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記憶」 回憶蒙自路

【家國記憶】 回憶蒙自路

塞外布衣人

應該說,盧灣區蒙自路是上海黃金地段的一條路。但是,它卻沒有半點“含金量”;不僅沒有含金量,與同樣叫“路”的南京路,淮海路,延安路等相比,簡直就是天上和地下的差別,就如大象與螞蟻的差別一樣。其實,蒙自路或許也並不是很小,只是這裡所說的蒙自路,僅是指蒙自路的一條里弄或街巷,因為它事實上也一直被稱為蒙自路。

蒙自路不起眼自不待言,恐怕就連不少的上海本地人,也不一定知道這條蒙自路究竟處於何處方位,不過知道不知道也沒有多少意義,也許因了它的簡陋不知道的人越少或許更好。但是,它存在於上海的中心地段卻是不爭的事實,它距南京路,也就不足三公里的路程。所以,它就在那裡,長年累月地走過來了。

這裡所說的蒙自路,其實就是一條狹窄而彎曲的巷子,上海人叫里弄。它是南北走向或是東西走向,已不甚瞭然,以中國人的固有習慣,權且為南北走向罷了。它雖然彎曲,但卻很短,這面呼一聲,那面就能回應。它的兩端都呈斜面,那些起伏不平的房簷,就象兩端斜流下來的窪窪旋渦,轉了幾個圈,就長久地固定在那裡了。凸凹的青石磚鋪在地面上,彎曲著向兩面延伸,到頭就連著其它“路”的街陽邊;似乎出於羞澀,僅冒出去兩三塊,又斜著往回轉了。青石磚因了歲月的久遠,縫與縫之間都夾著青苔,也殘露著草莖,又皆因歲月的久遠,本應是綠色卻不無例外地泛出青黑色;石磚的中間已被踩凹下去,有的甚至已漏空,綻出了下面的沙砬。往上望,則是一排排漆黑的瓦簷,一塊疊著一塊,有的壓得不緊,向上翹起來,好象在迎著雨水往裡灌;這時候就突然覺得,如果誰在這裡大吼一聲,那些瓦簷都象會被震落下來似的。

在這狹長的兩側,就是各家各戶了;說是各家各戶,其實也可以說是一個大家子,因為家家做飯的爐子都放在外面,一到中午,人們都拿著浦扇搧爐口,直到蜂窩煤褪盡青煙,冒出火花;哪家炒什麼菜,吃什麼飯,都一目瞭然,似乎一里弄的人都可以心無芥蒂地交流,也似乎沒有什麼密秘可保留。如果碰到下雨或颳風,各家就會把爐子搬回屋裡去,那時候,或灰或白或青的煤煙就會透過門窗的所有縫隙鑽出去,在整個巷子裡與雨水交織起來,迷濛著向上空散漫開去,有時細如絲有時又密如一團。一到晚上,尤其是熱天,各家各戶的門幾乎都敞開著;因為空間太小,好些家裡還在房間的半空中吊著木板床,搖搖晃晃如鞦韆一樣;如果哪個小夥子體積大一點,你就會看見他的有一隻腳懸在床外邊,它一會努力向裡收,但一會又斜吊了下來。早上呢,睡眼惺忪中你又會看到兩側各家門口已擺上了隔夜的馬桶,一溜溜排開,很整齊,就象等候將軍檢閱的士兵隊列一樣。一時間,巷子裡嘈雜起來,人們開始走動,來來回回踩著青石板地,發出叭唧叭唧的聲音,有的手上攤著油條,有的挎籃裡裝著蔬菜,有的嘴裡還哼著小曲,乍一看倒也悠閒自在。但是再怎樣,一切都似乎提不上桌面,面對馬桶、吊床、煤爐、低矮的瓦簷,你要讓住在這裡的人象孔子那樣秩序井然地“入世”,或者象老子那樣超然物外地“出世”,似乎都是天方夜譚……

