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緻不失本色——“曲狀元”馬致遠的散曲文人化

散曲作為元代的“一代文學”,在當時蓬勃發展,名家輩出,而其中,馬致遠在群星中更加突出(明初

朱權評“宜列群英之上”),有“曲狀元”之稱,在前面一篇文章中(詳情見: )我提到過,元代散曲有著鮮明的俗世情調,而馬致遠的散曲則更多洋溢著文人氣息。

馬致遠(約1250年-約1321年),號東籬,早年在大都生活過一段時間,像傳統知識分子一樣熱衷於追求功名,但他的仕途並不順暢。元滅南宋之後(1276年後),馬致遠南下擔任“江浙行省務官”,同樣官運不通。

滅南宋後,元王朝對漢人的鉗制意識頗濃:四等人的劃分【一等蒙古人;二等色目人(籠統地說是蒙古以外的其他少數民族);三等漢人;四等南人(南方漢人)。文人多半是漢人或南人,總歸社會地位就很低】、科舉制度時舉時停,實際上傳統的文人進身之路會特別艱難。“登樓意,恨無天上梯”——在元代,通過讀書到經世致用、施展抱負的傳統致仕之路被堵死。

馬致遠在官場沉浮多年後選擇歸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馬致遠的命運是社會文人集體悲劇的一個縮影。退官後,馬致遠的生活主要是與民間藝人、交遊、寫散曲、作雜劇。

散曲這一文學樣式,本來源於民間,並且一直與市民生活情調息息相關,因此散曲本色通俗潑辣,有“蒜酪”味兒。(注:通常所謂的“元曲”包括雜劇和散曲,他們同時興於北方盛於元代、用同類樂曲配唱,明清人統稱“元曲”或“北曲”。實際上,雜劇是戲劇文學,除了曲文之外還有故事情節與表演提示之類。而散曲屬於詩歌,一種可以清唱的曲文。本篇文章僅討論馬致遠的散曲。)

但馬致遠在創作時,(當然吸收民間藝術養料)不僅有明顯的個人色彩,而且為散曲打上濃重的文人烙印,馬致遠散曲文人化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雅緻不失本色——“曲狀元”馬致遠的散曲文人化

音律、語言方面

①音律和諧

散曲本來是源於民間俗樂,但經過文人之手後音律逐漸考究,馬致遠的散曲作品就明顯表現出對仗工穩、音律嚴密的傾向。(其實這和的演進發展類似,源於民間的俗詞俗調,到了柳永、周邦彥等文人手中,詞牌、格律逐漸定型。)

馬致遠散曲創作嚴格按照散曲曲牌,這也是周德清(周德清,元代文學家)在其《中原音韻》中稱讚他的原因。看兩條周氏的評價:

(【雙調·夜行船】《秋思》:)“放逸宏麗而不離本色,押韻尤妙。元人稱為第一,真不虛也……此方是樂府,不重韻,無襯字,韻險語俊。諺曰“百中無一,餘曰萬中無一。”……看他用蝶、穴、傑、別、竭、絕字,是入聲作平聲;闋、說、鐵、雪、拙、缺、貼、歇、徹、血、節字,是入聲作上聲;滅、月、葉,是入聲作去聲,無一字不妥。後輩學去!

馬東籬又有《天淨紗·秋思》,詞曰: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前三字對更,“瘦”“馬”二字去上極妙,秋思之祖也。

古漢語的聲韻行腔的消失,我們今天不能體會它的美妙,但是從周氏的盛讚中,也可見馬致遠的散曲在音韻方面的造詣。

②語言雅俗兼備

當民間藝術到了文人手中,語言方面受到的改變會更多(這可以說是一種不自覺的寫作方式的展露,語言是創作的基礎,創作者原有的詞彙量在創作階段起著重要作用)。馬致遠的散曲語言正是既吸收了當時流行的民間俗語,又兼用文人寫作時慣用的詞彙,形成了自然流暢、俗雅整合的語言藝術。

馬致遠對語言文字運用的能力是非常強的,比如模仿民間語言,全用俗語的作品有【雙調·壽陽曲】《春將暮》:

從別後,音信絕,薄情種害煞人也。逢一個見一個因話不說,不信你耳輪兒不熱。

對語言改造、全用雅詞的作品有【雙調·壽陽曲】《江天暮雪》:

