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當年，詩聖杜甫路過東都洛陽西北，看見西晉的金谷園遺址，用他憂鬱的筆調創作了上面那首詩。
金谷園的名氣不亞於西漢的梁園，在唐宋詩歌裡頻繁出現。這座園林建造得極盡奢華，亭臺樓閣以金玉珠寶裝飾。裡頭更有好幾個聞名天下的美景，比如“金谷春晴”，當真是神仙一般的所在。在一些古書中，金谷園被稱作“天上人間”。
有這麼好的地方，當然少不了文人雅士。西晉“泰康文學”的代表人物幾乎都是金谷園的常客。比如一首《三都賦》令“洛陽紙貴”的左思、東吳名將陸抗的兩個兒子陸機和陸雲、不世出的美男子潘安等人。他們號稱“金谷二十四友”。
金谷園遺址
“金谷二十四友”不僅囊括了高富帥，而且個個都是才子。他們經常聚集在這座舉世無雙的園子裡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羨煞了天下人。
金谷園的主人石崇，是西晉的超級富豪。這個園子不過是石崇在別墅裡建的花園。
二、
石崇是個官二代。他的父親石苞資格很老，是司馬懿麾下大將，西晉的開國功臣。不過石崇自己也有勇有謀，在西晉滅吳之戰中立了功。四十出頭的時候，石崇就做到封疆大吏（荊州刺史），還身兼南蠻校尉、鷹揚將軍。
石崇最負盛名的“傑作”，顯然是他跟晉武帝司馬炎的舅舅王愷鬥富。
王愷出身名門大族，他的爺爺王朗當初為曹操效力，後來獲封司空，是曹魏的三公之一。王家本來就很有錢，王愷也是個人才。更重要的是，他的姐姐是司馬昭的皇后，司馬炎的生母。
那會兒西晉的富豪很多，最有名的當屬王愷、石崇、王濟（王武子）、羊琇等人。這幾位的生活極其奢侈，互相攀比，連皇帝也自嘆不如。
王愷對金谷園那個朋友圈不以為然，又有點酸意。石崇的排場太大，王愷不甘示弱，有意跟他較勁，比一比誰更有錢。他倆一出手，連羊琇等富豪們也只有看熱鬧的份兒。
頭一個會合是王愷挑起的。兩家都是大戶，光僕人都成百上千。王愷想了個主意，命僕人們熬了麥芽糖汁刷鍋。這的確很敗家。
石崇一看，敗家誰不會呀。他一聲令下，購進大批蠟燭，成捆點著了當柴火燒。
也不知道兩家持續糟踐了多少東西。第一回合可以視作平手。
第二回合王愷換了玩法。他命人大費周章，往路上張了四十里長的紫色絲綢作帷幔。石崇聽說，冷哼了一聲，出動人手扯了五十里長的錦緞。
雖說一個四十里，一個五十里，畢竟差不了多少，還當作不分勝負吧。第二輪比賽煞是好看，但兩家用到的綢緞並不算特別多，因為一匹緞子的長度就有十米以上。如果這些上等的絲織品在野外多放置幾天，倒是能資助一下貧民百姓。
第三回合開始。王愷絞盡腦汁，用大量的花椒和泥塗抹牆壁。這並不是王愷的創意，西漢的皇宮裡有“椒房”，就是這麼裝修的。這樣做，房間裡既有芬芳，又象徵著多字多孫。
石崇當然不能再用花椒，只好換一樣東西，用赤石脂塗抹自家牆壁。赤石脂說白了就是一種紅色的礦物土，還有藥用價值。
石、王兩家的深宅大院裡房屋數以百計，這一回也夠敗家的。但兩人的鬥富仍是沒分出高下。或者說石崇的總比分領先了一點，但王愷肯定不服。
晉武帝司馬炎看見他舅舅的臉色不太好看，知道他沒壓下石崇的風頭。於是司馬炎決定幫他舅舅一把，咱不跟人比敗家了，比珍寶。珍珠瑪瑙什麼的也不稀奇，司馬炎命人從庫房裡取來一件南方進貢的大珊瑚樹送給王愷，有兩尺多高，璀璨奪目。
王愷得意洋洋，心說這麼大的珊瑚樹可很罕見，我看你石崇還有什麼法寶。他帶著珊瑚樹徑直到了石崇家中，當著眾人的面炫耀。
石崇看了看，嘴角露出笑意，卻順手拿起鐵如意把珊瑚給砸了。王愷大吃一驚，騰地站起來，呵斥石崇：你瘋了嗎？趕快賠給俺！
