,有某男為她謄稿,並在一天晚上敲門不開時深情表白:我要跟你跪下了。這是別人的故事,我連故作風雅的資格都沒有,而是抓緊時間面壁枯坐,搜索枯腸。記得寫的是一篇“老安頭上廬山”的小說,自然是自說自話,編輯老師肯定不會通過。文學,我並沒有準備好,只有跟女神擦肩而過。筆會,算是到此一遊吧。我對與會的文壇精英們沒有羨慕嫉妒恨,只是望塵莫及,識趣地退走。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五年後我調進武鋼文藝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再到黃州赤壁,是不是判若兩人?背影是趙青

因為車間規定的時間有限,我要提前離開了。當時學習班的地點好像是鄂州程潮,不然我為什麼想到要去一下對岸的黃州赤壁呢?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去看看,滿足自己多年沒有實現的旅遊心願,畢竟對蘇東坡題賦的文赤壁有太多崇拜和嚮往。心事重重,我一個人的赤壁遊肯定是傷感的。北風凜冽中,穿著工作服大衣的我表情凝重,不知是否身心寒冷。這次參加學習班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吧,顯然,就我這種狀態表現,以後肯定不會要我去了,車間裡也不會再放我出來。我要回去,回到嘈雜喧囂的流水線上去,回到狹窄骯髒的班組裡去,繼續跟嘻笑怒罵的工人們一起昏天黑地的三班倒……文學不是你想玩就能玩的,還是老實本分地當個工人吧。

保存現在的那張照片,留下了我慘淡人生眷戀文學的絕望表情?黃州赤壁所寄信封上,郵戳是1981年1月3日。據此推算,我的三十歲生日即1980年的12月24日是在學習班期間度過的,卻沒有任何記憶,何其慘淡。

其時,未婚妻對我遙遙關注並忍受著極大的痛苦,我們的第一次結合之果,不得不由她私下解決了,這是還沒有正式結婚的原因。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1982年初,還是工人的我請病假,去獨遊長江三峽

整整四十年前,我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天安門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