婊子無情，

戲子無義。

婊子合該在床上有情，

戲子，只能在臺上有義。

若是看過李碧華，便該知道，她寫人寫心，總能將人心最深處挖掘出來，將人心最險峻之處描摹出來，卻偏偏用的都是最清醒熟稔的筆調。所以在《霸王別姬》之中，開篇就用這四句話寫就了文中蝶衣、菊仙的屬性和結局。

“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這句唱詞是小豆子生生掰過來的，可惜他終究是男兒郎，卻真做了個虞姬，遇到了個假霸王，恍惚了半世。

而菊仙，這個一心喜歡霸王的義妓，遇到的還是那個假霸王，美夢幻滅了，所以只能一死酬情。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總被無情棄，不能羞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菊性剛烈，菊仙亦是如此。

這也是一個珠圍翠繞的豔女，她穿緞地彩繡曲襟旗袍，簪了一朵菊花，垂死前劉海顯然紛亂。風貌楚楚卻帶一股子傲氣。眼色目光一樣，蒙上一層冷，幾分倉皇。她“自房間裡錯開珠簾衝出來，撞向小樓滿懷。

這個烈性的妓女不喜歡客人的輕薄，逃出來房間，卻一頭撞進小樓。緣分玄妙，這假霸王恰恰好出現在了菊仙最需要的時候，英雄救美人，自然要譜出一段佳話的。

可他的承諾不過是信口開河，他的豪言壯語不過是大言。但在菊仙眼中，這是意氣風發，這是面不改容，這是護花的英雄。

身為婊子，還懂些人心，所以她不放心，去戲院看段小樓。便就是這樣的巧，戲院出了槍擊案，小樓看到了她，做手勢示意她“不要怕”，一顆心定了，未來也變了。

她用賣身的錢贖了自己，光著腳空著手，白線襪子踩在泥塵上，孤注一擲向心中的霸王奔赴而去。

她是姑娘兒，一個婊子，浪蕩子在身畔打轉，隨隨便便地感動了，到頭來坑害了自己。“婊子無情”不過是為了自保。

連自保的本錢都丟棄，將自己滿滿的一腔情誼輕易虛擲，未來會被辜負也在預料之中了。

愛上假霸王，力抗真虞姬，情愛不過夢一場

她在這場賭局中押得重，身家性命，洶湧情意，未來生機，全副交託。還好她贏了，段小樓當晚便和她成了親，定了情。

戲子臺下有義，婊子床下有情，兩人成百年，這是一個圓滿的愛情故事。

可是這故事中生生多了一個程蝶衣。

程蝶衣固然是個男的，但是他有的，菊仙沒有。多年朝夕共處的情誼，段小樓習慣性的維護，臺上臺下的默契，程蝶衣的愛不比她少。

偏偏，這是個不能說出口的隱秘，這是個讓菊仙惶惶不可終日的隱患，還好，段小樓不知道，幸好，段小樓不知道。

愛情迷惑了她，縱然身處懸崖絕壁，縱然前路坎坷波折，她也要咬緊牙關走過去。

日軍入侵，她用一場欺騙贏回了完整的段小樓，也用虛假的承諾毀了自己。身為婊子卻有情，這是她的高潔之處，可如今她卻蔑視了情意，用情意作假，打敗了自己的情敵。

可這不過是自以為是，她為小樓擋棍棒，失去了孩子，可小樓卻在她臥病之時心心念念著被抓走的程蝶衣。可她不能恨，不能怨，那是她曾經做過的錯事，那是她曾經玩弄過的情意，終究變成了戳向她心口的刀。

文化大革命來了，扭曲的、黑暗的、癲狂的時代中，霸王也遲暮了。段小樓被日夜拷問，菊仙被逼迫與小樓離婚，可她意志堅定，絕不屈從。

可是小樓不行，霸王的脊骨也已老了，棍棒毒打和言語攻擊便能讓他彎了脊樑，生生變成禽獸，咬了程蝶衣，而程蝶衣也在經年的壓抑中爆發了，美好的，醜惡的，扭曲的，可怖的，不堪的，遮羞布下的所有昭然若揭。

縱然是這樣，菊仙仍舊不肯離開段小樓，唯有聽到這一句：“我不愛這婊子！我離婚！”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這煙花之地長成的姑娘兒，風月中的好手，為婊子也好，為人妻也好，剛烈也好，柔情也好，憑的都是那一腔情誼，所有的堅持不過是希望霸王別辜負了自己的情意。

可段小樓自以為是地打破了丟棄了，那她只能以死祭奠這段愛情。

欲要人愛先愛己，菊花成菟絲自然要被辜負

她曾是凌霜傲雪的菊花，縱然淪落在煙花地，客人也要自己選，贖身也是自己贖，自己的命也是自己了斷，可由生到死，這中間種種都愧對這菊仙之名。

英雄難過美人關，美人亦難過英雄關。

她一生都在追隨段小樓的愛，也許是撞進段小樓懷中那日太過浪漫，也許是那杯定親酒太過甘醇，也許是那個“你別怕”太過及時，她便將這份情意隨意錯付了。

欲要人愛，先要學會愛自己。菊仙一生都在追隨段小樓的愛，所以看到程蝶衣的犧牲惶惶不可終日，碰到段小樓的事情便毫無立場，一旦認定的這份愛沒了，便立刻失去寄託，自盡身亡。

從剛烈的菊變成唯有依附才能活的菟絲，這場漫長難熬的情愛中，最先變了的是菊仙，然後變了的是段小樓，兩相辜負。

說到底，婊子自該無情無義無喜無恨，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才能得點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