天將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江上晚來堪畫處,釣魚人一蓑歸去。

語言雅緻卻也很簡潔、通俗。至於這兩首散曲如何判斷用的是俗語或是雅詞,我認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朗讀,讀出來,用詞用語的格調自然而現。

馬致遠的還將俗語和雅詞的巧妙融合,〔南呂·四塊玉〕《恬退》中有“本是個懶散人,又無甚經濟才。”這裡,“經濟才”與“懶散人”對舉,就使“經濟才”這樣的書面語言變得通俗易懂,而“懶散人”這樣的口語在這種對比中又顯規範。可以說把那些從人民群眾中來的語言又還給了人民群眾,真正的雅俗共賞。

雅緻不失本色——“曲狀元”馬致遠的散曲文人化

寫作技巧方面

①刻畫人物形象

所謂“文人創作痕跡”又表現為技巧的大量使用。作為一種詩歌,散曲本應該是抒情文學,內容也應該不外乎抒情言志、描繪山水而很少展開敘事,更少見人物形象的勾畫,而馬致遠的有些散曲則別出心裁,通過心理描寫、語言描寫等技巧凸顯人物形象。

如,【般涉調·耍孩兒】《借馬》:(此作品為散套或者說套數,就是按照兩支以上的同宮調曲牌的曲子連綴而成,非常有意思的一個作品,全貼出來如下:)

近來時買得匹蒲梢騎,氣命兒般看承愛惜。逐宵上草料數十番,喂飼得漂息胖肥。但有些穢汙卻早忙刷洗,微有些辛勤便下騎。有那等無知輩,出言要借,對面難推。

【七煞】懶設設牽下槽,意遲遲背後隨,氣忿忿懶把鞍來鞴。我沉吟了半晌語不語,不曉事頹人知不知?他又不是不精細,道不是“他人弓莫挽,他人馬休騎。”

【六】不騎呵西棚下涼處拴,騎時節揀地皮平處騎。將青青嫩草頻頻的喂。歇時節肚帶鬆鬆放,怕坐的困尻包兒款款移。勤覷著鞍和轡,牢踏著寶鐙,前口兒休提。

【五】飢時節喂些草,渴時節飲些水。著皮膚休使麄氈屈,三山骨休使鞭來打,磚瓦上休教穩著蹄。有口話你明明的記:飽時休走,飲了休馳。

【四】拋糞時教幹處拋,尿綽時教淨處尿,拴時節揀個牢固樁橛上系。路途上休要踏磚塊,過水處不教濺起泥。這馬知人文,似雲長赤兔,如益德烏騅。

【三】有汗時休去簷下拴,渲時休教侵著頹,軟煮料草鍘底細。上坡時款把身來聳,下坡時休教走得疾。休道人忒寒碎,休教鞭颺著馬眼,休教鞭擦損毛衣。

【二】不借時惡了弟兄,不借時反了麵皮。馬兒行囑咐叮嚀記:鞍心馬戶將伊打,刷子去刀莫作疑。則嘆的一聲長吁氣,哀哀怨怨,切切悲悲。

【一】早晨間借與他,日平西盼望你,倚門專等家內。柔腸寸寸因他斷,側耳頻頻聽你嘶。道一聲“好去”,早兩淚雙垂。

【尾】沒道理沒道理,忒下的忒下的。恰才說來的話君專記,一口氣不違借與了你。

直白、詼諧、潑辣等語言方面的特點直接導致了作品風格的通俗,這與前面所說的馬致遠對語言的運用能力對應,而作品風格的通俗與馬致遠散曲文人化不衝突,一個優秀的作家風格多樣並不稀奇。

整個作品以借馬人的市井小民風味的語言,塑造了一個愛馬如命、既小氣又很憨厚的借馬人形象:自己辛辛苦苦養的寶貝馬兒,借還是不借,真是左右為難,這種糾結的心理刻畫,在【五】——【一】五支曲子中體現得尤為明顯。