石崇笑著揮手示意。不一會，他的僕從們搬來了幾十株珊瑚樹。小一點的也有兩尺多高，大的有好幾個，三尺多高。頓時廳堂裡寶光四射。
王愷看傻了眼。石崇淡淡說道：“王兄，這幾株大的您隨意挑！”王愷回過神來，悵然若失，悻悻而去。司馬炎也覺得臉上無光，但沒辦法呀，皇家府庫的珠寶也比不過石崇。
王愷極不情願地服輸了，史上最敗家的炫富比賽終於結束。
西晉這種侈靡的風氣夠惡俗，富豪們挖空心思博人眼球。前文提到的王濟，是司馬炎的妹夫。他請司馬炎吃蒸豬肉，司馬炎問：怎麼如此美味？王濟說：這些豬是用人奶喂大的。
西晉是歷代大一統王朝中的奇葩，連皇帝都親自參與鬥富，而不是遏制這種風氣。所以西晉的短命再正常不過。
三、
《周易·繫辭》裡說“慢藏誨盜”，意思是錢財多不應該張揚，否則就是鼓勵別人去偷去搶。石崇的窮奢極欲當然沒有好結果。
晉惠帝前期，悍婦皇后賈南風掌權，他的侄子賈謐一時權傾朝野。石崇抱上了賈謐的粗腿。為了討好賈謐，石崇的行為令人不齒。他在路上遠遠看到賈謐的車隊，就趕緊讓道，自己跪伏在路邊。一直等到賈謐的車隊走遠了，他才起身。
可惜沒幾年光景，賈南風在“八王之亂”中倒臺，賈謐那顆大好頭顱被趙王司馬倫砍了。
石崇被視為賈家的黨羽，先是被免了職。司馬倫的心腹孫秀，在金谷園見過石崇最寵愛的一名歌女綠珠，對其垂涎已久。當年石崇在南方做官，用六斛上等的珍珠換來了這個女子。綠珠的美貌，見者無不驚歎。她吹笛的技藝也名震洛陽。
孫秀派人去金谷園，向石崇索要綠珠。石崇有上百個侍女。他喊來其中十幾個，都很漂亮，讓客人隨便挑，但是不肯把綠珠送人。
孫秀就勸司馬倫殺了石崇。石崇得到消息，卻沒有服軟，而是暗中勸說另外兩個司馬家族的勢力起兵對付司馬倫。可是這個小動作被孫秀髮覺。孫秀索性假造皇帝旨意，派人抓捕石崇。
石崇到這時候仍是不願把綠珠拱手送人。他對綠珠說：“我是因你而遭禍！”綠珠明白他的意思，無奈之餘縱身躍下高樓，香消玉殞。杜甫那句“落花猶似墜樓人”寫的是綠珠。
石崇和綠珠墜樓繪畫
不過石崇以為自己不會被處死，最多發配到南方，沒想到自己被押到了刑場。臨死前，石崇才恨恨說道，原來有人圖謀我的財產！孫秀的手下懟他說，你明知財富會招禍，為什麼不主動散盡家產？石崇無言以對。
石崇一家老小都被處死，還有倒黴的潘安也跟他一起被抓又慘遭滅族。
四、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這句話特別適用於石崇。
當年石崇擔任荊州刺史，派人大肆劫掠過往客商。他派的兵丁當然都換了便裝，被打劫的客商自認倒黴，以為遇上了強盜。但是時間長了，石崇背地裡乾的事兒早就不是秘密。
不知道有多少客商和他們僱傭的腳伕在荊州魂斷荒野，屍身被野獸啃吃。以至於後來很多客商寧願多繞千里彎路，也不敢路過荊州。
石崇驚人的財富就是用這種血腥的方式聚斂而來。在中國古代的鉅富裡，身為高官又是強盜頭子的只有他一個。令人費解的是，石崇還是一個頗有才氣的文人。
正應了紅樓夢中那句話，石崇死後，他的府邸和金谷園一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為孫秀做了嫁衣。
記得孔夫子說過一句話，大概意思是，如果一個人的財產來路不正，終究會以同樣的還回去。
但還回去的的時候，往往代價很慘重。一不小心就會搭上身家性命。
當初石苞臨死前分家產，偏偏不給石崇。他說，這個孩子長大了會發財。也許他看見了石崇兒時就有狼性。但他沒看到的是，他的兒子會被滅族。
參考文獻：《晉書·列傳第三》、《世說新語》、《太平廣記》等
閱讀更多 灞上鬆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