我愛人的奶奶和妹妹,就一直住在蒙自路。一家人中,就她倆的戶口留在了上海。自然地,我每次出差都會到這裡來看望她們,也從不去住旅館,就在她們家住下。當然,面對房間的窘迫,面對狹窄擁塞的空間,難堪是肯定的,不難堪則有些言不由衷。房間實在太小,也就不足二十平米,給人突出的感覺就是一張雙人床好象就佔據了大半個空間。晚上睡覺,為了分開,奶奶就臨時用鐵絲固定住房間的兩個對角,中間吊一塊布,然後鋪出一個地鋪,就算是“男女有別”了。不過,每次在這裡睡覺,不知什麼原因,居然都睡得十分安穩,好象什麼都放鬆了,用不著想更多的事情;如果下雨,還可覓得“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感覺。那時候,或者說25年前,70多歲的奶奶——已於三年前以98歲高齡辭世——,雖然臉上已佈滿皺紋,鼻端兩側分出來的很深的皺紋線鎖住嘴角,但神態卻很硬朗,一笑起來,就露出一排保養得十分整潔的牙齒(也許是假牙),這恐怕就是生活在上海的緣故,懂得如何保養。回想起來,她好象從來沒有年輕過,也似乎沒有變得更老,歲月延綿到現在,雖然蒙自路早已不復存在,她也是九十多歲的人了,但除了背略微彎曲下來,人還是那樣,還能清晰地記起幾十年前好多好多的事情。她說她的父輩是從山東荷澤那一方“闖蕩”到上海來的,山東過來的人幾乎都住在蒙自路這一帶;她說爺爺——即她的夫君——曾經開過有軌電車,還見過不少的日本兵,說日本兵訓練時很嚴格,前面如果有一灘大水坑,也要挺著胸走過去;她說日本人很壞,但“二鬼子”更壞,這個“二鬼子”,大約指的就是現在被一些年輕人如潮追捧的韓國人。這,自然是題外話。

每次我去蒙自路奶奶的家,她都要為我蒸螃蟹吃,一蒸就是一大鍋。雖然我也算是一個南方人,但對一大桌螃蟹卻有點束手無策。奶奶和姨妹用牙籤對著螃蟹的各個縫隙穿過來剔過去,然後又沾著生醬油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卻實在沒有那種耐心或者說根本不會,就只好佯裝著吃,也用牙籤挑幾下,沾沾醬油,還有意把螃蟹殼嚼得巴唧響,以示吃得很香。然而,奶奶的眼光終究是銳利的,有次她終於發現了我的作偽,便斜睨著眼瞅住我,嘴角抿著笑;一時間連姨妹也看出了蹊蹺,也笑著看我。無疑地,最後是三個人都一起會心地笑了,奶奶還笑得來眼眶裡都閃出了淚花。現在想起來,這笑聲應該是最生活化的笑聲,也是最和諧的笑聲;它絕不是場面上那種逢場作戲,察顏觀色發出來的貌似爽朗的哈哈笑聲。蒙自路能夠綿綿地延續下來,居住在這裡的人們能夠在如此擁塞的環境中生存下來,這種內在的和諧與內在的無所欲求的生活情結,應該說是堅實的基礎和理由。

現在,隨著上海的飛速發展,蒙自路,或者說蒙自路的這條里弄,也早已壽終正寢了,奶奶和姨妹夫一家也住進了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姨妹現在已是上海某醫院的科室主任,姨妹夫是某製藥廠的中層幹部,一家子勉強算得上“白領階層”。姨妹的女兒,已於上海大學畢,併成了家,取了個名字叫陳貝妮,如果把姓去掉,還真以為是英國或美國的小姑娘的名字呢。不過,不管她是哪所大學畢業,不管名字取得有多“洋”,她也是出生在蒙自路,她也一定存有最初的記憶。前年元月份,我與愛人專程去上海參加了貝妮的婚禮,是在外灘的羅斯福賓館舉行的,婚宴為一萬元一桌,確有一點令人咋舌。但上海畢竟是上海,一切都是不無不可的。

奶奶一生牽掛著兩頭。在上海住久了就想來我們這裡,也就是岳父岳母這裡來;在這裡住久了,又想回上海。她住在岳父岳母家裡的時候,我愛人一有空就要過去扶她到外面走一走,轉一轉。她長年住在蒙自路,那地方如論如何都屬於上海的“底層”,然而奶奶來這裡後,意識上就變成了“上層”,僅管這裡的小環境還是蒙自路無法比擬的,但奶奶一有空就總要用上海的眼光來批評這裡,說這裡的街道沒有上海的寬,樓房沒有上海的高,水沒有上海的綠,連活著螃蟹也沒有上海的鮮,就象阿Q說農村人切的蔥都沒有城裡人切得細一樣。每當這時我就禁不住想,上海“底層”人的眼光尚且如此,那麼上海“上層”人的眼光,又將苛刻到何種程度呢?

有次,我也給奶奶來了點“阿Q精神”,我說這兒的空氣質量還被評成全國第一,而且人均國民生產總值還居前三呢,但是90多歲高齡的奶奶,她又知道“空氣質量”和“國民生產總值”為何物呢?不過,無論如何,奶奶都是蒙自路或者說整個上海發展的歷史的見證人。她在上海風雨一生近一個世紀,人生所有的酸甜苦辣她都嚐盡,這絕非三言兩語就能釋然的。那麼,面對已在天國裡的奶奶,我只有衷心地祝願她在天堂里長眠安息,天堂裡或許也有上海的蒙自路,但它早已今非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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