②寓情於景,情景交融

清代王夫之在其《姜齋詩話》中說:“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於詩者,妙合無垠。”也就是說,情與景的渾融,向來被視為詩歌(此處詩歌是泛指概念,詞和曲也可包含其中)寫作的關鍵。而馬致遠的散曲小令《天淨沙·秋思》就是很好的體現了這一特點: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前三句用九個名詞連用,勾勒出一副秋景,甩平常的詞呈現平常的景,讀之無理解的障礙,為了引出抒情主人公——在夕陽西下,看到此情此景,漂泊的遊子心中更是肝腸寸斷。正所謂“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王國維《人間詞話》)

③典故的大量使用

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是中國古代文人慣用的一種表達方式,馬致遠在其散曲中也開始使用此種藝術手段。

如,【雙調·拔不斷】《嘆世》:

布衣中,問英雄,王圖霸業成何用?禾黍高低六代宮,楸梧遠近千官冢?一場惡夢。

最後兩句“禾黍高低六代宮,楸梧遠近千官冢”直接借用許渾《金陵懷古》中的兩句詩。(再重複一遍,用典這種修辭呀,包括:一,引用歷史故事;二,引用前人詩句。)

回到作品,體現的是馬致遠對於歷史的否定觀:試問那幾個英雄,稱霸建業究竟有什麼用?那六朝宮殿,如今長滿了高高低低的禾黍;萬千達官的墳墓上,如今遠遠近近長滿了楸樹和梧樹。只不過像是一場惡夢而已。這種對於歷史的否定與前面交代的馬致遠仕途不順以及元代文人的尷尬處境分不開關係。

再如,【雙調·拔不斷】《嘆寒儒》:

嘆寒儒,謾讀書,讀書須索題橋柱。題柱雖乘駟馬車,乘車誰買《長門賦》?且看了長安回去!

這首散曲所表達的正如題目所指——嘆寒儒,讀書人在當時處於娼和丐之間(所謂“八娼九儒十丐”),像陳皇后那樣重金求買《長門賦》的機會幾人能得呢?此處用司馬相如千金寫《長門賦》的典故反襯元代文人士子卑微的境地。

雅緻不失本色——“曲狀元”馬致遠的散曲文人化

內容體現上:文人失意後的歸隱心境

作為文人創作,也必定會折射出文人的處境。馬致遠的作品中有些是以戲謔的口吻來說當時文人的尷尬處境的,正如前面舉過的例子【雙調·拔不斷】《嘆世》和【雙調·拔不斷】《嘆寒儒》。更進一步的是,這種情緒會走向隱逸思緒。隱逸,文人的永恆主題。

在馬致遠的散曲作品中有不少體現出因感傷失落而表現出的徜徉山水的志趣追求。(可以想見,馬致遠號“東籬”就有慕陶之心。)

如《撥不斷·菊花開》:

菊花開,正歸來。伴虎溪僧、鶴林友、龍山客,似杜工部、陶淵明、李太白,在洞庭柑、東陽酒、西湖蟹。哎,楚三閭休怪!

在菊花開放的時候回來,而結交的虎溪的高僧、鶴林的好友、龍山的名士就如同杜甫、陶淵明和李白;洞庭山的柑橘、金華的名酒、西湖的肥蟹這些吃食更是歸隱的樂趣。如果有像屈原那樣的朋友(反諷為國賣命不值得),對於這種逍遙的生活不理解,千萬不要見怪。

悠遊自在的生活是他反覆詠歎的,如【南呂·四塊玉】《恬退》:

綠鬢衰,朱顏改,羞把坐容畫麟臺。故園風景依然在:三頃田,五畝宅,歸去來。

諸如此類作品在後代文人那裡贏得不少讚譽,正是由於突出了士不遇的主題,比較集中地抒發了歷代知識分子懷才不遇的真實心情,並且有較高的藝術價值。

雅緻不失本色——“曲狀元”馬致遠的散曲文人化

作為一個藝術修養很高的傳統文人,馬致遠用自己的創作天賦改進了散曲“俗”的一面,加入文人色彩,但也保留了散曲的特色,可謂“文而不文,俗而不俗”,雅俗互滲,清代李調元在其《雨村曲話·捲上》評:“馬致遠號東籬,元人曲中巨擘也”,此言不虛。

總的說來,馬致遠散曲創作文人化,不僅體現了元代散曲創作由本色自然向多樣化發展的審美歷程,而且使得散曲地位得以提高,和詩、詞一樣並立為詩歌史上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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